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快忘记她了,虽然他经常在他床头的本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她其实也老了,腰佝偻得像一只虾米,晚上在他身边躺下的时候,常常腰靠着他的时候,背靠不着,背靠着他的时候,腰离得很远。
他虽然老了,但是身体还算硬朗,脾气也和身体一样,没有退化多少,他常常在她腰靠着自己的时候,破口大骂:“你这死老婆子,腰挨着我做什么?背离我那么远,被子拱出来那么大的通风口,你冻死我呀?”
他虽然那样骂着,但身体却诚实地靠了过去,腰也佝偻成她那样的幅度,从背后紧紧抱着她,或者习惯性地帮她掖掖被角,手耷拉在她的肩上,像两只躺在热锅里的虾米,熬煎着,但这辈子就这样拥抱着,也还算圆满地过完了这一生。
她近来只要睡下去,就会想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被子里用脚轻轻蹭一蹭身边的他,然后说道:“良哥,你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多傻,想起那时候刚结婚的时候,你抱抱我,我就以为我快要生孩子了,新婚夜的时候,我担心了好久,眼皮子挣扎着,可就是怎么都闭不上眼睛。”她想起这事儿的时候,眼神里总是泛着满满的温柔,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手不经意地就将被子往嘴巴前扯扯,像是要挡住她那渐渐变得绯红的脸似的,末了,她又补充到:“你那时候就像头猪似的,吃完了就呼呼睡了,也不管我的。”
他平时很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的,一般听她说完,他就“嗯”一声,或者呵斥一句:“死老婆子,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想这些做什么?赶紧睡,睡眠不好还脑子里净想着些有的没的。”
今天很难得,他搂着她肩膀的手往自己的怀里勾了勾,搂得更紧了些,吐出的气体湿湿的,在她的耳边喃喃道:“我那时候哪儿管那么多呀,只想着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跟了我,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一高兴就和他们都喝了几杯,回去了,可不就剩下睡了吗?”
“啊呀!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我可真是咱们村儿的一枝花呀!以前二叔那么挑的眼睛,还当着我妈的面说‘英子那孩子,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她一边回忆着,眉眼不经意地就勾出了一个好看的幅度。
“你还说呢?那死老头子,当时就是他,撺掇你爸妈把你嫁给隔壁村的牛二,说什么那孩子实诚,干活更是一把好手,不像我,只会画画,结果画还卖不出去。”他一边越说越快,脾气也跟着语速,提了上来。
她没回过头看他,只是将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静静地搭在他的手上,像往常一样,他的手指张了张,她就习惯性的将自己的手指嵌在他的指缝间,手轻轻一捏,便扣在了一起。
“啊呀!那都是多就之前的老黄历了,再说了,要不是他,大概我也不会嫁给你了。”她的头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不经意就顶着他的下巴了,“那时候爹娘不同意我跟你在一块儿,说什么要有一百块钱的礼金,才让我嫁给你……”
“是呀!你妈当时看我啥也没有,恁是不让你嫁给我,后来还是你给了我六十五块钱,我这才把你娶回来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今天好像也没有要睡的意思,打断她的话,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
“那钱就是他拿给我的,你这死老头子。”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扣着的手拿了出来,在他的手上拍了拍,“哎呀!这事儿瞒了你大半辈子,没想到今儿个倒告诉你了。”
“他拿给你的?”
“是呀!那时候他是喜欢牛二,但是见我认着你就不放了,就悄悄背着我妈给了我那些钱,这才让你顺利和我结婚了。”
“嘿!那死老头子,我还错怪他了。”他有些没好气地将搭在她身上的手收了回去,然后飞快转身,背对着她,一边转动着,还一边叨叨:“你这是老婆子,怎么今天才告诉我这事儿?害我这些年都为这事儿耿耿于怀。”
“我哪儿知道你还记得那么多?”她追随着他的身子转了过去,像许多年前养成的习惯一样,他背对着她的时候,她就从背后抱着他的腰,他也倒是很配合,腰还是像之前一样,和她伛偻成同样的幅度,她抱着他,也还是像两只老虾米,静静地躺在一起,不知不觉这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女儿说要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他不在家,她打了他的电话,听筒里一直都是他那苍老而又充满磁力的声音:“是英子吗?我还在老年合唱团排练呢!等一下我回复你好不好?”
她总是喜欢在他不在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打给他,仿佛听见他的声音,哪怕只是电话录音,她也会安心许多似的。
“妈,今天母亲节,我带您出去吃个饭,顺便呀!给您买套衣服。您看您这衣橱里的衣服,都旧了。”女儿出嫁之后很少回家,难得回来一次,总是喜欢帮她这收拾一下,哪儿收拾一下。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定在三点十分了,近来她的眼神儿不大好,眯上眼睛,站在挂钟下面盯着看好久才能看清楚分针,不过还好,一般也不用看秒针的。
她有些懊恼,转而对女儿说道:“你爸爸要四点才能回来,这会儿咱们吃了,他一个人晚上估计又只能对付了。”
“哎呀!妈,爸爸我下次再带他去吃,我等会儿五点要赶去机场接我的合作商,就两个半小时的时间,等等爸爸,我们就没时间吃饭了。”说话间,女儿已经对着电视墙面的玻璃整理自己的衣领了。
她嘴巴像一条鱼吸水似的张了张,想要说什么的,最后还是忍住了,她也知道,女儿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孩子的事业,总归是要支持的。
她静静地跟着女儿,买完衣服,女儿就带她去了一家装点得富丽堂皇的餐厅。
她还没说自己要吃什么,女儿就已经帮自己点好了菜,一边点着,一边对她说:“妈,今儿点的都是你喜欢的菜,您以前在家常做的就是这些,今天您不用做,但您得多吃点儿。”
等菜来了,她看了看桌上的菜,其实也没有觉得有多喜欢,什么糖醋排骨,红烧鱼,还有金丝玉米,这些菜看上去都油腻腻的,她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吃。但这一桌子全是他爱吃的,排骨,玉米,鱼啥的都是,当然,最棒的还是最后上的那盘荠菜馅儿饺子,那可是他最爱吃的。以前她刚嫁给他的时候,一家人难得买点儿肉回来打打牙祭,但那点儿肉总是不够吃,所以包饺子的时候,总是和上一些荠菜,才能够一家人吃一顿。那时候她偏心,肉馅和荠菜末儿放在一起搅的时候,她总是留上一小半儿的肉馅儿不搅匀,等包到那儿的时候,她就将饺子皮儿上故意用手指甲掐两道口子,煮熟了往他碗里盛的时候,就指着那些做了记号的盛。尽管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们的生活也早就脱离了物质贫乏的年代,但什么都想给他留最好的这个习惯,却被她保留了下来。
“女儿,我们可不可以先打包一些再吃?这样拿回去热一热,你爸爸的晚饭也就不用将就着吃了。”她站了起来,隔着一张桌子,费力地将头伸到女儿的跟前,小心翼翼地对女儿说到。
“啊呀!妈,哪儿有人饭前打包的?再说了,出入这样的餐厅,哪儿有谁会在意没吃完的那点儿东西?”女儿有些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努努嘴,有些懊恼地吃了起来。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但还是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夹着盘子里的饺子,味同嚼蜡。
不一会儿,女儿就吃完了,去卫生间补了个妆,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正鬼鬼祟祟地拿着自己的筷子往自己的衣服兜子里面送。旁边已经站了几个服务员一边看着她,一边咬耳朵了。
女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走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轻声斥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吃顿饭还要把他们的筷子顺走么?丢不丢人?”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舌头在嘴巴里转了好久才小声说道:“我是想这饺子不错,我打算藏几个给你爸吃。”
女儿的眉头皱了皱,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然后嘴唇动了动,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妈,我跟您说,我爸现在已经吃不了这些饺子了,也不需要吃这些饺子了,咱们这就回家。”一边说着,一边帮她把口袋掏干净了。
她没有听懂的女儿说的“爸爸吃不了这些饺子了”这句话,但还是任由女儿拉扯着,回了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他还是没有回来,她兴致来了,给他做了一碟饺子,做完这些,他还是没有回来。
许是逛街走得太累,做完这些事情就有些乏了,索性她也就不等他了,在他床头的本子上写了一句留言,告诉他冰箱里的有饺子,回来热一下就可以吃,然后她又带着他们共同的回忆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床头上的本子还开着,她的名字一排又一排,除了刚开始几个苍劲有力,像一个男人写的,其他的,字迹和昨天她写的留言一模一样;冰箱里的饺子还在,只是热气应该早就没了;墙上的挂钟还停在三点十分,她像一只虾米一样佝偻着醒来,看见墙上的挂钟,错以为是凌晨的三点十分,转个身,又睡下了,还是像一只虾米。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他躺在床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挣扎着抠下挂钟里面的电池,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就到这里了,如果你哪天出门走忘记了,记得和你身边的路人说,你叫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