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onín Dvořák: Symphonie Nr. 9 e-moll, Op. 95, 'Aus der Neuen Welt' - Allegro con fuoco
玻璃,六边形的、完美无缺的、巨大的玻璃;当它们——巨大的数目,坚固的骨架——被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时,那便是联合;光,希望的、金色的光,以及虚无的、暗紫色的光——它们被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时,那便是维尔里斯。
正是入夜时分,幽灵般的太阳从西方的幢幢黑影侧面露出了身躯;光透过幕墙的骨架,透过无数片并不在一个平面上的玻璃,透过那球壳般的幕墙表面后,在名为联合的概念中反复地被折射,被染上相异的颜色,落入无人街区的黑暗深渊中去。这光与影子的舞会总是不会这么容易地收场。从盘踞在整片天空的昏暗巨云中解脱出的太阳,不知处于天空何处的太阳,仿佛有意与自身逐渐衰微的光芒作一番斗争的太阳就开始了一天之内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一场盛大演出。当光芒越来越显眼,以至于能够将街道终日的阴影拨开,抹上一缕象征性的金红色时,天空的幻象便开始了它变化万端的演化。这时帕维尔大街,这条直通向西方大海的宽阔街道,同时也是一条荒寂而落满灰尘的街道上,总会轮番地投射上一些高楼的影子;那些或许已经被遗弃了上百年的建筑孤单地耸立在有时杂乱、有时整齐的街区中,突兀而引人恐惧。
不过,像我们通常提及的那样,既要看到衰败,也要望见生机。帕维尔大街向东并入一条同样宽阔,并且也同样萧条的街道:特维尔大街,而如果乘坐悬浮车,从特维尔大街一路向南驶去,就能够渐渐地感受到活动着的迹象:总会不时地有一道模糊的光从天空划过,这使我们的注意力不再集中于大街两侧的景致,而是搜索着说不上是浓色还是淡色、是深色还是浅色的天空。它总是显现出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粉色,望着它时,眼球总会感到轻微的刺痛和麻木。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可视的电流正在头顶幕墙的六边形格纹上流动,闪现出不怎么刺眼的线状白光。
这便是巨云——与这里流动着的时间息息相关的巨物,伴随着时间的开始直至终结的利维坦。它的左爪从东方的大海中抓出太阳来,藏到自己的身后;待到一天的末尾,又用右爪将它按入西方的大海。在短暂却无限辉煌的早晨和傍晚之后,白昼和夜晚的维尔里斯总是晦暗而平淡的。然而维尔里斯仿佛具有无上的魔力;那些在天幕与海洋中上演的遥远的、无法触及的戏剧,以及灯火通明的、维尔里斯的中心——迈特拉,总是相对而视,势不两立。这场永久的矛盾斗争,这场伴随着时间与空间运转的永恒话题,总是会在每个早晨与傍晚变换它们的形态;维尔里斯却永不改变。它矗立在这儿,在东方与西方的大海之间,在这片巨大的领地中,活动着联合,生存着联合。联合——这个语汇,囊括着维尔里斯,又生活在维尔里斯之中。
天幕中闪过光影,那是由西方而来的大交通线,胶囊状的列车满载着公民,数倍于声音的速度,维尔里斯上空的掠影;来到维尔里斯,驶出维尔里斯。它们的交汇点在迈特拉,维尔里斯的中心:在这儿,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玻璃与金属骨架建成,闪耀的光芒透露着虚无的繁荣与幻觉。光芒渐渐褪去的地方,就是它的西北方:俄苏尔、帕特尼格以及布拉斯柯维尔。在这些联合的光辉普照不至的角落,在这片被巨云与影子遮蔽住的黑暗中,帕维尔大街延伸着,不知要延伸到哪里;这永远是个谜……
奥维德·王,
于联合330年2月,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实:要想令自己获得满足,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过去的思想放在某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而在不远的将来——或是很遥远的未来,再把它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温习自己过去的思想,那么,我就可以寻找到所有的快乐中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一项……
不过这个想法产生至今已经有半年时间了,今天我却是第一次实践这个由来已久的盼望。我握着铅笔的手还在颤抖,我是多么激动啊!更何况,这还能够实现很多从前怎么也无法实现的事;我一直以为,思想就像转瞬即逝的电火花,如今我会知道,而一秒之后,它就过去了;当它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时,你便必然忘掉它,不管你当时是如何对它倍加珍惜。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用某种手段把它封存下来——我可以录音——但是,现在我才明白,那么粗暴而简单的手段怎么能够配得上这样一种高尚的、富有美感的活动呢?
所以我用上了笔。这支笔看起来精美得很。它的笔尖是锋利的,如果我愿意把它扎在我的手上,或是身上哪一片肌肤中,它一定会把我弄伤的,那样我就会被送到义务医院去……它全身泛着昂贵的银色光泽,我知道,颜料被灌注进这轻质的合金中去,当我写下一个一个属于联合的字母时,那漆黑的颜色会牢牢地刻在纸张上。许多的劳苦与心中更宝贵的期盼——要知道我盼望这支铅笔,就如同盼望那高贵的想法能够实现一样。
这些纸当然也是来之不易的,更何况——为了这些纸,我不得不去求我的监护人。安东尼昂斯是个好人,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是惹人发笑!“我是你的监管人,”他每次都严肃地说,“是公民办公室派我来帮助你,把你培养成一名合格公民的——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这时,他就会指指他的小工作间,每个星期的第一天他会蜷起身子钻进去,到第六天再狼狈不堪地钻出来,一脸倦色。
“我累啊,我累啊!”他总是会向我诉苦……
他的工作间旁是一间陈旧的房间,里面的灰尘积了两三尺厚。只要有人在里面走动一步,掀起的呛人气浪会把他的气管堵塞住,他便不能呼吸——这些纸就是我趁着他工作时偷偷掏出来的,不过,这还是被他给发现了,因为我的全身都沾上了灰尘。他严厉地批评我,教训了我一通,把那些纸藏了起来。但我还是偷偷地把纸拿回来了,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现在写什么呢?对啊,我写什么呢?要写的东西是那么多,我记得,我从前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些问题。但是,一到这个时候,我便什么也记不得了,能写的东西又是那么少。今天过得很无趣,难道非要把那些无聊的事情记上去吗?我相信以后的自己看到这些时,只会大发脾气,把这些宝贵的思想全部销毁,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奥维德·王
于联合336年,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一些病态的、梦幻般的回忆自我的心中展开了,我想我不应该去考虑那么多——不过,我越不想去考虑那些东西,以至于不断地提醒自己,难道不正是在考虑那些东西吗?这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承认吗?或许,我想,不敢承认自己,甚至不敢向自己承认自己……可能是一种最卑劣的事吧!
现在世界的一切还像已经形成的谜一样……有种不透明的膜覆盖着似乎是真实的部分,只露出虚假的给我看。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闷,更加奇怪的是——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适应这种沉闷。义务学校里,所有的孩子都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群休眠者。教授向他们传输信息——趁着他们休眠的时候——讲联合的建立与二十年战争的“全部历史”。他说,这一切他了解得再充分不过了,我们是他教过的第二百三十群学生,他说,那时对我们说过的同样的话,他也向那二百三十群学生说过。我觉得,那名教授几乎称不上算是一个合格公民。他信口雌黄,总是说出一些不合逻辑的东西。于是我逃跑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当。
那时我怎么会意识到这是什么呢!所有公民都是从义务学校中走出来的,唯独我不是。所以,这是联合对我发出的第一个信号:我同其他公民不一样,我拥有某些危险的特点——这些特点只对我自己危险。因此我有了一个监护人:安东尼昂斯·王。
我的屋子里有一具简易的五斗橱,它表面涂着的漆常常会发出一种奇怪的恶臭。每当我向那只能容纳一张脸的小窗户望去,我能看到维尔里斯的幕墙外模模糊糊的云。每当太阳没入它的背后时,它的颜色总会更加显著。那时教授告诉我们,这云是由西太平洋联邦的走狗、研究反人类科学的博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制造的。它本来是用来摧毁人们的意志——他说,这是反联合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用能够毁灭城市的粒子制造的武器,爆炸后会形成一团团无法供人呼吸的氦气。那时,西太平洋联邦向维尔里斯投来了数以万计的粒子武器。自由联合的人们没有屈服,他们反抗——当然,反抗成功了,他们却看到那一团团发光的气体聚集起来,遮蔽了天空与太阳,形成了云。
可是现在有什么好怕的呢?我们有掩体,而西太平洋联邦没有。那时西太平洋联邦的人民就像奴隶一样被不知名的专制君主把控着,四处进行战争,从各个角落搜刮可以充作士兵的人,士兵只能活三天——两天——
“他们为什么不会被送往义务医院呢?为什么不能活呢?”
“啊!义务医院被挤满了,你要知道……”
“他们是史前的人类吗?他们可以称作远古人吗?”
“是的,是的,远古人,……”
他告诉我们,维尔里斯那时还没有建立。那时这里不叫维尔里斯,而叫——东边的科马洛夫岛也不叫科马洛夫岛。惟有太平洋是这样的,现在叫太平洋,过去也叫太平洋,将来也会这样。
“因为那——见鬼,我说这些做什么?”
于是他开始鞭打其中的一个孩子。我很生气,便站起来,愤怒地望着他。但那时我已经知道——要做什么就要去做什么——我平静地坐了下来,看到他把那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提起来,不停地把鞭子抽到那个可怜的孩子身上。教室中的所有孩子都在看热闹——他们拍起手来,连连叫好,哈哈大笑——我厌恶这个场面——
在迈特拉核心区的科马洛夫大街上坐落着一座无窗的黑暗建筑,它在明亮璀璨的迈特拉显得分外扎眼。意外的是,从街道上看来,它不过是一座一层高的建筑——仅仅一层高的建筑在哪里都难以见到了——更何况,它占据了广阔得看不到尽头的一片区域。于是,登上联合塔的公民总会在它最高层的悬挂平台上望到那片无光的黑暗:被包围在万千灯火中的一片空白。
那是义务医院,维尔里斯最神秘、同时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公民们从宽度壮观的旋转门中不断地涌出,排成一道整齐得难以置信的队伍,并在科马洛夫大街的街口分道扬镳。他们并不问好,也并不告别。他们的脚步轻松而稳健,他们的脸上一扫疲倦与阴霾。这是新的、同时也是旧的公民们;刚刚获得了新的躯体的公民们。通常情况下,当他们因失血而失去意识,或是因衰老而昏昏沉沉时,他们会在一阵失重的眩晕中坠落——又从一片疼痛、挣扎的黑暗中浮出水面。那时他们会突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义务医院的床上;从头到脚、从手指到脚趾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这个过程,针对于每个公民、毫无例外的过程,就是义务医院之所以存在的全部意义。他们或许无法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失去意识的,而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义务医院的旋转门与科马洛夫大街。在他们数十年或数百年的记忆中,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地发生着……
奥维德·王
于联合347年,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要知道,我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今天,没错,就在今天——我完成了三个月的劳动,为自己挣到了真正的公民资格。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从今以后,我能够做多少事呢?因为我是公民,我成为了联合的真正一员。这在从前是我不敢想象的事……只是因为我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身份,我的心态,以及我所有的想法,都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即使别人告诉我,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会在出生三十周年的那一天成为公民,拥有第一次例行转移的权利——请原谅我如此急切地想要说出一切,因为我实在兴奋得要命。我感到我的身体已经力不从心,长期以来的忧虑与缺少睡眠的生活摧毁了我的精神。而今天中午,新的我诞生了,而那旧的、曾经的我,我的手,我的身体,已经不知到何处去了。
现在我的手还没有适应书写带来的压迫。手指隐隐作痛,尤其是关节侧面的部位更为显著。不过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真正需要担心的是我的想法,在转移之后会不会有一些根本上的改变——比如被选择性地添加或是删除某些我万万不想失去的东西——我过多地担心了。现在看来,我丝毫没有改变,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一点!
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能够走出转移室,在地上自由走动了。我与我见到的每一名公民打招呼,不管我认识不认识他们——他们都值得尊敬——他们真是顶好的公民!接着,我穿上为我准备的公民服,这套令我满意的着装简直不能再好了。我走出了义务医院,暗红色的天空变得更亮了——这不是幻觉,我特意确认了这一点!我的全身充满了新生的快乐,惟有后颈仍然在隐隐作痛。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这回事了!这与一个月之前的情况简直是天壤之别……
接着我走入了联合塔,这是只有正式公民才能进入的地方。不知多少年之前,我便望到了它的尖顶,它是整个维尔里斯最高大的建筑;从地面上看来,它的顶端仿佛与天空连接在一起。二十年战争博物馆就在联合塔中。那时我望到,有一尊巨大的、大约有一千公尺高的塑像立在它的不远处,那是卡斯利亚基斯,维尔里斯的建造者。别的地方,甚至包括塞波托斯,都没有规模这么宏大的战争博物馆。这是维尔里斯的专利,如果说我不感到自豪,那是假的。我的确感到无上的光荣——即使我认为这光荣是虚假的,这种感觉也很是令人陶醉。
要知道,三个月辛苦的劳动!直到今天,我甚至还没有回到这儿一次过!三个月之前,安东尼昂斯·王为我祝福:“你成为真正的公民了,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安东尼昂斯是名顶好的公民,我毫不怀疑——不知凭着多么坚定的耐心我才能坚持到现在——我在旧河道中操作机械臂,清理那些恶臭的苔草。它们四处泛滥,只要有一块再小不过的地方,它们就能毫无理由地生长出来,占据一切。那股味道我怎么也忘不了。它们或许趁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机会钻到了我的身体里,根植下来,在其中肆无忌惮地繁殖。不过,现在它们也被一扫而光了,我真该庆幸,转移是这么及时……否则我会继续痛苦地生活下去……一年,两年,还是三年?我为自己挣得了我本该有的权利,不是吗?
二十年战争是多么令人难以理解的一段历史啊!我们现有的历史,无不从它开始,而之前的一切都藏在深深的地下,再也不会为人所知了。卡斯利亚基斯可能知道,但它站在那里,一千公尺高的塑像把一切都踏入岩石之下。我不知从哪儿看到过关于史前的一些事情:那些印象的大部分都不在了,只剩下些许简陋的轮廓。曾经存在一些人们组成的集群,人们用各种可笑又荒谬的分类标准把他们自己分成一个一个相互独立的群体。这些群体之间免不了相互争斗,立刻毫无理由地开始互相残杀。于是史前的人们就不知为什么地消亡了。在义务学校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便无耻地向那名教授发问——我甚至还骂过他——“为什么人会消亡呢?”他没办法解释,可能他也不懂得那么多。这一切都显得这么杂乱,让我,今天的所有人没法理解。我又问:“为什么二十年战争前的人们,到现在甚至连一个都没有存留下来呢?”他同样没有办法解释,便开始鞭打我,要“给我一个教训”。事实证明,这个教训再正当不过了。而过去的我,毫无疑问,是个傻瓜……
这个难忘的下午给了我多少令我震惊的领悟啊!我始终不明白的一切,现在都明明白白地展示在我的面前了。而这些是从前的我无法想象的。要我把那些事情全都写下来,自然是不可能的。既然我已经领悟到了,就永远不会再忘记了,还有什么记录下来的必要呢?
但我真的获得了新生——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4年4月23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我记得我有父亲;那个父亲的样子,如果让我描述的话,我或许还能够描述出来。他把我从一条街道的角落带走时,我恋恋不舍,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教会了我公民是什么含义。当他发现我是个孩子时——那时我只有九周岁,我的意识与思想尚且没有形成,他便教我阅读用语言写成的文章,我还记得,那是一篇关于二十年战争的记载。我从那里知道了迪瓦斯安坦格勒斯:
“……人们没有摆脱饥饿和时时刻刻降临在身上的危险,大西洋联邦的铁蹄践踏在他们身上。更何况,北阿美利加无人区危机四伏,更有致命的电离辐射,那是十一月攻势时西太平洋联邦留下的……幸存的人们开始商议方案……自由联合的雏形出现了,他们每个人都抛弃了身上所有的、旧的特性与幻想,所有的想法在联合面前暴露无遗。为了最后的生存……人们不得不采用联合的生存方式,而这需要联合的生存空间。于是迪瓦斯安坦格勒斯建立了,联合就此诞生,它初期的成员是一千六百三十七人。它虽然拥挤狭窄,却囊括了联合大区的特征:外壁的幕墙,坚固的基底与独立的可呼吸气体生产系统。它是第一个掩体,却没有支撑到二十年战争结束。西太平洋联邦的一颗弹头轻易地摧毁了它。就这样……”
还在读文章时,我会向窗外望去,那时我不知身处哪里,只记得自己是在一间肮脏而龌龊的小隔间里。维尔里斯是何其巨大啊!从地面上抬头仰望,可以望见火红的天空在流动,一条条规则的几何直线交错于其上,那是维尔里斯的幕墙,它好像无限地高……卡斯利亚基斯的巨像披上了一层暗沉沉的帷幕,一切是何等壮观,何等伟大!谁能想到联合的模样,那些史前的远古人,甚至终究无法逃脱“消亡”的命运,那是什么含义呢?公民是不会消亡的,他们永远存在,而他们则组成了坚不可摧的联合,组成了最巨大宏伟的生命,这生命是存在的,我真切地感受到……
但那生命背后又有一种潜在的黑暗,那黑暗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一直在流动,悄悄地、隐秘地侵袭着我的思想。我的意念本来是完全端正的,我从那令人震颤的端正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而那黑暗却阻挠这一切发生——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每当那粉红色的彤云遮蔽了整片天空,维尔里斯无边无际的高楼大厦被忽然照亮之时,我那漂浮着的几乎像是幻觉的欢乐被猛地激发出来,但它却用它的黑手抓住我,不知不觉中让我忽视了一切。这令我悲哀,令我叹息!
我知道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这层层叠叠的昏暗的房屋。在更远处的迈特拉,当我拜访安东尼昂斯·王时,我能够看到经年累月从不熄灭的灯光充盈着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当我被这一切所感动时,却有一种特殊的、我本不想令其存在的力量,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是谁这么对我说过呢?
与我有关系的人,只有我的监管人安东尼昂斯·王。我会想到他,当我因为某种原因感到困惑时会去寻找他。我看到布拉斯柯维尔的堕落,它就像一个倒在地上的醉汉。酒精充斥了这里,臭气四处弥漫!是联合将我安排在了这里,为的是让我了解我本不应该了解的东西。因为这里不符合联合的和谐与宏伟,它更带有一种粗野而原始的气息,就像沉沉的水汽遮住了光亮,联合的光芒照不到这里的角落。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4年7月,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事情就是这样,没错。我并不感到伤心,只觉得某些本来存在的东西没有来由地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或者——不记得——那是什么,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过?我的思想空空荡荡,我几乎处在一种眩晕中。那是多么小的一件事啊!
白天时我看到几根巨大的机械臂从地底没有来由地伸出来,那应该是第二百七十二联合公路的方向。布拉斯柯维尔的西南边界是帕维尔大街,向东走十几分钟可以来到克莱维尔大街。这条路的历史非常古老。听他们说,两百三十年以前就有这条路,那时在这里居住的都是最早的公民们,他们在做一项伟大的工程——后来,向这里涌来了一些其他的公民,拥挤地、散乱地居住着,在废弃的大街上盖起了窝棚一样的房子,黑漆漆的,摇摇欲坠的走廊和支架——这些东西堵塞了克莱维尔大街,它被分成了三段:从不知名的遥远的北方通向第二七二联合公路的第一克莱维尔大街,在我不多的记忆中,我从未到过那里;经过联合公路向下,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小段,最终消失于迷宫一般的小径与高低不平的灰色楼房中。越过那些障碍,便来到了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它向下笔直地通向帕维尔大街,以及向东南方向延伸的一段路——现在我们叫它特维尔大街——在那里它被截断了,消失了。我的屋子在这里,我从这里的小窗中能隐隐约约地望到特维尔大街明亮至极的电光,而在我的四周,黑压压的楼房中却伸手不见五指。
第二克莱维尔大街那座一百三十层高的大厦轰然倒塌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整一片大大小小的房屋。那些楼房是用生锈的铁架子与水泥灰砖匆匆搭建成的,大概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房屋中无人居住,潮湿不堪,遍生着恶臭的藻类与样子狰狞的、会动的东西。我到过那里,曾经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跨越了无人的廊道,悬挂在五十米高处的铁桥摇摇晃晃,在血红色的天空中显得原始而粗糙。向上旋转上升的石阶光滑得可以映出我自己的形象来,穿着鞋子走在那里必须扶着刺手的栏杆。三年前,就是那时候,我登上了一座房屋的天台,灰泥涂成的地板上凌乱地堆放着看不出模样的杂物。
我记得,我自那里,房顶的边缘向下望去,只见我的脚下漆黑一片。我抬头望着西方的天空,那时火红的夕阳落入一百三十层高的大厦后面。头顶的巨云放射着颜色奇怪的冷光,将那些灰色的房屋照得明亮,照得粉红。但这颜色是一种放射性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想,这下面有什么呢?我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在这联合之内——有多少我没有发现的未知的东西,它们没有出现,它们消失了,可它们仍然存在。黑暗的深渊中仿佛闪着光,有东西在下面,在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那或许曾经是一条街道,甚至是克莱维尔大街的一部分,也有人曾在那里走动。但现在那里只存在黑暗,那黑暗不是无光的黑暗,不是因为缺少光明;而是一种有生命的黑暗。它会生长,会移动,会吞噬所有它见到的光明,但它现在蛰伏在那里,我在向下望着它。
我突然想:我何不一探究竟呢?我为什么不自己进入那黑暗中去,探访未知的、可能永远也不会为人所知的神秘的深渊底层呢?如果那样,我知道,我要跳下去,我需要那样做。当我再次向那之中俯视时,我望到了某些不属于黑暗的东西,一些光点,似乎刚刚出现,在我眨眼的那一瞬,它们从世界上的某个未知的地方移动到了这里。我再次回头,天空的一半已经被那庞大而宏伟的巨云覆盖了;它存在于我永远无法触及的高处,我可以隐隐约约地分辨出其上有规律的六边形纹路,那是掩体的外壁,维尔里斯的保护者,坚定不移的卫士。它退缩了,它被拒于掩体之外,可它冰冷却又温暖的光明却透过一切试图阻挡它的屏障,毫不费力,势如破竹地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四周,那灰泥地面与破烂不堪的橱柜,它们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粉色。可我扭过头,再向那无底的黑暗望去时,那些光点的亮度陡然增强了,向我投来截然不同的目光,好像在对我呼唤:
“来吧,你来吧,别人不会来,只有你来吧!”
一阵忽如其来的寒冷把我猛地惊醒了,我的全身颤抖起来,不得不向后退去。我仿佛丢了魂,疯了似的逃走,钻下楼梯,从那铁桥上嗵嗵嗵地奔跑过去。仿佛天已经黑了,那黑暗吞噬了我,也一起吞噬了所有它见到的东西,我的背后是袭来的阴影,我不能回头——那像一场梦,可却是存在的,是真实的。该让我如何去描述呢?
现在那里成了一片废墟,所有当时的情感与思想自然是消失了,我也再也无法见到那里——我想,当两段克莱维尔大街被连接在一起时——我再经过那里,是不是还会那么想呢?那时我就站在地面上了,我想,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了。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月13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这个念头折磨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得不在我所能想到的各个方面——任何方面来迎合它,即使我知道,它只是我个人意识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我尽可以抛弃它,我也想这么做,因为我始终不能获得安宁。我的思想涌动起来了。某种不受我控制的危险的东西即将出现,而现在的一切都在为它铺路,是它的预兆。它告诉现在的我,要我战栗,要我颤抖,要我迎接它的来临……
我多么想抛弃这一切!我祈求谁呢?我求那能够控制我的,能够拯救我的某个存在,要它赐予我我最迫切地需要的——心灵的宁静,可却不要立即赐予;这还是归功于我的软弱,我把丑恶当作善良,把渺小当作伟大。于是,我不愿意忘掉这些微不足道的、却使我的心灵整天受到痛苦折磨的小事,宁愿把它们留下,即使它们是多余的。我所见到的一切,我知道我是会忘掉它们的,可那虚妄的责任却使我不得不把它们记录在这样一个地方,来荼毒未来的我,那时的我,而那时我将更加痛苦。这一切都怪我自己!
每天我都要经过特维尔大街。通过它我能够径直地走到迈特拉——安东尼昂斯·王的工作间就在那儿。安东尼昂斯·王为我找了一份差使:打理乱糟糟的社会管理署大楼。这并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实质上的慰藉,顶多只是令我整天烦闷而痛苦的生活更加充实了一些。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昨天夜里;我从特维尔大街过来,无人的街道上偶尔会发出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惊叫声。天空一片漆黑,却给我造成了一种错觉,即天空是被一块不透明的铁板遮住了,并不是它本来就缺少光芒。我到那条地道里去,搬开一只五斗橱,我的全身上下都沾了厚厚一层灰尘。但那时我发现了另外的东西:我照亮了地道,惨白的墙壁上偶尔有暗色的痕迹。在那间地下室的门边我发现了一个大概如指甲那么宽的东西,有几只腿,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它突然间消失了。就在那一刻,什么东西几乎钻进了我的耳朵,耳边响起惊人的、令我毛骨悚然的嗡嗡声,尖利的一声惨叫,我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可我几乎要倒在地上……
我看清楚了它,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东西。它会动,会发出声音,而现在它伏在我的右手臂上,吸我的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腹部鼓胀起来了,几根细微的纤毛耸立在那里。这是生命!我想,它吸我们的血,它在那里蛰伏着……如果不吸血,它便没法存活下去。它太饥饿了,太急切地来了,差点钻进我的耳孔……它必须这么做,否则它便会消亡,会消失,会失去生命。那时,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地下室的房门时,里面空无一物。我记忆中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就这样我举着一只手臂走上升降梯,明亮夺目的光把它吸引住了,它昂起头来,面对着我,同我面对面——这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啊,这是生命!我明白了一切从前不明白的,那些隐藏在背后,从未为我所得到的领悟,全部浮出水面,来到我的面前了!我举着手臂,一直观察着它,它也在观察着我。这时,它的腹部已经肿胀成一颗巨大的圆球。它太饥饿了。这下子它该满足了吧!我走进屋子里去,关上门,狂喜地坐在桌面前——它滑了下来,无力地跌在我现在坐着的桌子前。它展开已经显得微不足道的双翅,透明的叶片一样的膜,可它却无力飞行,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了呢?莫不是消亡了?它在哀求我,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它好像很满足。它恳求我,感谢我,求我,它干瘪的复眼透露出绝望,便失去了光芒。我等待着,希望什么会发生——它会再次醒来吗?可那肥大鼓胀的腹部却丝毫没有缩小,它还存在啊!
某种东西从这生命中消失了,它不再是生命了。我等待了一夜,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当我来到桌子旁时,我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那是腐烂的气味。一种惊奇与敬佩油然而生,因为在联合中,永远不会有东西,好的东西变为坏的东西。可这个生命消亡了,它变成了腐臭的一堆组织,真正的生命是这样消失的。而我,我会如何呢?从前的我并不是腐烂了……我的光芒,那种生命中的东西存在下来,这令我无法理解。我只好用一个袋子把它清理出去,我坐在那里一整天,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月28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乘坐大交通线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我只需要站在那里,走上去,站在运输车上,随后钻进车厢中。无论有没有乘客,车流是源源不断的,车厢五秒钟就有一趟,仿佛根本没有人控制它们,即使人们全都离开了,到什么地方去了——再过无数年,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它们永远不会变,每当我向那里,向大交通线的站台投去一瞥,那些惊人的、记忆中存在的画面会与它重合——我眼前的画面好像离散开了,离散入过去的时间中去,没有尽头的时间在向我招手。它们从来不变,即使最微小的细节也是如此。但天空在变……我用了多少时间观察头顶永不停息地运动着的天空呢?
今天我刚刚到大交通线时,突然忘记了要去做什么。我的思维似乎刚刚被清洗干净,连清洗的过程都没有留下。我望着站台,那里像一处新世界,亮白刺目,仅有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几分钟不曾移动一步。于是我手足无措地走回来,羞愧填满了我的心胸。我把自己欺骗了。
现在,我想要去蒙特索斯——它在维尔里斯的东边,向东越过科马洛夫海。听说那里居民很少,但新的公民已经定居在那里,我想要去看看新的公民是什么,他们是什么样子,究竟与我们有什么不同?不,如果这样说,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我从未这么想过……
记录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4年
在布拉斯柯维尔,有些公民,我当然见过,围成一张桌子,坐在街旁拥有玻璃橱窗的空屋子中。我在橱窗外黑暗的街道上望着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我可以看到他们举起透明的玻璃杯子,将一模一样的酒精喝下去,一杯接一杯——他们可以坐在那里喝上三天三夜,也同样可以喝上五天五夜。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他们,他们就做他们想做的。酒精的辛辣与刺激造就了一种梦幻般的快感,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存在似的。所以,只有狠狠地抓住现在哪怕是一分钟、一秒钟的时间,只有它是在他们的手中的,他们只能控制它一件东西……酒精被源源不断地灌入喉咙……有些人昏倒了,透明的液体流遍了地板,虚假的暖光照耀着他们通红的脸。这时义务医院的车会出现在酒店门口,他们会被拖走……经过噩梦般的疼痛……可其他人仍旧在那里饮酒,不去理会他们,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或许根本就不想自拔。那是一种怎样的堕落的快感啊!可我永远没有机会尝试那些,毁灭是需要被毁灭之物的。若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毁灭,当然就谈不上摧毁某件东西。那酒店本身就是疯狂的载体,人们把自己投入进去,彻底毁灭一切自己见到的,陷入了无底深渊,愤怒地向下坠落。
如果有必要——我要将那段特别的经历记录下来。这越发成了我的一种责任,我在对未来的奥维德·王负责——就像公民效忠于联合,没有理由的效忠——。
我见到了一个彻底被它摧毁的人。接受转移并不是什么问题,即使是在转移之后,他那凶恶而癫狂的目光也会使我胆战心惊。十二年内他接受了七次转移,而最近的三次转移是在一年内发生的。这些疯狂的举动为他带来了永无止境的痛苦,可他却自得其乐,“我喜爱这样。如果说我有什么爱好的话,这就是我的爱好”,他数次用刀捅进公民的喉管,公民不得不申请迁移,搬到了远离维尔里斯的遥远地方——可能是塞波托斯,也可能是安格尔苏斯。我叫他赫德。顺便一提,他才三十三岁。每次进行的转移并不能为他带来一点好转的征兆,反而使他越发肆无忌惮了。
我是在上个星期的第四天路过那里的。赫德与我所见过的一名公民坐在那里。酒精摆在一旁,他不停地颤抖着手,把那些液体倒入发黄的杯子中去。我敲门,并向他问好。他没有回答我。
那名我并不认识的公民眼睛已经完全变红了。我想,他一定有三天三夜没有停止了。
“嘿,”赫德猛然睁大眼睛,“你知道吗?现在我发觉喝酒的确是最受罪的事了。”
公民瞪大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想,他的中枢神经已经受到了某种损害。转移几乎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
“可我仍然享受它,”赫德低声自言自语,“我享受它的每一秒钟,每一个动作,就是因为它能给我带来痛苦。越大越好!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是在贪图享受?按你的话说,我也是崇高的。我想追求我想要的某个东西。它就是痛苦——在某种程度上令我愉快至极,你要知道!——愉快至极!我损坏这与我毫无关系的身体!折磨它!每一滴酒精都是我的至爱!因为它能够摧残我,我感到自己被折断了——你相信吗?”
那名公民在那时颓然倒下了,眼睛仍然瞪着,发着幽幽的红光。我想义务医院的人很快就会来。他们不会理会赫德,他们只管把倒下的公民搬走,搬到那个地方去。我也曾去过那里。那时那名公民会继续他没能得到的痛苦,他会继续追求它——像赫德一样,我想。
“在那一瞬间,我的全身火烧火燎,”突然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的全身,我的喉咙就要断裂开来,断掉。我清楚地感觉到它断成了四块,在胸腔内不停地搅动,像几把锋利的刀切割着我。可我高兴!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种从我的内部放出的光亮。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但在那一刻,我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我看到了它。它就在影子里隐藏着,只有那时候我能够看到它——亮着光,要我过去!”
我的全身顿时一阵颤抖,因为我想到了峡谷中的光亮。我想他是不是看到了那些,我所看到的,我无法描述——它要他过去!它也曾要我过去,可我没有过去。我违逆了那些从不存在的东西,从它们的面前逃开,背过身去,逃走。它很失望,我也知道。但它要他过去。
“你知道吗,你能够想象得到吗!酒精是多么让我痛苦啊!折磨着我!我再说几遍,折磨着我!我喜欢这种折磨,简直是沉醉于这些折磨。谁被疯狂地践踏时不会产生某些快感呢?我就是这样,不要瞧不起我。公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无需多说,我并不怨恨你。公民,我祝你健康,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你来这里要干什么呢?看我如何挣扎吗?我想要挣扎,并不是因为我害怕折磨。相反,我渴望它们来临,我挣扎,因为我想要它来得更加猛烈,这象征性的反抗!我爱它们!你想要欣赏吗?让你欣赏吧!”
我忘不了——他举起方形的酒精壶,倒进那发黄的高脚杯里去。酒精倒进去了一半,其余全部溢出来或者洒出来了。他举起那杯子,一饮而尽——我看到他的全身剧烈地抽搐,嘴唇被咬得流出汹涌的鲜血。那紫黑色的上唇已经满是伤痕,血迹斑斑的上衣中遍布着抓挠的痕迹。
“我高兴!看到这种样子的我,你能够发誓,公民,你能够发誓你不感到高兴吗?同我一样?!你不能!……我知道你是诚实的,承认吧,公民,你也同我一样——”
他举起已经空荡荡的瓶子,向我砸来。我没有躲避。那一刻我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躲避,我的本能竟然暂时失去了效用。它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左肩上,前所未有的痛楚使我痛得蹲下来,那里肿胀成了一片发软的脓水。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想必你已经体会到了吧!我想你是明白的!公民,愚钝同你搭不上边。你看起来不是一个不懂得理解的人,”赫德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口中小股流出,“像这样的堕落,想必你没有经历过!你要知道一种什么样的东西,那种东西从来就没有逻辑与理性。……它早就已经消失了。可疼痛可以唤醒它,你可以使它复活!……控制你,把你完全地掌控,你会着迷的!我就是它,它就是我。现在我不是公民,我是我。公民,这是何等伟大!……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番事业?”
我说不出话来——我真切地感受到,他说的不是谎话,他没有撒谎,他在剧烈地燃烧着所有最珍贵的东西与我说话!他说的是真话,可我无法证明。我只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笑了:
“那么我可以那么做,你会懂得的……”
我不懂。他站起来,驼着背,矮小得惊人。可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中突然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把我掀翻在地,用那瓶子击打我。灼烧般的疼痛袭来,酒精渗入我流血的伤口……他用各种方式伤害我,我一动不动,毫不反抗。最后我昏了过去,那疼痛令我无法忍受。我像是逃避开了那些疼痛。它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是光与声音,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血的颜色与味道与那拖得长长的号叫混合在一起。我在义务医院醒来时,什么都消失了,现在我回到这里……
我越来越觉得,抛下所有东西,见识我从未见识过的那些未知事物,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现在我就要着手这么做。我想要到哪里去,一天以后我就会在那里了。空想永远不是我真正的希望——要解决那些尚未解决的,就要行动。我想这么做……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2月16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我喜欢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上漫步。当我望向那些黑洞洞的窗口时,总有种妙不可言的感受从思维的最深处生发出来。那些地方空荡荡的,那些房子大开其门,光秃秃的墙壁没有任何生气。当整条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只有我一个人时,四周那些幻景般的场面仿佛因为缺乏什么东西而变活了。它们围着我跳舞,围着我问好。它们会叫:“奥维德·王!”你简直不能相信,它们都认识我……
我总能遇到一些奇怪的公民,我看到特维尔大街那边义务医院的人员们将不省人事的他们拖走。这时他们的口中会发出呜呜的怪叫声,那些人把他们的手脚固定在基板上,运上车去,无声无息地离开。有时他们会同我一样四处漫步,走路的姿势是奇怪的,表情是诡异的。他们刻意地这么做。
但我遇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使我感兴趣的公民: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深处,或许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的出口,我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打街道上走过。在这种时候我一般会躲起来;我并不想经历一些并不必要的——事实上毫无意义的对话。那时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路灯亮了一半,灯光暗淡,稀稀拉拉地拖着一条条长影子。那个公民的背影显得有些奇怪:你总能从他身上找到些不协调的地方来,仿佛他走路时忍受着一种疼痛。在任何别的公民身上,甚至包括站起来时摇摇欲坠的赫德——如果能够仔细地注意到这一点的话,你会发现,他们从不存在这种奇异的不平衡。这种姿态是时时刻刻地保持着的。它提醒我一点:这名公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存在着一种强迫性的偏离。
当一条昏暗的弧形光斑照在他的脑袋上时,我才发现:原来他的头上还有其他东西。那是一团由毛茸茸的细小丝线所黏成的套子,他把它们混乱地抹在头上——肮脏、顽劣的装饰。这时他回头望了望。我躲藏得很好,但他还是望见我了,眼睛一亮;于是他就向我走来。他说:“你好!”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奥维德·王。他很高兴,告诉我:“我叫叶伽。”他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希望——一种活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着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他与别的公民看起来是如此不同。那副头套仿佛赋予了他某种我不知道的含义,使他看起来是友好的、可接触的。我想我们应该一同沿着第三克莱维尔大街散散步。他也赞同这一点。整条大街一片静谧,这却使我觉得,那些幻景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现而被埋没;相反,他仿佛就是那些元素的集合,包含着一切可称为奇妙的存在。之后我们到了他的住处: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地上塞着一团乱糟糟的白布。那可能是几条从义务医院拿来的白褂子,不分彼此地缠绕在一起。在这儿,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一处被抛弃的房间里,他裹着那些东西休息——就连休息时,他都不会把头套摘下。那真是我所见过的最使人惊异的场面。可我并不因这种肮脏感到厌恶。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变化而疑惑……
分别时他向我挥了手。我也效仿他这么做。我能感到我的脉搏与心脏在跳动,发出声音,感到重量。那天我不安分地躺在铁架床上,难以入眠。之后我循着记忆去寻找他的安身之处,可是那儿的一切痕迹都已经被抹去。他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不知道叶伽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但他消失了。我很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五天过去了,而我还在这里……
奥维德·王
于355年3月2日,蒙特索斯
从帕特尼格一百六十一号塔的顶端向东望去,如果把视线聚焦在远处的一点,可以看到一些黑色和灰色的斑块隐隐约约分布在视野所及的最远的区域,好像它们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个瞬间某些东西使人产生了虚假的视觉似的。科马洛夫岛就在那里,一根细长的银色管道直直地伸向它的尾端,消失在一片灰红色中,那些冰冷的雾气团巨大无边,包围着半个维尔里斯。它们来自太平洋,我们从来没有真正见到过那片据说没有边界的、宏伟的水域。
直到我去了蒙特索斯。大交通线的站台背靠着一座岩石山,凿空的区域正巧面对着车厢向前的方向;那时我急急忙忙地跟着公民考察团的其他几个人——我不认识他们——走下车厢,那片几乎发亮的红色便撞进了我的视野,要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可怕而可畏的景象。从站台望去,我似乎站在一片浮岛上,红色的海水向前方延伸去,延伸到不可能再向前延伸的地方——整片天空与地面,幕墙外移动着的云,几乎要把我震倒在地。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走下车厢后,连眼也不曾眨动一下,直直地向前走去,走到那个狭窄的门前,走过去了——我好像同时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人,站在天空与海洋的中间,那个没有办法描述的无限远的边缘;那个色就是所有的颜色,所有的人被它包裹着,挣扎着,我看到所有的东西全部融化进那刺目的红色中去了。海水在动,它的一半被冰冻着,一半却在燃烧;我感到惊喜。我见到了什么呢!我似乎见到了秘密,我从不曾见到过的、原本是隐藏着的秘密,却被我轻而易举地看到,看到它无处不在……
我登上了蒙特索斯,它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我厌恶维尔里斯的破旧,克莱维尔大街泛着灰黑色的古老楼房,横流着腐臭污水的石砖河道,遍地都是的苔草散发出令人发指的味道。这里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的,它的中心是一座玻璃造就的高塔,我把我所有的赞美与愿望献给它——当我踏上它完美无瑕的阶梯时,我甚至不敢迈出第二步。
我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伟大的、宏伟的造物,这个没有边界的伟大的思想,它从来就没有污点,从来就没有一点异样。它是绝对的——我理解了联合的意义,蒙特索斯的价值就在于此。我感到说不出的伟大,我在这伟大面前匍匐在地,不敢抬起头来,它压迫着我,我感到光荣,我的全身不住地发抖。联合与这个世界是毫不相干的,联合却正是这个世界。在它之外没有别的意义,它就是全部!它是真实的,而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幻觉,都是阴影,是远古人留下的的诅咒与阴谋。它是无瑕的,纯净的,它是完美的——公民就是这个联合,联合就是这些公民。除此以外,一切都不存在。马克西姆的话又等于什么呢?它在那里喋喋不休,可怎么比得上对联合真正的一瞥呢,这一瞥就能使人震惊而呆在原地,每个神经都充斥着联合的思维!这个理想,这个思维是多么高贵,只需要望上一眼就能明白了,就能理解了!
可是,这锋利的、明亮的、尖锐的理想,要将它放在幕墙之外的世界中去,该是多么渺小呢?就像大海中被滴进了一滴不同颜色的水,即使那水鲜艳夺目,没有边际的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呢?世界承受一切,它默默地忍受着,被动接受强加给它的一切。像那红色的大海,见到它时,我的心就被揪紧了。这一切是多么值得我去思考啊,然而我却没有那思考的能力,我辨别不出真实与虚假……
奥维德·王
于355年3月17日,蒙特索斯
这些天的经历,仅用寥寥数语是无法概括的,甚至没法描述出它的任何一个微小的侧面。这么多天我一直忙于其他的事情,被妥善而小心地放进箱子中的这摞纸几乎已经被我遗忘了;不,我绝对忘不了它们!只要有一点能够独处的时间,我就会把这些不能暴露于外界空气的思想掏出来,放在它面前,完完整整地展示给它看;最终,当那现在仍存于虚无中的未来的我看到它时,不一样的感受会产生出来,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我是作为公民劳动团来到这里的。我没日没夜地坐在自动吊车中,望着一块块巨大的玻璃被巨大的机械臂抬起来,根据我的指示,不,是根据联合的设计者的指示——安放在即将完成的一座座巨大建筑上,铆钉与凝固气体在接触的那一刻便牢固地固定在了玻璃的接缝处,我的工作只是修正机械臂的垂直定位。它们经常偏到一边去,如果我不及时发现它的错误,酿成的后果将是严重的。这是重大的责任。我不得不去做,并不为此感到不愉快。就像那些一模一样的大楼上成千上万颗铆钉一样,我就是联合的一枚铆钉;我们共同构成了联合,又使它坚固,使它强大,人便是以此为职责,直到永远,时间的尽头,那会是联合的新生——这座玻璃大厦上成千上万块玻璃组成了世界,我们,人的义务,就是紧紧地握住它们,它是联合,我们也是联合。我们就是联合……
有时我能够望见崭新无人的街道上,一群群穿着同样的联合服的人们,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过去,快乐而无忧无虑。蒙特索斯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是联合的骨干,是联合未来的设计者。这是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训练。回到维尔里斯之后,再经过大半年,我就会成为联合正式的劳动者,安东尼昂斯·王将为我自豪,我也会这么想的。
在维根布莱茨居住的大多数都是实习生们,有一些经验丰富的技师在工作的间隙向我们传授经验。关于操作手法的注意,我一个字都不敢放过。我知道,这是我对联合的责任;其他的公民们,与我同行的维尔里斯来的同伴们,也在这么做。我们都知道我们会去做什么,我们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这件工作不好做。没有人在现场指导我们,全得靠我们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一分钟时间也不可能抽出来,一点不一样的思维都不能存在。我们直接被指派责任最重大的工作,没有惩罚,也没有奖赏。但是每个人都极力去做好它。联合就是如此,人就是如此……公民与人是同一个概念的吗?现在看来是的,没有人不是公民,没有公民不是人。
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技师与我们的同伴们是同样的人,互相帮助并不需要感谢;他们这么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仿佛他们就是应该互相帮助的,这也是他们需要背负的一种责任,是应当的。我头一次见到了联合的滋味。维尔里斯是堕落的。那里是昏暗的,而这里却满是光明。如果说哪里是真正的联合的话,联合就在这里。这儿处处体现着联合。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切。
奥维德·王
于355年3月23日,大交通线第三十一站台,蒙特索斯
我不想回到那里去。那里蔓延着可怕的气息,就像某些不一样的眼睛在盯着我,成千上万。透明的空气不知怎么地成了凝固的胶状体,把所有人与那些建筑黏成了白色的块状物,动弹不得。每座尖塔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怪物,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甚至没有见到过它们的样子。但我好像听到它们对我讲话;它们威胁我,好像朝我走来。当我后退的时候,我会感到我的身后同样站满了它们。那些怪物拿着一些东西,四周太过于昏暗,我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害怕。我到处奔跑,脚下像生着一阵风,跑起来越来越快,并且毫不费力。但是我还是害怕,因为它们更快地追了上来,我全身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地滴落在玻璃般洁净透明的地板上。我被黏住了,我站在那里,动不了了。它们就那样围上来……
今天我离开了那儿……那些人让我们早一些走。他们说,蒙特索斯有危险,但没有说明究竟具体是什么。我只模模糊糊地听说了蒙特索斯的外墙出了故障,一切作业都暂停下来,所有人员都要撤走。我们怀疑地坐上卡车,所有灯光都在卡车发动时熄灭了。我头一次感受到如此寂静的黑暗,尤其是因为这黑暗不是一个狭小屋子里的黑暗,而是整片天地笼罩在它的双手中,我的眼睛甚至能感受到黑暗中空间的宽度与广度。没有人说话。
路过一处小车站时我们前面的人望到了亮光,他们惊叫起来——要知道,我们是如此逼近蒙特索斯的外墙。那些球形的黑暗被划破了,一些不安的情绪从正在分崩离析的黑暗四周散溢出来,还伴随着一些隐隐的震动。一道流动的光冲到天上时,我向右手边望去。
当时我看到了什么啊!我就在那时呆坐在座位上,或许是因为瞬间的惊厥太过于激烈了;我全身的每一道神经、每一滴血液都停止了运动。我失去了知觉,但视觉却发挥出百分之五百的功效来:一幅清晰的、伟大的图景铺开了,它比任何东西都要亮。我仿佛望到了一个庞然大物,它是联合的十倍大,是蒙特索斯的一百倍那么大。它的每一个部分都掺杂着光亮无匹的融化的金色,伟大的火焰燃烧起来,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力量四处涌动,击打在我的全身,把我们全部淹没。卡车似乎在那种光亮中停下了,它变得空空荡荡,整辆车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的一根手指也不曾动过。它俯视着我;这么一个伟大的造物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我静止了,所有东西都在那一刻静止了,而它还运动着,因为我能望到那些流动的火焰,它们的每一个细节,它们金色的光辉肆无忌惮地四处掠夺,黑暗在它面前不堪一击。白天曾经见到过的巨大的云在一刹那被照亮,滚动的气体与浓密的烟尘便紧接着淹没了它,从四周侵入了它,毁灭了它。它在向我展示哪种力量呢?它想要我明白什么呢?全身像是失去了控制,只有思想能够有限地活动。我看到一个东西,一个同样没法描述的东西向我走过来;但我能从某种程度上感受到它的属性,它与那些是我害怕的怪物是相反的,恰巧相反的。那好像是一个人,但不是与我一样的人。那个人就那样望着我……我感到疼痛,我转过头去。所有金色的流光都在那个人的背后,好像是那个人的陪衬,只为了来见我,为了见我而出现的。那是什么呢?心里一阵寒战之后,一个念头闪过去,好像我早就已经预料到它会闪过去似的——它在联合之外,它在蒙特索斯的幕墙外面,它在从来就不是真实的世界的地方,孤独地望着我!望着我的一举一动,它知道我!光芒突然聚拢在一起,它失望地叹气,痛苦地扼住自己的脖子。那个影子仿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似的,弯下腰,倒在地上,崩散出成千上万的碎片,在强劲的、形成一股股滚烫的热流的能量中消失了。我向下看去,看到我自己坐在卡车上,他渺小不堪,就像一粒沙子般微不足道。昏暗的太阳似乎被那炽热的光芒毁灭了,一切都被火焰摧毁了。我好像望到了无数人,他们站在天空的四周,面目看不真切,却都在向下,向它望去。他们跳下来,一个一个地淹没在光亮中。没有声音。我只是望见他们成为无数团火球。他们越来越多……
卡车继续向前猛烈地窜去;它不见了,消失了,铺天盖地恶魔般猩红的块状物向我们猛扑过来,好像撞到了一些东西,颓然停下了,接着是震破耳膜的隆隆巨响。天空微微发红,不,是蒙特索斯的外墙正在熔化……大家都离开座位伏在地上,抓住两侧的把手。可我一动不动。我还坐在那里,当卡车向下翻滚时,我的脑袋撞到了车顶,却不感到疼痛。卡车驶进一处逼仄的空间后,继续向前狂奔,我抹了一把脸,血黏在我的手上。我没有昏倒,我的神智很清醒,我还看着他们;世界在旋转。我还睁着眼睛,我努力保持我的眼睛是睁开的。可我已经不知道它是否还是睁着的。
最后,灯亮了,我才知道我已经到了车站,即将坐上大交通线去维尔里斯。半个小时之后我就会回到那里了,那个令人憎恨的地方。但愿我不会回去。可这却是我自己无法选择的——到那时候我会回来。我忘不了!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2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世界是怎样的一个概念呢?我想它就像一个湖盆,一大片如明镜一样平静的水域。我们站在它的四周,联合就建筑在湖岸旁的高地上,它用坚固的顽石与玻璃建成,包围着它。湖面一望无际,我们向它望去——我们可以看到什么呢?我们可以看到幕墙外的太阳,昏暗的、火红色的、伟大的太阳,它在那里燃烧;我们可以看到云,它如庞然大物般移动过来,如通了电一般微微放出奇特的粉红色。湖面会把它变一个颜色,或者说,把所有东西的颜色混合起来。水是无色的,要知道,透过一瓶水是可以望见一个人的脸的。但湖面不是这样,我们望不到里面的东西,里面一片漆黑……我们只能从远处望着它,就像隔着无数层不知名的帐幕,望到了它;我们认为太阳就在湖中,云就在湖中。但是,水下是什么呢?
水下是被掩埋的东西,那些东西我们不应该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人们的社会、人们的历史是一往无前的,过往的东西没有人会再去关心了。望着那里时,幻觉会提醒我,视觉的障碍会劝阻我。我不能再前进了,也不会再前进。湖面与湖中是世界的两面,我们不可能穿过它坚硬无匹的分界线;即使水是柔软的,可我们没有办法穿过它。将双眼聚焦在湖面时,隐隐会传来一些恐惧的预示,使我双腿发抖,目光不再集中,我会拔腿跑开,跑到再也望不见湖面的地方,躲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瑟瑟发抖。湖面带给人的奇异、神秘的恐惧感是无可匹敌的——谁知道太阳的幻影下是什么呢?天空上是太阳,是宇宙,宇宙是无边无际的,那里有着斯图尔特斯,联合的第六个大区,它是存在的,这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太阳是真正地存在着的,天上的东西也不是虚假的。但是,湖面是虚假的,我们望向那里,认为湖面下是太阳,水下是混杂在一起的斑驳的天空。可那不是真的,湖面下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东西。它即使比不上天空,它看起来那么渺小——但却像世界的另一面,我们永远不可能到达那里。
什么时候我能到那里去呢?世界的最南端一定有一处大湖,湖边充盈着令我快乐的景象,我信步走过去,我可以触摸到冰凉的湖水。说不定,我还会走下去,一步一步地蹚入水中,我的裤管与鞋子可能会被水浸透,我会感到寒冷。可那没有关系,那里的天空会是洁净的,痛苦也会不复存在了。我会望着湖面,湖面上太阳与云在游动,它们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就像我想象中的那幅画。我会走进去,我的眼睛会睁开——那时我会看到湖面下究竟有什么。或许我会豁然开朗,或许我可能更加恐惧,跌跌撞撞地爬上来,一路狂奔,想要回来。可那是耻辱的!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6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4月6日。再次遇到了叶伽。这是一段奇遇——这是我没有想到过的,甚至在我遇到他之前,我早已忘记了他。从远处看去,他是衣衫不整的,肮脏的,同时我却可以清楚地——即使隔着一百步那么远,我也能够望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独特的,是与我不一样的。我的一双眼睛好像并不存在,它们本来就是透明的,通过它们我可以看到联合,以及联合的一切。那些自然的光子自遥远的天空或人造的灯四处飞溅,遇到不同的东西就会像我这里跑来,人的神经元可以感受到它们,我就能看到联合——而他是不同的。他的一双眼睛就像纯粹的两块玻璃,并且是被污染的,会变的酸痛,变得昏黄不堪。世界还是那样子的,但却好像隔了某些难以逾越的障碍一样。他感到很难受。我劝他去义务医院:
“你出了毛病了!”那时我极恳切地对他说,我劝告他,说“忍受痛苦是不好的”。但他却奇怪地摆摆手,用力地将我推开:
“啊,无趣!”他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儿什么都没有,四块玻璃的中缝隐隐约约地从大楼后面露了出来。“你要知道,奥维德·王,我不是像你那样的讨厌鬼。我与你不一样。你要知道你与我也不一样。我们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
为什么没有办法呢?公民与公民,是不一样的吗?比如,叶伽用两条腿行走,我也用两条腿行走。他会被送进义务医院,我也会。我们都一样。但这很奇怪。他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为什么他总是顶着那一丛奇怪的东西?“这是发套,”他说,“我戴着它感到安心。有这些东西裹在身上,我会觉得——会觉得——你要知道,这是会上瘾的。你知道上瘾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赫德通红的脸在叶伽背后浮现,好像正注视着我。五瓶酒精搁在流满了酸臭液体的地板上,他拿起一瓶,灌进肚子里。他朝自己的胃猛灌。绞痛和上吐下泻。他哈哈大笑。这就是上瘾吗?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知道,”我说,“那很可怕——不,那很诱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你能把那个——发套——摘下来吗?让我看看?……”
我没有把话说完。我们缓慢地路过一杆路灯时,惨白的光洒在那丛东西的上面,仿佛酒精四处流溢,把它灌满了,撑得十分鼓胀。一只昆虫,我曾经见到过这种东西,从线绳上跳下来,跳到我的衬衫上。我极力摆脱它。接着我望到了可怕的景象:叶伽的头顶被细小的昆虫塞满了。随时都有东西向下跳去,白花花的光将路灯遮掩了。他转过头来。我一动不动,呆在那里——他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他朝我笑了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吗?这是——你见过吗?很古老的一种生物。史前没能灭绝掉的东西,我们全都灭绝掉了;但是它例外。我们至今不知道它们,这些渺小的,人的百分之一大——千分之一大的东西——这些生命藏在哪里,怎样才能灭绝掉它们。毕竟这些东西的存在是不符合联合的。人们会因此感到烦躁,会不舒服——会厌恶——但联合是不允许厌恶存在的。所以,奥维德·王,你要知道,我们……你能控制住厌恶吗?你能的,奥维德·王,你能的。你同我一样,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会动的东西时,这些物品——在诡异地跳跃、蠕动,我吓得呆在那里,同你一样。但是现在——”
他捏起一只昆虫,把它举到我的面前。我尽量不去看它。我的舌头,不,全身的皮肤都像被镊子夹紧了。我想到我在生命馆中看到鱼时的景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这些“生命”。要知道,那时我几乎站不起来,全身发麻。它们闪烁着,它们是我的噩梦。那些水草的气味仿佛就塞在了我的鼻腔中,厌恶把我充满了,我忍不住反胃,滚烫的液体涌入我的喉咙。它多毛的身躯像是长满了刺,锋利的、灰暗的恐惧胀大成一个气球,那仿佛就是它的肚子。可是叶伽在用手指捏着它!它鼓起肚子,叶伽开始用力——那里传来细不可闻的爆裂声。它消失了,或者说是裂成了碎片。
“那种昆虫,”我忙不迭地说,“我见到过一个。”
我把那只蚊子的事情对他说了。他很认真地听着,试图不漏过一个字眼。当然,我讲得很简略,甚至上气不接下气;我三番五次地重复同一件事。但是,他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我没有想到!奥维德·王,我要同你握手。”
他教我如何握手。他把那只肮脏的手伸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按他说的把我的右手伸过去。他庄重地握紧了我的手,随后笑着松开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去。路过三十五号大楼的扶梯,我在那里与他告别了,他顺着一条窄道走上那条铁扶梯,回过头来向我招手。我还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但他向我招手,向我笑,我感到无限的快乐!要知道!就像云朵有了温度,它穿过玻璃来与我见面,把我的全身拥住了一样。更重要的是,一种曾经——熟悉的知觉被我捕捉到了,我用眼底残留的那些视觉贪婪地感受着它,一秒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叶伽!就这样我与他告别了。今天我们一起走了五分钟路,我不知道他现在躺在哪里。
我舒服地待在自己的公寓中,坐在桌子前。这支笔很光滑,却不是很好用——写字很困难。我忘记了两个字母的写法,就像一些显而易见的意识被突然抽走了似的。这很麻烦。但我不会用网络去记录这些。我提到过的。每个我写下的字母下都藏着一种别处永远寻找不到的激动与狂喜,这是个多么幸福的过程啊,假如人们可以知道——不过我不愿意!我的笔记是我最珍贵的财产。我忘不掉它。时间多么美好!每一秒都蕴含着各种意义,面前的墙壁与远处闪烁着的灯光同样跳动着,夜里暗红色的天空——它也在发光。不知是谁向我走来,没等我看清楚他的面貌,他就转过了身,倏忽之间从视网膜的最底部跳了出去,消失了。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11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柜子空空如也,昨天我把剩下的食品全部扔掉了。水还有一百多瓶,堆在房间的角落中,落满了灰尘,但我没有力气把它搬下去。我需要一辆推车,把我需要的食品推过来。毕竟我尝试过饥饿的感觉,不是很舒服,却也不很难受。五天的饥饿会把我送到义务医院去。最终那个实验不是很成功。
不过这是过去的事。现在我需要安东尼昂斯·王的帮助,他会给我一辆运载车,再由我用双手把它们从特维尔大街的岔口推到这条荒凉的街道,并由我用一整天时间把那些水搬上来。我得走下楼去,这座公寓楼没有升降梯。不过这样也好;每次走上楼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我的思想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中离开了我,使我可以望到处在世界之下的——另一个我用眼睛望不到的世界中四处游弋的精灵。它们好像发着光,从楼道的各个角落钻出来,围绕在我的身边。黑暗是它们的屏障。它们只认识我,只有我认识它们——这种感觉非常美妙。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14日,迈特拉
在安东尼昂斯·王的办公室。这儿到处散落着纸,风扇送来的暖风烘烤着它们,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油味。那是纸表面的一层物质熔化了,它们变黑,挥发到空气中,钻进我的鼻孔。
“你要始终——始终认为,不管在什么时刻,什么地点,”他向我读着《监护人规章》,我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桌子旁。“认为你是联合的一部分,联合缺了你就会陷入危机,你离开了联合就会无法生存,陷入可耻而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要……”
我有什么话可说呢?这是我的全部观点。只不过,因为无知、蒙蔽与缺乏遣词造句的灵性,我没有办法把它们用文字规范地表示出来,不好意思将它们写下来罢了……
“你能听懂吗?”
我能听懂,我明白,我赞同。这是无可争辩的观点,就像地球围着太阳转,我们能领来食物与水一样理所当然。这些有什么可讲的呢?讲给任何一个人听,都不可能得到哪怕一个不同的答案;假如有的话(这个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这就像回答:“太阳是天上的一幅水彩画”一样荒唐。我当然能听懂,这些话没有逻辑难度,它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基础的事实罢了。难道事实还需要去听懂吗?
他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捧着《监护人规章》问我一些根本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可我还是回答了,因为《监护人规章》要我去回答。当他问道:“你是否是一名公民”时(这个问题固然令我啼笑皆非),我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回答了。因为这个问题太过于简单,以至于令人匪夷所思。安东尼昂斯·王察觉到了我的迟疑,再次问道:
“回答‘是’或者‘不是’。”
我的嘴唇一阵颤动。“是,”我把这个字说出了口,却控制不住自己神经质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是。”
于是他满意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细细的一层灰尘。我们一起收拾了地面,把散落在地上的纸全部收集起来。我拿着纸,问他能不能带走一些。“我需要纸,”我说,“每天我会记录下一些东西。”
“啊……这是好事,去吧。”他随意地回答,接着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暗红色的数字表。“下次见面是5月7日。”说完这些后,安东尼昂斯·王将我送到升降梯前。我按下了关门的按钮。
这个问题令我很不舒服。黑暗中游离着的属于我的精灵消失不见了。它们躲着我,躲在黑暗中取笑我。它们不想被我看到,我更不忍心打扰它们。我垂头丧气……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23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我很不安,很害怕。害怕是黑色的,它有重量——我可以准确地知道。我坐在桌子前一动不敢动。我问:“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还有害怕的东西吗?为什么会害怕呢?我们真的有害怕的能力吗?”
我想是没有的,公式与逻辑也证明了这一点,这是确信无误的——但是,事实上它存在,我甚至能知道此刻压在我身上的害怕有多少克,它的数值在不断变动,在我的视网膜上闪现,我拼命地眨着眼睛——就像过于明亮的探照灯刺激到了双眼,留下了一些时明时暗的痕迹一样。但这没有用。它纠缠着我!这是可怕的——若是明白它根本不可能存在,但事实上它却正压迫着我,它的存在同样是确信无误的,这就变得更可怕,甚至会使我产生各种无法形容的怪念头,充斥着懦弱无能的化身,我会捂着脑袋在地上打滚。但是现在我伏在这里,除了手指头以外,没有任何肌肤敢晃动一下。我的身后就有东西盯着我。我甚至能——我在纸上画——能画出它是什么样子,但这太可怕了——
最微小的气流扰动也会使我全身起满疙瘩。唯一的声音是通风口的声音。我真的想把它关上。它就在那里晃动,扇叶一圈一圈地旋转,当我用余光盯着它时,它仿佛变慢了。可恶!有只手向我伸过来,而我却——我没有还手之力,我被某些无形的,却比尼龙绳更柔韧的绳子捆在了椅子上。这种感觉就像,就像一只昆虫,你无法想象它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全身长满了毛,数不清的腿与粗糙不平的斑点。它盯上了你,先是缓慢地蠕动起来,抬起那肥大的肚子,那种怪异的扭动污染了你的神经,使你忍不住尖叫,你很害怕,就像我描述的那样感到一种奇异的绝望:你被捆住了,动弹不得了,而它却向你爬过来!你望着它!这时你会闭上眼睛,然而在不存在视觉的那片无法描述的苍白的世界中,它膨胀起来,变得无限大,它就在你的头顶,它会压垮你,你无能为力。当你再次睁开眼睛,它会更加可怕。这时你会注意到它已经很近了,它就在眼前,它多毛的身躯已经使你感到一阵恶寒。
然而它没有过来,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我甚至还在期待它,我承受不住这么剧烈的变化。天花板上的灯太刺眼了。不管是什么都被它刷上了漆,一种阴冷的惨白,使你忍不住要大声呼喊。那颜色就像那只昆虫,它像是被刺了一刀似的抽搐起来,白色的斑点从那可憎的肚皮上扩散开,它的腿全部朝上,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但是你望着它,它再也不动了;你望着它腐烂,被无名的、巨大的力量消融、压垮,化为齑粉。这时你会更加恐惧。你试图转移视线,可你却做不到。你只能试图活动手指,双眼却像被钉在了它的身上一样,你努力使自己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这不是真的,因为它已经消失了,已经消亡了,但是,要知道,它还存在于你的视网膜上,你就不可能真正地确信……因为它是有重量的。它能使你发疯,能使你浑身感到剧痛,因为它是有重量的,你才不得不相信它,否则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然而,真正可怕的是,它是有重量的……
公民,联合的公民,是无所畏惧的,单个的公民就是整个联合,整个联合就是单个的公民。一名公民囊括一切,即使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即使他看起来也不过一米多高,但他的脸上,他的全身就是整个世界,火红的天空,温热的海洋;波状起伏的山峦隐隐约约地浮现,大地的碎片……你可以感受到一种神秘的、促进你的理解的力量,轻柔的声音在帮助你,你领悟到一种没法描述的东西。那是没有重量的,你的手抓不住它,你的耳朵听不见它,眼睛看不到它;但它像精灵似的有自己的思想,它的投影显现在那片苍白的空间中,你闭上眼睛,也难以望到它;它是如此宝贵!你总是抓不住它,它像是再和你开玩笑。然而,最关键的是,你一直相信自己会抓住它。不仅要看到,还要接近,还要用手抓住。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不论是什么,在他的面前都变得渺小了;都变得卑微了,变得不值一提了。你是一个巨大无匹的造物——就像天一样高,所有的东西都微不足道,你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呢?
然而那力量是什么呢?虽令你心驰神往,虽使你沉醉迷狂,但它始终不曾被紧紧地握在你的掌心,不曾接触你的任何一根手指啊!当真正的重量,哪怕只有零点零一克——零点零一毫克也是同样的效果,只要有一点压在你的身上,你感觉到它,那力量的一切都被击碎了。天空一般高大的人变得渺小不堪,四处打滚,叩头求饶,毫不吝啬地抛弃了一切曾经视为宝贝的东西;他便立即变得惶恐不安,走上一步便环顾四周,唯恐下一步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没有办法形容的恐惧像长工作服一样裹在我的全身,虽然我不情愿,即使我热得满头大汗,也不愿意脱掉它,因为我觉得什么东西正在等着我。我一旦卸下防备,比我想象中更可怕的阴冷的怪物会使我浑身结冰的。我正试图躲过它,就像——就像摇摇欲坠的大楼,我缩在一处肮脏破旧的墙角,不敢挪动我的手指,希冀着——我知道那个怪物要到来,很可能(不,必定!)它盯上了我,正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我。我只是希望它能够——即使不切实际,忘掉我,把我丢下!
这是我的全部幻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怕。但那几克重量正实实在在地压迫着我,它顶在我的头上。我只能万分小心地保持平衡,为了使它不落下来,使我看不见它……
奥维德·王
于355年4月26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不,是有兴趣去描述一下那件事了。事情是这样的:十六日那一天我去拿食品,用一辆手推车把它们一块一块地垒起来。我从公民监理部——它在帕维尔大街上——过来,经过半个小时到特维尔大街的岔口,正要向前走时,一阵异常的响动使我停下来环顾四周。我看到那是一群我并不认识的公民,他们应该是从俄苏尔那里来的,衣衫破旧,有的人几乎把衣服全都撕破了。他们发出一阵阵愤怒又空虚的吼声,随后是嗵嗵嗵的击打声,玻璃碎裂的声音;有的人用棍子砸碎黑暗的门楼,玻璃碎片飞落下来,把其中的一个人扎伤了。我把食品推车丢在那儿,自己跑了过去。那儿有十五个公民,或是十六个;有几个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手中用各种材料黏在一起制作的棍子已经断掉了,场面狼藉不堪。我看到,靠近橱窗的人拿起瓶子来,急切地往嘴里灌着一种东西,那是酒精。臭味四溢的污水坑!昏暗的光落入小巷子里,每个人的眼睛都显得发红。接着是义务医院的悬浮车到这儿来了;几名公民跑过来,并没有理会我与那些站着发抖的疯子们。他们仅仅是把那几名已经陷入沉寂的公民扔进了车里去;转眼间车就消失了。
于是那儿只剩下我和那些扔掉瓶子的人。我没有试图与他们说话,他们却自己走过来,拉住我的脖子,扯破了我的上衣,捡起棍子狠狠地敲打我的脑袋。这很痛,我几乎要昏过去。我想逃跑,推车却还在那儿。于是我决定与他们说话。我问他们需要去做什么?他们说:“我们只想躺下,不想到那里去。”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义务医院。“我再也不理会他们,”打我的那个人这么说,“他们去了义务医院。他们回来之后就变了。这会丢失的。我不再理会他们。”
他们果然是来自俄苏尔。我知道那儿。我记得,安东尼昂斯·王曾经提起过:“如果你看到某些不一样的公民,他们是因为某种会传染的原因聚集在一起的。那时你不要惊讶;他们早晚会变得互相陌生的。”后来我去了那儿,那里存在着一处不知存在了多长时间的地下道。产生了另外的一种东西,像错综复杂的网一样缠绕着帕维尔大街对面的俄苏尔,它藏匿在有人居住或者无人居住的楼房中,每一寸空间都有它留下的影子。
他问我要不要到那里去。
“去哪里?”我不知道他们指的是哪里,却仿佛马上明白了。我的双膝一阵冰冷。奥维德·王从来没有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行径,自他诞生于联合的三十多年前,他就一直对一切美丽、协调而规则的事物感到向往,他排斥这些没有意义的恐怖;他的意识虽然不坚定,却从来没有过——对这些明显正确的事物的否定。而那时我要去的是哪里呢?是代表着肮脏的地方,人们如同行尸走肉,像赫德所做的那样——行走着,虚弱不堪,折磨自己,酒精是最好的归宿。这些都是我后来所看到的,我不得不提前感叹一番。但是,事实却是,我是可恨的。如果我拒绝那个并不认识——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号码的公民,我会推着推车到公寓里,安心地躺在那里休息,享受一次安稳的睡眠。然而现在……
这个人领着我走了,并不关心卧在那里的同伴们,那些人的肚子膨胀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用扭曲的双手拼命地抓挠自己的脸、眼睛和一切能抓到的部位。义务医院的车还会再来一趟,我肯定;可是当他们醒来时,他们会感到一种身体与精神异样的不平衡;如果这种不平衡——最终倾倒了,他们会感受到自己的毁灭,亲身地体验!不要说我妄下断语。这是完全符合实际的。
接下来我得讲一讲关于俄苏尔的事情了。你需要进入一个一米多宽的窄巷子,其中不时能碰到一些匆匆行走的人。走在这里,随时会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他正背着的东西会散落一地;但你只需要平静地走过去,他既不会要求你道歉,也不会请求你的帮助。他会自己收拾好东西,重新站起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走过去。窄巷子的尽头是一个T型岔口,往左侧可以看到一扇打开的金属门,它从来就没有被关上过;右边则是望不到尽头的长长的阶梯。你只能望到一级级台阶通向一个拐弯处,随后便消失不见了。有时台阶会变得平坦,有时则陡峭得可怕,可能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得上去。
在那儿我见到了叶伽,他像一团衣服似的卧在入口的一旁,发套摘下放在一旁,用一件污迹斑斑的衬衫蒙住了脸。周围都是一间间看起来还比较干净的小隔间,上面打开了窗口;每个窗口中坐着的人都如雕塑一般静止着。带我过来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我到处找他,却根本找不到;随处堆放的食品与酒精上坐着一个人,直勾勾地瞪着我。那种眼神令我很不自在。我身边的窗口中坐着一个用手撑着下巴的人,他的眼睛发红,鼻梁右侧有一块淤血造成的黑斑。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用各种难以理解的表情望着各个不同的方向。这儿的地面铺着看不出颜色的地毯,走来走去的声音来回拖沓。我望向集市的尽头,却发现它没有尽头:两面镜子镶嵌在我面对的墙与我身后的墙上,我站在黑夜里,一条弧度巨大的长廊中间。长廊上有无数个我。要知道,只要站在这儿,你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你就会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静寂,仿佛在地底深处。这种冰冷的感觉是无法描述的。可以想象,那时我甚至不敢挪动步子,连走出去的勇气都消失了。偶尔的惊悸来自墙角的一阵颤动,酒瓶打翻的声音,没有喝完的酒精咕噜咕噜地渗进早已掉光了绒毛的地毯,你就可以知道,墙角还躺卧着一个人。他或许在这儿躺了一天,也可能有好多天了;他可能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或者躺在这里再也一动不动。那时静寂会被打破,义务医院的车会到这儿来……
最终我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我摇晃着叶伽的肩膀,他醒了,惊恐地带上发套,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我是谁。“我是奥维德·王,”我本来想说出这句话,可它已经涌进了口中时,嘴唇却紧紧地闭上了。他先认出了我,欣喜地垂下头,费力气想要站起来。“您正好来了!我正要去找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他拉着我的手,我只得跟着他走。我们没有出去,没有向右走向帕维尔大街,而是径直的地向前走。我望到了那没有尽头的阶梯,他鼓励我,让我爬上去。“您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说,“这些事情最重要的不是谨慎地考虑,不是那一套正确的推理与运算,而是凭借我们……奇妙的,您想不出理由解释的那种力量,想要去做什么,本来就存在的力量,而这时您要放纵它,千万不要视它为过错。您的所有看法都不会在这儿成立。您要记住。甚至您会忘掉联合——”
“我不会的,”那时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句话,“不会的。”
我们向上爬去。阶梯是夹在两座或者三座楼之间的,阶梯旁不时会出现一扇窗户,就像我的公寓中那扇窗户一样。但那些镶嵌在墙壁中的玻璃几乎被某些阴影完全覆盖了,或者说,阴影侵入了其中,把它变得昏暗而不透明,斑驳而嵌满了杂质。阶梯一直向上延伸,材料五花八门;绝大多数是粗糙的、刻凿出的石阶,也有悬在两座楼之间的铁梯,走过去时摇摇晃晃,向下望去则是无底的黑暗。那些幻觉,精灵般游移的光点不受我控制地出现了,还伴随着诡异的声音。我想要捂住耳朵,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无论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叶伽在前面爬着,我跟在他的身后。意识离开了身体,被这没法忍受的静寂压迫在一厘米见方的空间中,无法抑制的疼痛与混乱的意识交织着,折磨着我,逼迫我吐出所有东西。我还记得那段路的最终点,那个歪斜着的黑暗入口——几根摇摇欲坠的石条倾斜着搭在入口上方。叶伽爬了进去,我却在门外立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似乎有石砖铺在入口后的地面上,可看起来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我害怕那个入口,目光却无法移开,于是愈加感到害怕;恐惧开始来自于那片漆黑,可短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它就扩散到了四周,从四面八方侵袭我的意识。我的背后、我的左手、我的右手,都站满了敌人。它们不说话,不发出一点响声,可我好像知道他们就站在那儿,望着我。我的全身渗出汗珠。我觉得我应该离开,应该走,我应该一下子离开这里,联合的大手拉着我的手,我飞离这个地方——哪怕到帕维尔大街上也好。可是那时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了。我简直要发抖,却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整个视野静止了,各种各样的幻觉到处翻飞,它们是存在于这个静止的视野之外的,它们就像长度为零的矢量一样,到处都有,不停地在各处出现,可是你抓不住它,你不能看到哪怕它们的一个影子,但可怕的是,推理与算术证明它存在……请相信,我想,如果未来的我,即使是半年后的我,那个联合的忠实的劳动者奥维德·王看到自己从前写下的不合逻辑的日记,为真理所不容的日记,他会如何思考呢?他的思考或许是我所想象不到的,可我希望他至少不会再那么恐惧……
奥维德·王
于355年5月7日,布拉斯柯维尔,第三克莱维尔大街
刚刚从迈特拉回来。今天糟透了,简直无法想象事情有多么的不顺利:安东尼昂斯·王对我“不满意”,并叫我反省,按照规章要把我送到联合教育所去。明天我就得去那里,一个叫人窒息的地方。我在那里待过一天,那还是在我的学生时代,在那二十年里,我犯下了无数错误。我一直坚信我的错误是值得——并且必须被修正的。这完全不带有任何个人的因素,纯粹是为了联合的秩序;它能令我内心安宁,否则一些可恶的东西便会蠢蠢欲动,与我自己争论不休。争论的结果无非有两个:我是卑贱的——或者我根本就谈不上卑贱,仅仅是在自作多情而已。这强迫性的自我陶醉是危险的,我早就知道了这个问题,并且在最近的日子里,这个问题愈发严重。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暂时忘掉自己,暂时用极其强烈的外部刺激麻醉自己,或者说,暂时使自己消失。要知道,这些完全无益、甚至不符合逻辑的心理活动无处不在,想要规避它们,就只能采用激进的休克疗法——在这一点上,我与安东尼昂斯·王的观点一致,但是这令我很不愉快。请想象——安东尼昂斯·王对我不满意。即使我已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个令我自己都痛恨的缺憾是实际、客观存在的,然而终究是、还是被别人发现了。这不仅让我感到痛苦,更令我越发局促不安。某些眼睛,有形的或无形的——在望着我,紧盯着我不放。从前我认为我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在一个完全由自己(如果非要客观一些的话,当然是由联合提供建筑材料)构建的空间,一个框架中存在下去,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
总之,我还是要到教育所去。那次经历的记忆是模糊的,由于某些我不知晓的缘故,联合教育所清晰的形象已经消失了。我的记忆中只有它的颜色:永久不变的,灰色的,或者说是灰红色的。没有苍白色与黑色。这两种颜色是可怕的,想到它们的样子,我就不禁牙齿打战,全身一阵寒冷。它代表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义,如果你——或者说,未来的我想到这些颜色,他可能会由于思维随时间的跳跃而变得不再敏感,从而忘记了它们的含义,可现在它们对我而言——我极力躲避它们。某些经历,尤其是使人一时震惊的经历会对他造成不可抹杀的影响,这些影响会积累下去,甚或互相摩擦,互相交织——这样算来,人的经历是无限的,而这些影响不就是无限的吗?无限的最后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有最后的一个数吗?我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人们会怎么样。他们会躲避所有事物吗?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所有事物在他们看来都会是可怕的。这样又变得无法解释了,只要提到——无限——这两个字,所有的问题都变得复杂,看起来高高在上。然而这毕竟是人走的路,人们会去经历的,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想到现在的境况。对自己不满意。不仅是安东尼昂斯·王发现了这一点,我觉得所有人对我的目光都是异样的,但是,我毕竟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如果万一注意到了——他们也不会被激起某些异常的感受,而仅仅觉得——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这样的人世界上还有千千万,数不清,好像比世界上所有的分子还要多,仅此而已。这样我才能放心地走在街上。否则这种体验将是十分痛苦的。
几天前——叶伽挨了打,我亲眼看到一群人握着削尖的棍子与碎了一半的玻璃瓶切开了他的胸膛。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如果我问他,他一定会说:“我就在那里走路,有人把我一脚踢倒。”通常,这些没有来由会把那个倒霉鬼痛打一番。工具是随处都有的:傍晚那一番集会过后,清理还没有进行,满地都是各色各样质地坚硬的垃圾。他们就用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猛击他,这是我见到的,就在帕维尔大街旁——各式各样的悬浮车还在经过。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到处冲撞,简直要把整条大街撕成碎片;他们把一个暗红色的、扭曲的东西丢弃在中间,发套与白褂子被胡乱地扔在路旁的一处台阶上。遍地是血和其他叫人呕吐的东西。这些人自己也厮打起来,过了半个小时,待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地上已经凌乱不堪。还能动的人都隐入了黑暗中。救护车来了——来得很快,只用了几分钟,那时扭打在一起的人们甚至还没有完全分开。
昨天,叶伽来了,头上顶着残有血痕的发套。但是他从口袋中取出一节东西给我看。那是一根从指根处被截断的手指,有两处玻璃划开的伤痕,皮肉外绽;指骨的末梢还突兀地露在外面。它被粗暴地塞进了一根封闭的试管中,一些部位被浓重的血污遮盖了,我看不到。“他们帮我留下来的,”他露出神秘的笑,“我打赌你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这简直难以置信。“他用一把玻璃小锯子锯了足足二十分钟,你简直无法想象这根细小的骨头是多么坚硬。我听说远古人的骨架和头盖骨是脆弱的,一折就断,一敲就碎。”我问他,这是什么呢?他也无法解释。这并不是他的手指。现在这并不属于他,谁都不属于。我劝他把这东西扔掉,可是他怎么也不愿意。我们分别时,他还是把它揣进了兜里……
奥维德·王
于355年5月8日,迈特拉
我是顺从的,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的整张脸贴上去,把自己完全奉献出去,联合还会觉得不满意。我不知道原因。我在我的身上找不到错误,一点也没有了。我作了深刻的反省,可我仍然是有错的。他们不放我走。我念了诗,赞美联合以及人类的一切。我是虔诚的,我的情感和一切内心都是完全真实的。直到我的脑电波达到了一个阈值,他们才把我从椅子上解开,放我下地行走。我几乎走不动了,手脚麻木,心情灰暗。我看到安东尼昂斯·王走进这里,跟着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进了一间屋子。墙壁是毛玻璃,而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我站在一间洁白……简直没有瑕疵的屋子里,在那里,至少有一秒钟我摆脱了那种惶恐的——微妙的个人感受,完全融入了墙壁,融入了联合的大地。我不会忘记,我想要再来一次。但是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虽然我请求再禁闭一下午,可是这次我却局促不安地在那间屋子里踱步……
同样是那一秒钟里(恐怕只有一瞬间!不过那个样子的时间是无法计量的,你用什么去计量呢?),一个声音突然从我的嗓子深处跳了出来,这么说:“叶伽是错误的。”不,现在我不愿去想它。有种权威,或者说是一只巨大的手托起了我,安东尼昂斯·王,甚至叶伽,都在望着我,从不同的方向。他们望着我向天上升去,一种光辉,透过毛玻璃的纯白色的光把我净化了。或许,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再做一次转移(如果可以使疗效更彻底的话)。那一刻我的意识中充盈着和谐与福乐。一层膜将那些看不真切的污秽都挡在很远很远以外,就像幕墙。我依靠它,我完完全全依赖着它。随后我从天坠落——安东尼昂斯仿佛松了口气,不知有多么高兴。我们一起走回他的工作间。他走得无比轻松,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可憎的怀疑!
于联合355年,
奥维德·王
我突然觉得这些事很荒唐。为什么呢?记下笔记(不如说是记下对胡思乱想的感受)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会有哪个其他的读者吗?我不希望,不,它绝不应该流入别人的手中。现在想来,即使是未来的我,与现在的我也不是同一个人;一分钟后的我,与现在的我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总之一切都是那么卑劣!记下挫折、偏差与意外出现的腐朽,有什么意义吗?螺丝或者螺栓需要腐朽吗?即使出现了,也要忘掉它,尽快——一秒也不用最好。将来的我不想翻这些东西,正如现在的我不想翻之间的笔记。我认为那些笔记抱有一些奇怪的偏见。现在我甚至无法理解;我住在这里的一张床位上,床是吊起来的,有一扇小门通往走廊。这儿的一切都是半透明的,你却看不到那边是什么,只有模糊的光与影子。巨大的、并不特殊的感受正在治愈我的身心。我感到身居斗室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布拉斯柯维尔那儿的房子。他们没办法使我忘掉灰暗的窗户,台阶和我没有踏入的入口。叶伽从里面出来了,我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不,我不是胆小的。伟大正在侵入我的意识,而我欢迎它。我为它建筑房屋,为它准备好一切,我远离使我害怕的东西。据说这些事情只要十五天;十五天之后,新的我会代替旧的我,就像把那旧的意识硬生生地抽走,把新的安放在这儿似的。做这一切事情的是联合——不,如果那样的话,我不愿意!我不知道原因。可能想上十五天就会想明白——并不是逻辑,或者二二得四这种方法能算出来的。我的一部分不听从联合与我自己的指示,它们令人憎恶地独自行动。刚刚那句“我不愿意”就是证明,——这一切多么复杂——难道我真的会违抗逻辑,违抗真正的意志?二二得四一般的意志?我更不愿意与规律作对。忘掉是最好的方法。联合会帮助我,而这一切需要我自己——我自己来做。但是,这是困难的,就像现在我拿着塞在包里的笔记,这一摞,可能有几十页废纸一样的东西,它们轻得要命,可要我扔掉它,或者撕碎——我就不愿意。除非有人强迫我,那时我会心安理得的;但如果要我自愿决定,劝说我,并不威胁我(我倒希望会有人威胁我),我的手就像被铐住了一样动弹不得。我的精神中一定有一部分在与我作对。这是个征兆,我意识不到它的后果,也没有人会教导我。可是我去求谁呢!在这个问题上,联合帮不了我。可我不敢去见叶伽。没有一个人愿意用哪怕最浅显的语言与我交流。安东尼昂斯·王也令人反感。他只会指着监护人规章,一条一条地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念。这是我所预料不到的,这是更可怕的——
这令人绝望!每当想到我疑窦丛生的经历与我永远无法望到尽头的未来,我突然觉得很厌倦。我明白这种厌烦是不正常的,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看待自己作为公民的身份。人似乎是从自然中来的,又似乎不是。这自然指什么呢?指幕墙外显得虚虚实实的世界,指那些看不真切却在模模糊糊地活动着,而不受联合控制的世界。你可以看到一切东西都在迅速流动,然而并没有什么意志要它一定流动。这就是我所指的自然,如果它有开端的话,那么一切都是从混沌中产生的,联合又能够起什么作用呢?如果没有开端的话,我们仅仅是无尽的时间长河中的一颗砂砾而已——当你看到一条直线与一条与其共线的射线时——我仍然显得无限小。
见鬼!我忘记了二十年战争和联合三百多年的历史。我真该删去这些话。某些固定的、从来就没有变化过的思维方式刚刚在折磨着我,令我身不由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要知道,我陷入了一种危险的状态中,我越想忘掉它,我可憎的意识——它不受我控制,鬼知道它听从谁的指令——违抗我,把它保存得越发显眼、越发坚固,最后甚至充斥了我的全身。适得其反,这令人痛恨!这种状态使我觉得我需要无穷无尽的休息。我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一个公民将要面对的事情是无穷多的。这没法预计,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需要立刻躺下来,不管躺多久;最好在义务医院中一直躺着,躺上个两百多年。但那时候——我能预料到,我会继续躺下去。然而这多么可耻……我自己都觉得卑劣。我需要把我的笔记藏起来。这使我伤心:我在联合前隐瞒了一些不得不藏起来的秘密。请不要指责我自作多情。如果被什么别的东西看到,我会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