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在家里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跟我之间就更是没有多余的话,我只能用心来感知他。跟着我们在外面相处了一个多月,爸回老家了。安静中,想用文字来表达心里的一点情感:我听到过的,看到过的和记住在脑海里的父亲,是怎么生活的,也让儿子日后可以一窥他爷爷一辈的生活。
妈跟我讲过几个爸的故事。
这个是爸在十多岁时的故事(估计也是爷爷一辈老人告诉妈的)。
爸早上骑一辆破单车进山去捡柴,带着盒饭,那个时候捡来的柴是用去卖的,所以柴火必须尽量粗壮好看,那样耐烧,也就是我们农村孩子才懂的“片柴”。从早上一直到下午,爸终于捡到了满满的三捆柴火,单车后架上放一捆,左右各绑一捆,因为都是生柴,怎么也有个一百多斤。
爸推着单车沿着泥石路向山外走,走到半路车胎爆了,于是根本就推不动单车了。爸不敢丢掉柴火而空手回家,于是大声叫喊,但听到的是自己的回声。天色渐渐变暗,两边的山林里开始出现虫鸣鸟叫,爸开始害怕干脆哭出来了,坐在地上怎么哭都还是自己一个人。傍晚,当我的大爷爷(爷爷的堂哥)找到爸时,抱住哭得快睡着的爸,一边流泪一边嘴里念到:可怜的孩子。
那个年代,生活的艰难陪着每一个人。
爸妈结婚了,有了我们两姐弟。我开始可以看得见爸的生活了。
在我6岁那年,爷爷就离开我们了。当时爸和两个叔都凑不出安置爷爷的下葬费,于是爸去到我的大舅家向他借钱,可是碰得一脸的灰:大舅说爸没用,却喜欢打牌,直接看不起爸。可以想象到当时爸会是什么情绪,这也导致爸从那天起发誓,再也不会踏入大舅家一步!也是,在以后的过年过节,妈都是带着我们走路去到外婆家的,爸是从来没去过的,我懂事以后我也是不喜欢去大舅家了,直到前年我结婚,大舅一家人都来了,在酒桌上爸跟大舅才冰释前嫌。
那会虽然爸过得酸穷,但骨子里还是有点硬气在。往后几年的我看到的艰辛也证明了爸是有骨气的人。
大概我读三年级,村里开始陆续盖起了一些楼房,可我家还是住着爷爷他们建的土墙瓦房:厨房餐厅客厅就是一个空间,左边是小叔刷了石灰浇了水泥地(为了娶婶子)的房间,右边是我们的房间,里面两张木板床,爸妈和我睡在里面,姐跟奶奶睡。
我在长大,爸妈决心怎么也得盖一栋红砖房,于是他们一起去到乡里的那个红砖厂干活。每天早上公鸡还没打鸣,爸已经起床开大门推出破单车带着昨晚的剩饭和酸菜出发了,那个叮叮哐哐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晰,妈也起床做好早饭吃了走路去上班,爸妈中午不回家吃饭。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变成了懂事的孩子:中午自己热饭吃,下午放学不再跟同学玩四角板而是回家挑水烧水洗澡热饭。我洗好澡,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等爸妈回家。当听到巷子里机卡机卡的单车声,我知道是爸妈到家门口了。我看到爸除了嘴唇周边一块是稍微干净的,身上其他地方都是黄尘,有时他用手指抠一下鼻子,指头都是一层灰,裤子也是那两条膝盖大腿破个洞的轮着换,鞋子永远是解放鞋。爸掺好一桶水去洗澡,我递给他洗发水,可他已经抓了一把洗衣粉抹在头上。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
我小学毕业了,当时镇上有两个中学,一个是传说中到处是高楼大厦实际也就两三栋楼房的“新城中学”,一个是被叫做“镇中”。不知哪个人突发神经将我们那一届的“新城中学”改名为“章江实验中学”,于是身份就变得高大上了,要莫名其妙地多交2000块才能进去读书,还须考试限招,那时的2000块是多少啊!
懂事的我不愿去那个被大人们的大拇指包围的学校,可爸不允许。爸也就成了被欺骗的一片家长中的一份子,2000块也许是爸妈两三个月的工资。也是那一年,我们家的土房被拆了,埋下了钢筋水泥。上了初中我住校,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我清楚地记得一个中午,我回到家,红砖平房刚浇完水泥露面,下面的柱子还没拆,在客厅里我看到爸买了一个DVD播放机和几张DVD,那个时候还算是有点时髦的东西。
爸一口气慢慢地盖了2层楼,直到我读初一下学期房子终于建好,也花光了爸妈所有的积蓄。暑假结束的时候,也是爸愁眉的时候:又要交学费了。我知道爸没钱了,我也做好了第二个报名日去学校欠钱的准备。在报名日的前一天晚上,坐在凳上静静地抽完一支烟爸出去了,不知道几点回来的。第二天,吃过早饭,爸掏出几百块的学费给我,我当时想不到那钱是怎么来的,大家都穷,总不可能是变出来的,现在想想,也许是向这个借几十块向那个借百来块。
生活的困难,爸没有抱怨过,他是一个人想办法解决。
我读初三那年,爸去广东打工了,我上学的开销,房子欠的债,让他不得不外出。
爸做的是房地产的木工。每天早上大家还在睡的香,爸他们已经起床带上工具来到楼面开始一天的工作;夏日烈日炎炎,大家在屋里吹着空调吃着冰棒,爸他们还在楼面敲板钉钉;下午大家在法定时间悠闲下班,爸他们却抢着那段时间多干点活一直到灯光亮起月亮出来。我原先只知道用“早起晚归”来描述爸的工作,直到那次我体会到这根本是多么苍白无力的一个词。爸在增城上班,妈带着我儿子跟爸租了一间房子住,周末我过去那里看他们,等到中午下班,爸走进房子,头上戴着经过磕绊的安全帽,手里握着一把被磨得发亮铁锤,腰间别着一个用简易塑料盒,里面装满钢钉。当爸摘下帽子,头发湿了,头皮也被汗液浸得发白,双眼努力睁大但掩藏不了疲惫,伸出腊肠一般的手去抱他的孙子。
在我眼里,爸是个坚强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显示过无奈和软弱,可他在我的背后在姐的面前却多次流泪哭泣。
就在上个月,我要爸准备一点钱资助我们收房(我是请求的意思,但我的话语却没有那么温柔),爸答应了。后来情况有变,爸答应的不能兑现,我也没怪他,可他却先责怪自己起来:那晚,他跟姐聊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说起的都是一些往事。
爸好打牌打麻将,他挣的钱大部分是给他输了,但怎么都戒不了,我曾经听到过他跟妈说,如果他再打就砍手指,就像当今的双11的剁手族,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或者被家人原谅了。我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大学我曾经每天下午偷偷坐在湖边只吃五个甜小馒头一块五钱,就更别说我在别的地方大手大脚花钱了;我也曾经因为担心得太多而失去人生的机遇。
爸知道我的这些行为想法,觉得都是他惹的祸,都是他的罪,一直对我愧疚着,从来不对我表达,而我却在潜意识里仗着爸无理对他出言不逊。
去年暑假,爸跟妈带着我儿子和我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唯有麻将桌上没生人。那天妈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妈哭出来了,因为聊到爸打牌的话题,那是妈第一次在我面前放开哭,我顿时火气冲到脑子里,如果爸在场我肯定会控制不住骂她一顿,我发了一条长短信给他,说了一些所谓的道理给他,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但知道后来爸跟姐说那次爸真想跳楼!那一次,爸也流泪了。
天哪,我被吓了一大跳,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样的短信,前后我发了不止一条!
我知道,其实爸心里顶着的压力不比我小,对我的愧疚,对他自己的痛恨,这些压力都是一直藏在他心里,不敢跟我说。如今,我的儿子会打酱油了,希望能稀释一下爸心里的压力,我真没怪他!
我现在从事销售工作,不时碰到想要物美价廉的客户,那会我真想对客户说:世界上除了父母的爱是真正的物美价廉,没有别的东西了!
现在我的父亲,仍旧是一位话不多,从不干家务,唯一爱好是打牌的人,只是头发比同龄人花白,双手比同龄人多茧,眼光比同龄人暗淡。在我印象里,他只笑过一次:老了可以天天去打麻将,接送孙子上下学。
这是他的愿望,唯一的心愿。我也记着我自己的愿望,每年出去旅行至少一次,带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爸给了我一个世界,我让爸看一看另一个世界,那是基本的感恩。
作者:袁乐平,一个生活的投入者,观察者和记录者。舞动的笔头,是作者个人的微信公众号,旨在记录最真实平凡的故事和最真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