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达
我原本不信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可当我亲身经历了一些世事的变故之后,当我回想起过往诸多情景的跌宕之时,我开始相信这个诡异的人世间,真的存在某种冥冥之中操控着因果的双手。给予你喜的同时也给予你悲,赠予你鲜花和掌声的同时,也一并让痛苦与失望悄悄尾随。
就好比你获得了芬芳馥郁的玫瑰,却不小心被荆棘刺伤了手。你不禁问一句:“我怎么这么不小心?”,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冥冥之中,也可以说成是命运的祸福相依。《老子》里说的多精辟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不过如此。
你或许觉得我在神神叨叨了,可我也想告诉你,命运有时候真的没那么好玩,它给你希望,又让你绝望。它喜欢捉弄人,尤其喜欢捉弄做梦的人。
几年前,父亲将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钱,借给了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叫胡银田,是父亲的老乡。
此人能说会道,在潢川本地小有名气。很多人认识他,知道他是大老板,是因为他每年都会在潢川现场人流量最大的弋阳广场上做车展。
车展上,停着不同种类、不同牌子的汽车,那叫一个排场。他“表面”的工作是卖车。在潢川开发区租了很大的几间房,开了家汽车4s店。除了卖面包车和小货车,店里摆放的也有奔驰宝马一类的好车。至于他每年都会在弋阳广场上做潢川最大的车展,一开始我以为是为了宣传和卖车,直到他出事以后,我才明白那些气派的车展并不是为了卖车,只是为了方便他找人借钱。
而我那“智者千虑从未有失”的父亲也正是在此人的排场下失去了他前半生积攒下来的所有“财富”。
民间借贷在中国社会早已屡见不鲜,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民间借贷因不需要走法律程序,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并约定好利息和归还日期,哪怕不立字据,也可以随便借还。而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熟人、朋友或亲戚之间,有人因此发家致富,有人也因此家破人亡,这是不足为奇的社会听闻了。
后来我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里了解到,这种借贷是乡土社会里的“契约精神”,是熟人、朋友或亲戚间的“共同致富”。
几年前,父亲在弋阳广场上看到胡银田做起来的车展,一辆辆崭新气派的小汽车在青天白日下熠熠生辉。这样的车展在小县城里算得上够场面了。父亲在得知车展老板竟是他的老乡胡银田时,不由暗自感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宽阔门道和精明能干。
前些年,早在江家集镇居住的的时候,父亲便和胡银田打过交道。那时,他就在镇上的新街里做生意,卖的是摩托车和三轮车。没想到几年过去,此人由卖三轮变成了卖四轮,由镇上做到了县城,生意越做越大。
那几年,父亲恰好一直计划着买辆面包车。在得知胡银田正卖车之时,想着去他那儿提一辆,老乡说不定还能给个优惠价,最起码售后有保障。
父亲走进车展,老乡见面,先是一通抬举与寒暄。父亲提出想要购买一辆面包车的打算,胡银田当即便说按进价给父亲捎带一辆。
过几天,父亲没有开回来他的面包车,反倒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三十多万块钱都拿出去借给了大老板胡银田。
原来,父亲那天在车展上给胡银田留了电话,胡银田第二天打电话给父亲,让父亲去他的店里看看,说是买车之外还有事情相谈。至于他们谈话的内容是父亲多年后说起来,我才知晓的。
当时,他劝父亲暂时先不要买车,如果手头有闲钱,可以借给他,他用来做调车的周转资金。这钱自然不是白借,他答应给予父亲比银行高几倍的利息。还说:“买啥面包车啊老潘,你这身份和档次咋说也得开个奥迪,钱放我这儿你就放心吧,过几年直接把这个奔驰开走。”
考虑了一晚上以后,父亲同意了借钱。父亲向来是个精明的人,他自然不是为了胡银田的客套之词而借钱,当然,他更不是为了那辆豪华的奔驰车。父亲的一生甚至从没有想过要拥有那辆奔驰车。
父亲之所以愿意借钱,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胡银田实体的汽车店就在县城开发区摆着,里面一辆辆的小汽车停在那里,胡银田手里应该有点资本。往最坏的想,就算他将来不还钱,我开走一辆他店里的车也亏不了,况且他本人还在县城里有车有房。而且此人是几十年的老乡,也算是知根知底,不像是不靠谱之人。
另一方面是胡银田给予的利息很高,父亲觉得与其放在银行“一动不动”,不如借给他“坐等开花”。说不定到时候真的能买辆好车。
钱就这样借出去了,几年来一切顺利。
胡银田除了每年继续在弋阳广场上做车展以外,也会在每年年底给父亲结一次账,算一算本金和利息。他们的结账方式很简单,白纸黑字的借条和收条。父亲用去年的旧借条换来今年新的借条,每年都是这样的结账方式。我因此在家里见到过胡银田两次。
父亲借出去的那三十多万块钱也像滚雪球一样,一年年的越滚越大。他虽然从未真正触碰过那么多的钱,但看着手里借条上每年增长的数字,他发自内心的觉得舒服和踏实。父亲想着,等过两年攒够数了,连本带息的收回来,买辆好车,剩下的存进银行过几年等我在大城市里买房子交首付。
每当他想到这里,常常暗自得意,哼起小曲。我知道,这是他的梦。
可既然是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2015年年底,按照往常的惯例,胡银田会在腊月二十八前后给父亲结账,算一算过去一年的本金和利息,开一个新的借条。父亲也计划着在2016年把他的钱连本带利的收回来,不打算再往外借了,他觉得够数了,是时候收手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差错一样。所以我常说,这就是人世间吊诡的地方。
胡银田迟迟没有来结账,父亲在电话强力催促未果之下,发了条信息给胡银田,他幽默的写道:“知道胡老板年前忙碌,那我就登门拜访吧!”
胡银田也灵敏的回复过来:“恭候大驾”。
两人在胡银田的汽车店见面了。此时,汽车店像往常一样营业,除了店里少了些许汽车外,父亲说,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包括与胡银田的谈话,也都和往年没什么两样。
父亲收好了新的借条以后,向胡银田提出了他在2016年计划收回全部本金和利息的想法。胡银田爽口答应,说:“可以,但是需要过一段时间,等我把这几部车卖出去周转过来钱,立刻就还给你。”
父亲问:“阳历六月份之前可以吗?”
胡银田笑着说:“绝对可以,我这生意你还不知道嘛,根本要不了那么久!老潘,你就在家等我电话吧。”
时间很快,过完年就到阳历三月份了。
父亲计算着日子,距离他收回钱的日子还有100天。而此时,距离弟弟第二次参加高考的时间也还有不到100天。
对于他来说,这个2016年的六月份,注定是充满期待的,是欢天喜地的,注定是他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刻,他等待着、渴望着、期盼着。但有时候,他的心里也会感到莫名的惆怅,他总觉得胡银田那边会出什么岔子,要有什么差错。他也担心他那次次模拟考试都前两名的儿子不能如愿以偿,不能在重新磨练了一年后成功考取北大。
他总是这样爱操心,总是这样很敏感。但有时候他的这种敏感千真万确,有时候也是子虚乌有。
2016年6月7号,是弟弟第二次参加高考的日子。先前说过,上一年他的“北大梦”与现实差了三分,最终他毅然谢绝了南大的邀请,选择重头再来。
弟弟的韬光养晦和稳扎稳打,以及父母的日夜陪伴与悉心照料,最终使他如愿以偿。成绩是在6月24号夜里出来的,633分,县文科状元。报考北大,分数绰绰有余。
父母看到成绩后,喜极而泣,老泪纵横。他们心中压抑了一年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他们的儿子做到了,父亲的梦成功实现了其中一个。全家人抱在一起痛哭,眼泪流到嘴里,味道是甘甜的。
母亲因情绪的起伏太大,竟把高血压赶了上来,顿时头晕眼花。我们急忙擦干眼泪,给她取来降压药。母亲突然笑起来,说:“你看我这个命,连高兴都不让我高兴!”
那一晚,真是又惊又喜。那一晚,全家人像是在沙漠里游荡好多年之后,终于看到了长草的地方。
都说人生中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弟弟在破立之间,终于实现了他那唯一的目标、远大的理想。这不仅是他人生中的喜事,也是父母和我人生中的喜事。
六月底,弟弟在网上填写了报考志愿,六个平行志愿,这小子竟狂妄的只填了“北大”和“清华”。全家人沉浸在等待录取通知书到来的轻松与喜悦之中,然而,父亲的心里此时却并不那么自在。那颗早已埋下的闷雷也终于在光天化日响了起来,晴天霹雳一样。
2016年7月14号,正是三伏天。
阳历七月,已过了年前胡银田与父亲约定的还钱时间。弟弟考上状元的喜讯,胡银田也有所耳闻,还在前段时间打电话向父亲道喜。只是,那次通话,却成了两人最后一次的对话。
七月上旬的几天,父亲连续给胡银田打电话,落实钱款的确切归还日期,胡银田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状态。此前几年,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父亲想着,莫非是他手机丢了,但也总觉得其中没那么简单,似乎有蹊跷,他的心里感到隐隐不安。
7月13号晚上,父亲再坐不住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心里忐忑不安。父亲跟母亲合计着,第二天要去胡银田的汽车店看一看,心里好踏实些。第二天一大早,父亲骑着电动车,顶着太阳就去了。
到了中午十二点,父亲载着母亲才安静的回来。此时,已是骄阳似火,太阳凶狠而残忍的炙烤着大地上的万物生灵。
我察觉到母亲面色沉重,眼睛是哭过后的红肿。父亲一进门,便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有气无力。他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的一摊泥巴,一下子泄在了椅子上。我问他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扶着床边,一声接一声的抽泣。父亲轻轻的说:“胡银田跑了,门口全是找他要账的。店里一辆车都没有了!”
我一时间说不上话来,两眼发直的问父亲:“跑,跑哪儿去了?”
父亲也忽的咧开嘴哭起来,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他哭泣,“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样子走了有几天了,没想到,这些年他竟然找了这么多人借钱!”
“多少?”
“估计有两千多万!我这借给他的还算少的,有一个把房子抵押贷款,借了两三百万给他…”
我惊奇的问:“他借这么多钱是要干什么啊?”
父亲擦擦眼泪,起身到床边安慰母亲让她别哭了,又说:“听人说是在河南北边投资了个矿山,谁知道是真是假!”
母亲抽泣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高血压随着情绪的起伏又赶了上来。母亲的高血压是她心绪的晴雨表,时刻提醒着她,不可以喜,更不能悲。
她哭着哭着,拍着床边说:“钱没啦,一分钱都没啦!”说完便晕倒在了床上,呼吸急促。
我和父亲一人握一只她的手,一齐急忙呼唤她。我这才感到母亲的手竟是如此的粗糙。
父亲一个劲的说:“不哭了,没事,人不死债不烂,这事总得给个说法。”
我也劝母亲说:“不一定啊妈,说不定他不是跑了呢,等了解清楚了再说,哭坏了身子可咋办?”
这天上午,弟弟跟同学出去玩没在家里,他没有看到父母撕心裂肺的一幕。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到惶然、无助。
父亲渐渐平复心情,对我说:“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跟你弟说,免得他分心,你是家里长子,知道就行了。”
那天的午饭,我已记不清是如何下肚的了。只记得母亲一直坐在床边,不停的啜泣,只记得父亲面如死灰的惆怅与失望。我知道,他的梦碎了。
下午,父亲骑车又去了趟胡银田的汽车店,了解到他的店面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转卖给别人了,至于店里的汽车,不知去了何处。后来据说他的车在走之前大部分都退回了厂商,还有小部分廉价出售了。
而胡银田本人带着他全家,包括年迈的父母,一齐下落不明,也不知去了何处。他们走的很干净,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来门口这么多寻债的失意人。
原来,胡银田卖车只是一个幌子。他打着卖车的排场这么多年来,不停的找人借钱,拆东墙补西墙才是他背后真正的把戏。或许他的初衷确实是卖车,只是卖着卖着发现了新的门道,令他鬼迷心窍。
他许给别人高于银行几倍的利息也从未真的兑现,门口讨债的失意人手里拿的和父亲年年收到的借条一样,仅仅是一张白纸黑字的收据,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
这个人靠着一张嘴和“运筹帷幄”的头脑,成功的让二十多个家庭发生震荡。据说那个抵押房子贷款借钱给他的人家,妻子在听到胡银田失踪的消息后,差点从六楼上跳下来。
这种操作难道不是胡银田的本事吗?这难道不需要智慧吗?
只是这些本事和智慧,让人有种想剥其皮、食其肉的绝望。至于他借走的那两千多万块钱,最终也不知道去向。
父亲捧着他最新更换来的收据,“六十五万元整”的白纸黑字清晰可见。只是这张轻飘飘的小纸条,变得如同千斤重的石头,压的父亲喘不过气、走不动路。
他说:“这么多年,我天天对着这张纸条做梦,到头来,纸还是纸,我一无所有了!我成穷光蛋了!”
一个人对一件事抱有巨大的想象,这想象是美好的。这种想象像是强大的后盾一样,支撑着他,给他生活的力量。
可眼看就要梦醒,到了即将收获的时刻,上帝却猛的揭开围布,对你说:“时机未到,时机未到。”你除了骂一句“去他妈的上帝,去他妈的时机未到”,你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接着,7月20号,弟弟收到了北大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我着急的把通知书递给父母看。他们对着“北京大学”的红色通知书,再一次泣不成声。
他们将全部财富丢失的绝望和拥有北大儿子的骄傲化作眼泪一同释放,他们将这些年原本以为可以一齐绽放的两个梦想化作声声的呐喊一同发泄出来。我跟着他们,也热泪盈眶。
弟弟此时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带有调侃口吻的说:“瞧你们那点出息,至于哭得这么狠吗?”
父亲听到这话,竟突然笑起来。挂着眼泪和鼻涕的笑脸并不好看,却是那样特别与真实。父亲抽泣着对弟弟说:“好,好,爹没出息,你一定好好上学,儿子。”
父母自那次哭完以后,情绪好了很多。弟弟不知道父母为何哭的这么慷慨激昂,但他知道,属于父母和他以及这个家的另一个梦想正在他的手上含苞待放。
至此,父亲的两个梦,最终只实现了一个。
这两个梦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相同的是,它们都曾让父亲欣喜,让父亲对生活充满期待和希望。而不同的是,这两个梦,一个影响着当时,一个影响着未来,一个决定父亲能买好的车,一个决定着父亲未来能拥有多大的希望。
至于那钱,是人挣的。只要人在,生活就还有希望。漫漫长夜的尽头,一定有万丈光芒,那是黎明,能看见太阳。
对2018年来说,发生在2016年夏天的那两件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历史了。而那两件事,其中一件的影响,对父母来说,已经云淡风轻,无足轻重了。时间有时候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喜和悲都归于尘土,让爱与恨变得无关紧要。
父母的日子也只是因为缺失了些身外之物而变得拮据一些,仅此而已。但也正是这种拮据,反倒使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加纯粹和简单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今,他们早已不需要那些缺失的身外之物带给生活的力量和希望了。庆幸的是,他们在破立之间,又找到了新的希望和力量。在北大的弟弟依然刻苦努力、发愤图强,学费、生活费靠自己挣取,过年时还客气的给家里发补贴。
母亲开玩笑的说:“看看,看看,儿子长大啦,知道回报父母啦!”她咧着嘴,笑的别提有多骄傲了。
父母偶尔因为钱感到力不从心时,便会互相安慰着说:“丟的那几个钱儿算什么啊!等咱儿子过几年学成了,赚钱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知识就是财富。”父母就这样彼此鼓励并“麻木”着自己,给现实生活里注入更大的希望和力量。
我也安慰他们说:“爸,妈,你们看哈,整个潢川县城,近百万人,有钱人多的是,但儿子是状元的,没几个呀!你那状元儿子可厉害着哩!”
父母顿时笑起来。
不过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2016年那个夏天,父亲的钱丢了,弟弟也没能考上北大,如今,这个家,又该是怎样的一种现状呢?
我想不出答案。
但我知道,即使我们一无所有,生活也还是要继续往前。即使生活里没有了希望,但只要人活着,就总能在贫瘠的土壤上重新播撒力量和希望。
同样发生在2016年夏天的,还有篮球赛场上,詹姆斯带领骑士队打破克利夫兰58年竞技体育没有冠军的魔咒,骑士队在总决赛三比一落后的情况下实现历史大逆转,最终夺冠。
我想,如果没有拼搏的力量,没有必胜的希望,魔咒或将永远是魔咒,冠军荒将永远是冠军荒。
鲁迅先生说过,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命运虽然吊诡,却也不至于毫无破绽。
这个世界从未真的两全其美过,它给人绝望,也会给人希望。所以,希望是个好东西,在生命的任何时候,都要抱有一份希望,有了它,人才有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