我们不赶时间

在周庄,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三毛茶楼。

来去匆匆的游客,忙着走完门票上的每一个景点,像是完成一页日常工作清单。导游也致力于带领他们穿行在每一间雷同的纪念品商店。

三毛茶楼在闹市里却格外安静,大约是因为旁人都没有档期来喝一杯茶。

一楼的桌椅几乎都是空的,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几个人,却也不显拥挤。老板张寄寒先生是一个不贪心的人,茶楼并不怎么装饰,桌椅统共就那么多,反而让人觉得自在。

这个茶楼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墙上挂着三毛的老照片和她写给张先生的书信。

临街的窗边,有一个年轻的长发姑娘,摊开一本留言册,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什么都没写,我没有什么要留在这里的故事。

不过我翻开了一本几年前的留言册,看到了一个男孩子的故事,A4的本子,他写了两三页。其中有一句我很喜欢,大意是,羡慕太阳,起码它知道你在什么方向。

楼主老先生在这篇留言下面写了一段话:

“该茶客是石家庄商学院大三的学生,自九月三日至十月六日,白天在三毛茶楼喝茶看书,晚上露宿自带帐篷中。据他所云,为了等他的女友,相约三毛茶楼。七天的等待,痛苦的煎熬,最终没有等到她的出现。十月六日黄昏,他向我告别。”

旅行最值得期待的,就是知晓陌生人的故事。

《庄子·盗跖》中记载了一个同样的痴人:“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我猜啊,这个“茶客”如今应当已经工作几年了,应当有了新的生活,或许已经结婚生子。他一定想不到自己的留言会震撼一个几年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我不羡慕万水千山走遍的三毛。我羡慕开了这个小茶楼的张先生。来来往往的多少茶客里,他听了多少故事,又为多少漂泊的灵魂,沏上一壶茶。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身材清癯,面容和善。

日复一日在这茶楼里,妻子管账,他招呼客人。我向来不喜欢重复的生活,不喜欢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但我却特别羡慕他的生活。

周庄在我眼里是比乌镇更好的。乌镇美得很标准,很完整,像一个五官没有缺陷的人造美女。它很上相,怎么拍照片都是美的。居住在这里的人是认认真真在做生意。

而周庄则像一个脸上虽有几处长得不标致,却因为这几分不标致而生出了几分风情的女子。

早晨六七点,河对面的大妈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在河边用手洗衣服。没有景点的小巷拐角,有白头发的老奶奶卖莲蓬。开客栈的,多多少少会养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

路过一个生锈的铁栅栏门,向里面瞥了一眼,便看到一个种了许多花的小院子。太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着这个小院子,红的花,绿的叶,像十几年前我童年时看到的一样。

那时候人类还没有在土地上展现自己的作妖能力。我家虽然贫穷,但是有一个大花园,印象中有几间屋子那么大。里面种满了月季,还有一棵香椿树,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一棵小石榴树。说来也奇怪,它们都只开花不结果。有一年桃树结了一颗小绿桃,也马上成了弟弟的玩具。

夏天月季开得最野,粉的红的黄的。黄色的月季只开了那一年,只得了两朵。月季们招揽了一些蜘蛛来结网。蛛网在太阳下闪出奇特的光泽。

大人用笔帽从大红色的月季花瓣上搨出一个圆,取下来,贴在我的额头正中心。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比杨贵妃的花钿还要美。

当时我才三四岁的样子,我奶奶逢人就夸我记性好,嗓子也好,教我唱秦腔很快就学会了。她常常让我给庙门口闲聊的老太太们唱包拯:

“头戴黑,身穿黑,浑身上下一锭墨。黑人黑相黑无比,马蹄印长在顶门额。三宫主母有恩惠,她赐我三尺红绫遮面额。”

我记性还真是不错,估计我写的这些树啊花啊戏啊,家里可能没人记得了。

后来花被移走,土地被铺上水泥,再铺上瓷砖,盖上房子,一层,一层,又一层。仅剩的两棵柿子树被砍掉,院子全部变成房间,不开门不开窗就见不到太阳。

房子盖起来了,哪有再主动拆掉的道理。所以我只能在异乡,邂逅自己的童年了。

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下,听划桨的船娘哼唱着江南小调。有一个船娘是特别年轻的,二十出头的样子,有一张白净的小圆脸,或许因为她长得美,我便觉得她唱的是最好听的。

欧阳修曾经写过“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这样的句子。我只想记住这上半阙的少女情怀。

毕竟隐隐歌声归棹远之后,没有伴的那个人是我。

出于对东方文化的偏心,我笃定地认为威尼斯的贡多拉,没有周庄的乌篷船美。乌篷船多了几分含蓄温婉,令人心动。在澳门威尼斯人第一次见到贡多拉时,并没这般感觉。

来周庄的时机很对。往前一阵学生们在放暑假,往后一阵就是国庆节了,人都很多。我在白露与秋分的中间来,避开人潮,又恰好离灯会并不远。

在临水的位置有很多小饭馆,每一家的菜谱都差不多。万三蹄,白丝鱼,阿婆茶,奥灶面。这几样里我最爱的是白丝鱼,天然去雕饰的鲜美味道。

一边吃鱼,一边看水里缓缓驶过的花灯船。

我偏爱南方小镇,或许是因为它具备我性格里所不具备的恬静温婉。前年在平遥逛王家大院,觉得那里的气质特别像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端正,不够活泼,一味地积淀,与俗世人情热闹烟火有几分隔阂。总之是尽管自己喜欢但不怎么讨大众喜欢的。

换句话说,不够灵巧。而水乡弥补了我这分不具备的灵巧。或许再多待一段时间,我也能被熏陶出几分温婉来。

本来打算去杭州的,但是临时改了行程去了周庄。

去年十二月去杭州,计划写一篇详尽的攻略以及旅途感悟,但终究还是没有。懒惰战胜了一切。我爱极了人烟罕至的九溪通往龙井二村的那条路。

路中间有一个小坡,走上去有一座无人的小庙,庙里有一小潭水,里面有许多游人扔的硬币。我们就很清新脱俗了,给水里放了两朵花。

走出来继续溯洄从之,枯叶铺洒堆积在清澈见底的水上,所有的浮躁烦恼,都被那水治愈了。离开之后,还梦到过一次。

我偏爱自然的,不被人工过分参与的美。如同九溪源头的水。如果是人造的美,则必须得有时间的历练。如周庄屋顶上的落叶,木门上的裂缝,墙壁上剥落的石灰,狭窄的小巷。

如果你觉得一个地方,夜晚比白天美,开灯比不开灯美,照片比风景美,那这种美就是可以复制的,人工力量大于自然的。

上海给人的感觉,就是纯人造的美。我承认它是美的,但不是能打动我的那种。它美的太统一,太没有故事感了。

返回上海已经是下了。电影烂番茄的主编和他室友的女朋友,一个热情的汉中姑娘,一起去买菜煮饭,接待了我。酒饱饭足,他说带我去外滩看看繁华的上海。

从人民广场经南京路走到外滩,鞋子不合脚,又带点跟,才两公里左右的路,我已经累到想趴在地上了。

他提醒我拍照片。我拍了一张夜景,表示到此一游。

对岸点亮的每一盏霓虹,每一次广告,在我眼里都是燃烧的人民币。类似的场景,就是在香港维多利亚港,也是这样,趴在栏杆上,看着对面“电不要钱式”的灯光,看着水面往来的船。相比之下,上海的要更繁华一些。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去香港时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们在船长酒吧喝酒聊天。周围的外国人嗨到让人觉得他们在演戏。

我后面有个姑娘,看长相气质像法国人。头发随意的盘着,穿一件简单的黑T恤,没什么装饰。她双肘支在桌上,左手夹着一支香烟,肩膀耸成一个很好看的角度。

长得好看的人,抽烟也好看。真令人嫉妒。她舒展的四肢,自然的体态,令我印象深刻。

我跟烂番茄主编说:“我想去搭讪,带她回酒店。”

他厚道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朗姆酒味道不错。衬着夜色,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从打工经历到旅行经历,因为一部《转山》深受影响,迷恋骑行。为了旅行透支未来,借了两万块。走川藏线花了七八千。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工作中吃的苦,就是为了弥补之前享的福。但我想他并不会有一丝丝后悔,因为旅行本身能带给一个人的眼界与体会,是其他途径无法替代的。

凌晨一点多从酒吧出来。他打车回家后,我往酒店方向走。刚走到十字路口,眼前那条宽阔的路上,绿灯全部都亮起来了。我一回头,身后全部是红灯。

我在红灯与绿灯的中间,愣了几秒。啊,我这处在中间的人生啊。

回酒店打开电视,中央六套在放《黄金时代》。静静地盯着屏幕,看完它。

我是内心挺敏感的一个人,对于事物的观察和认知会比旁人更细致一些。但是这种敏感还不足以弥补不能挖掘故事的遗憾。

此番出来,忙里偷闲写了一篇广告,是《人生最糟糕的一天》。回了几封读者来信。简书的华文集样书寄到西安了,让我妹帮我取。

她不知道是样书,吐槽我:“你怎么老买东西?”我回了两个字:“钱多。”

其实钱一点都不多。就是够吃喝罢了。我对于自己的旅行并不满意。每到一个地方,待上几天就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钱不够多。否则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两个月,深入体会一下当地人的生活,听听他们的故事,感觉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

在返程的火车上,我听到两个陌生人之间的交谈。一个说他要去新疆旅游,从上海过来的。另一个问他,为什么不坐飞机。

他说:“我们不赶时间。”

昨晚我第一次看《山河故人》。沈涛带着儿子返程。儿子问她:“这个车为什么开得这么慢?”沈涛说:“因为这就是慢车。”儿子又问:“为什么我们不坐飞机或者高铁?”沈涛说:“这样妈妈就可以多陪你一会儿了。”

在可以快的时候,慢下来,或许得到的会更多。

我回到了西安,第一顿饭是凉皮冰峰肉夹馍。这个地方没有水乡的温婉也没有上海的繁华,但是我熟悉它的方正端庄,熟悉它雾霾的味道,知道几十条公交车的线路,知道哪条巷子里有好吃的,我的朋友大都在这里。

魔鬼在《漂泊与故乡》一文中写道:“故人,才是回到山河的钥匙。”

我回来了,没有任性地继续走下去,走遍万水千山。正如同以往每一次远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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