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的第一杯茶,是从我父亲的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在我三四岁的样子。我忘记了那杯茶的味道,或许只是小小的抿了一口,记忆并不深,但当时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印象里。三十来平米的客厅,南北通透东面开窗朝阳,窗台边放了一个大木板,木板上铺了一层毛毡,毛毡上是一张张大小不一的宣纸,木板的角落里零散着砚台、毛笔、茶和烟。三四岁的我个子还没桌子高,那年夏天我站在木板旁的凳子上,看着父亲的父亲卷着袖子大笔一挥,字不成字画不像画,后来我父亲告诉我那叫草书,我要学的那个是隶书,所以看不懂。
什么草隶对我都是天书,我直勾勾的盯着眼皮下面的茶,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我知道只要把墨磨好,就有机会尝一尝让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一日三餐不离手的东西。
我喝的第二杯茶,是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在我十五六岁的样子。我记得那杯茶的味道,似甜非甜带有微微的苦涩,同样是炎热的夏天,我浑身上下冒着虚汗。在客厅里,父亲严肃地坐在沙发正中间,茶几上摆着两杯茶,一杯是瓷杯边缘锈迹斑斑,一杯是玻璃杯水珠趴在杯沿上又滴溜溜滚了下去,父亲说,如果你是男孩子,眼前摆的应该是酒。隔着茶几,我站在父亲面前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迅速闪过那段时间可能发生的所有事情,考试成绩是不是下滑,在学校有没有被老师告状,又在家里和母亲顶嘴赌气?一团混乱的我越想越发毛,紧张得直冒汗,心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父亲端起瓷杯吞了一口茶说,这个玻璃杯是你的,过来坐着喝吧。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双手捧起杯子正要张嘴,父亲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说,你长大了,喝了这杯茶就是大人了,要有责任和担当。我点了点头,猛喝了一口,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又微微提起。
念大学后,每年寒暑假回家都带茶。老师在那学期讲了什么课,就搜肠刮肚的到处找对应的茶,有名的没名的,大宗的小众的断断续续喝了不少,觉得适合的就暗自留下或又各处再找,同学和老师那也蹭了不少好茶,一一的都带回了家。父亲的父亲喜欢喝乌龙茶,喝了一辈子茶口味偏重,八十多岁了时不时还嚼茶叶当消遣,我托人找了福建当地一个做了四十多年乌龙茶的老大哥,弄了点好的浓香型铁观音成斤的往家里寄。父亲喜欢喝龙井,实在难找,西湖的产量每年有限而上好的又苦于没有门道,想找又找不到一来二往的竟成了一块心病。好在父亲没有执着的偏好,都是很好的,只要是女儿买的茶,这句话是一次在家喝茶时,父亲无意间说的。
有一次母亲偷偷的给我说,你父亲和老朋友摆龙门阵时都开始显摆他的那些茶了,说得头头是道。我问母亲他怎么一下子知道这么多,母亲说,别看你每次和他喝茶时他都漫不经心,那些茶的东西他都记着呢。
父亲的父亲去年离世了,剩下一堆书籍和半斤没泡过的铁观音。我匆匆赶回老家陪伴他老人家走完最后一程,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安静躺在橱柜的铁观音发呆,以前读书时老师说茶是有灵性的,我信。帮我寄铁观音的那位老大哥今年也离世了,留下一大片茶园和经营一生的厂子,据说他儿子继承父业,同样的品质和更好的服务。我给父亲电话说起这事的时候,父亲在泡着龙井细品,他说人生很短也很长,好好的过好就没有遗憾。
又是一年父亲节,身边免不了有朋友问送什么茶给父亲比较好,我总会反问一句,他喜欢喝什么茶?这其实是个矛盾,知道的不会问,问的人也很难有答案。不是因为我混迹在茶叶这个圈子里就理所应当的了解父亲这个群体的喜爱偏好,而是因为父亲和父亲的父亲曾经带我入门,教我品尝茶的苦涩回甘,又在我成长路上把茶作为纽带指引和牵动着进步和温情,日复一日你来我往,才了解一杯茶负载着父亲这个角色不善言语的关爱和话到嘴边又咽下转为嘴角一笑的人生。
父亲喜欢喝茶自然是好事,有机会多陪他喝喝,就像喝酒一样,可以言语也可以全在茶里。我现在喝着普洱写着这篇文,虽然不在父亲身边,也很知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