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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意识到学校后面还有这样一条奇怪的石板路,两边都是荒草和废楼,一段三米多高的菱纹钢丝网配合藤蔓兜住了操场内运动员的视野,那是能见校园的唯一缺口,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不巧我正一根筋走在这路上,滤掉橡胶鞋底老鼠般的呻吟埋头向前,冒险的信念让我甩开了最后的机会。水泥红砖,门框通通倒在泥地上,黑漆漆的空洞,窗户用木板铁钉封死,每经过一户这样的没落景象我都再加速一次。什么时候能走到头,我自己都难以预期,后悔没在钢丝网下扒开草茎张口大喊救命。已经走了一个小时,我的生物钟一向很准,用手表计时本来就是妥协了的人生,一个人计时更无意义。没多会儿天空呈现出红色,白色的云还在,那是更深更广的红,好像是地球浸没在了灌满宇宙的血泊里。我有点害怕,想着一个人会在无人发现的…这么说又突然感到意外,并不是在野外,仿佛昨天这里还是个人烟鼎沸的小城,住着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家长,我看见侧向的岔路也不止一两条,我只是走在熟悉和陌生夹着的缝隙里。天黑了,我的脚不听使唤,不再相信目光短浅的指引,感官在光亮不足勇气欠佳的时候大半失灵。
「哈哈哈—」
我听到了一个孩子的笑声。就在前方十米左右的地方。
「你快来追我啊—」
另一个孩子的声音,并不是对我说,而我不自主的追了上去。等等我。我心里在唱。
我避开石板路选择走旁边的土路,孩子们不知要去何方,我也不想太早被发现在跟踪他们。况且,我还没看见一个孩子。天亮了,我的生物钟也只过了三小时。没捕捉到一丝孩子玩耍的迹象,路边的土路也越来越湿,橡胶鞋底变得太滑走不下去。一阵雾气飘来,石板哐当,什么都消失,反而让我安心。穿过大雾,一个不同的巷子正等着我。
1
雾气散去,巷子的早晨井然有序生气勃勃,左边出现了一个高约三层楼的门廊,开着的铁门钻过去,有些老人家在门廊下摆摊卖杂货。他们的方言我都没听过,不过叫卖全是一种感觉。来往的人不在意我,我也舒舒服服走入他们之间,经过一根横放在摊前的竹竿,一只翠绿的螳螂正想从一端爬出来,我攥起拳头敲了敲竹节。
咳咳。
背后有个女声,我被迫回头。出乎意料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短发,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孔,三角眼,眼角上翘夺人魂魄。
一出口就让人畏惧:
「你胆敢搭讪姑娘我。」
「没没没,这是误会,而且我走在您前面呢,还是您叫住我…」
「你不懂敲竹竿是什么意思?」女生突然一脸纯朴。
「我是看见了有只螳螂…刚才还在的。」
「别说了,也不是要拒绝你。」
女生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走,我想问去哪,但是并没开口,也不反抗,两个人总感觉安全多了。学校的事暂时也不想思考,脑袋里很多疑惑的事都“卡”的一声叫停。
我们出了门廊,左拐进入一个同样是石板铺成的上坡路,和之前的巷子不同,空气中明显有些浓郁的神秘味道,左侧是白粉高墙,右侧是一处徽派建筑群,直觉中许多世外的工匠隐居其内。
女孩身着黑色皮夹克皮短裤,还有黑皮靴,长发一根红绳系在脑后。
没走几步,四周的环境开始有了巨变,幽闭的小巷进入开放的长廊,入眼全是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拆了只剩基座和立柱的大礼堂,夯实的土块还留着环形下降座位席的模子,没有工人,两架挖掘机做闲置状。从一开始我就始终有同样的感觉,无论场景如何变化,废弃,闲置始终如一。女孩看起来也成熟了许多,始终牵着我在前面自顾自地走,边问我一些身世的问题:
「你知道新人类中学吗?」
「当然,那是我高中的母校。」
「我有个朋友也在那里上过学。我们算是认识的人。」
「是吗。」
我在心里反复捉摸女孩的话,何等程度才算认识,以及怎么理解现状的种种关联。
空长廊用了我五十分钟的时间,尽头是实心红木做成的大门,左右洞开,向里望去是大理石铺就的阴森走道,无数白色门框上伸出不同字样的黄铜门牌。
女孩的头发也绕了几圈盘在脑后,我才注意到她里面的头发是红棕色的。我被牵着的手心开始出汗,回过神来已经走了进去。
即使用我的生物钟算已经不停走了走了八个钟头,我丝毫不觉得累或者枯燥。我猜测现在应该是在某个医院的走廊上,真的很冷,一眨眼还会发现从眼球上蒸发的微微的雾气,黄铜门牌的字被霜遮住,依稀分辨出有校长/工作/处理这样的词组。也许是在学校,但不是我的大学。女孩放开我的手,我也毫不犹豫就逃走了,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想回头看看,好像天生没有这能力。继续甩开双手,橡胶鞋也唧唧歪歪在抵抗,经过一间正在上课的大教室,好奇地透过后排的玻璃去瞧个究竟。
我看见了我的书。我记得是几周前从动画书店淘来的杂志合辑,在自习室里被人牵走,恶意的偷窃,我确信没人会像我一样懂这本书。
果然正如我所见,地狱一般的景象。后排的这群学生把整本书撕开,每个人分得几页作不听课之余的消遣。我怒不可遏,整个胸腔发出悲鸣。老师走了出来,我冲进教室,抓住最近的一个学生指着封面上我的名字问:
「是你干的,对吧。」
他们被我神经质的表情吓坏了,有的人丢下书页跑了,被我抓住的学生也挣开了,满脸通红往门口挪去,我自然步步紧逼:
「快跟我道歉。至少给我道歉啊。」
他什么都没说,跑出门去,第一排有个很健硕的男生挺身而出:
「我是这个班的委员,想要道歉?」
说着他大步跳奔到后排,拿起剩下的书页扯个粉碎,就像下雪了,空中,像数字与半导体闪烁,铁丝网与霓虹灯重映。我这样呆呆看着,抽出刀子捅了他。
女生在尖叫吧,男生会来抓住我吧,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甚至打算让他们打一顿然后自首。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雾气,有人牵着我的手往楼梯口逃跑。
那被我逼出的教室的男学生静静站在外面,轻声对我说:
「你走吧,写你名字的封面在我这。不会告发你的。」
说完他转身潜入一个科室,黄铜牌上刻着社会与法制研究科。
拉着我走的人在前方的雾中,咯噔咯噔发出高跟鞋的声响。我慢慢想起了,我生了一种病。
2
我在没走进巷子之前得了一种怪病,我无法正常向前迈步。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旦想向前走,结果抬起腿也落不下,东倒西歪摔在地上。如果由我动弹,双腿的路线总是朝着制造一团糟的方向,碰到任何能损毁的物件,伤及周围正常行走的人。总之我成了个麻烦,学校呆不下,除非用固定的弹力绳把我和轮椅绑在一起,手还是会代替不能活动的腿继续捣乱。我在纸上写了很多大逆不道话,老师校长都被我丑化了个遍,他们终于不再容忍我,建议退学,入精神病院。
我也想离开这群「熟悉的人」,这些和蔼可亲的老师,乐于助人的同学。眼中都是荒废的未来之星石膏像。不能控制手脚的人一定是精神病吗,我独自一个溜进排练室,放开束缚我的绳子,跳起了舞。
之后打碎了一面墙的玻璃,玻璃永远不会告诉他们我做了什么趣闻。
我仍旧不能前行,精神病的测试也通不过,医院只能保持观察,并建议我继续练习,找个没人没玻璃的地儿。
我却不知道有个女孩看见了那天起舞的事,之后的第三天她的父亲找到我,希望能请我指导他的女儿跳舞。他听女儿说我的舞步是世间罕见的自由自在,她愿意买下我的病态,成就她的天赋。
「我病了。还是你们病了。」
我轻轻问,那位父亲仍旧一脸虔诚与我对视。
另一方面,我的生活依旧荒废,舞蹈不能给我带来一丝希望的幻觉。那里本来就有一个梦,却不给我好的安眠。我有时给自己多绑两道绳子,尼龙绳,甚至打算用钢索,用电焊,有时我什么也不做平躺在泳池中央的浮板上,四肢十分怕水不敢动弹。偶尔有同学来看望我,隔着水喊我:
「最近感觉怎么样?」
我都回复说:
「感觉很好,你呢。」
他说:
「我也很好,那就好,告辞了。」
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来泳池看我了,我看着天调节自己的生物钟,人不应该依存世间钟表的尺度,正是如此才会经受岁月摧残。我的计时没有标准刻度,时间有时快有时慢,本来就是我自己的感受。
夏天用了二十八天便结束了,冬天遥遥无期,
3
雾气被来自前方的风吹往身后,拉着我的人减缓了步速以靠我更近,看来又要走到尽头,看不见光亮闻到木头的味道,似乎是要通往一片诡秘的森林。
走到巨型暗影的跟前,我吃惊于眼前密密麻麻堆积起的木箱仓库。并不是真的森林,而是森林的坟墓,我不知道这无数个木箱里面装着什么,80/80/160规格的黑色标识贴着底边喷在箱体外部。穿着高跟鞋的女孩丝毫没有动摇,穿入箱子之间留下的用来区分数量空隙,我紧紧跟随。空隙高而狭窄,木头的毛刺不时就扎进两袖,发出哧哧脱线的声音。女孩比之前长高了一些,时间在她身上流逝的速度飞快,背影上看更加有女人味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视野局限的要命的地方,除了观察她我别无他事。
「再看箱子会掉下来的。」她说。
我仔细聆听,堆起的高不见顶的箱子发出不牢固的声音,以一种极慢的频率原地摇摆,呼—呼—的风声在高空飘掠。我不曾问过女孩的名字,心想是否需要开口,像现在这样拉着真是让人非常局促。这时女孩头也不回地说
「她的名字叫白,你看见了么」
「是的,我看见了。」
天空上,当然我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有空间,一只修长的白色天鹅倏尔降临,在木箱壁垒之中任意穿梭。我不禁伸手摸到箱子表面确定这些阻挡不是幻觉。那么名字叫白的天鹅难道不是实体?我一边捕捉着它的轨迹一边暗自揣测,然而下一秒它就突然从我眼前飞出,银色的翅边,水蓝荧光的翎子,还有深不可测的黑目,瞬间冲散了我和女孩。我一个趔趄坐倒在原地,呆呆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慌忙起身去寻找女孩的踪影,一个T字路口出现在了此时。
我没想到过拥挤堆满木箱的仓库里竟然还会有这样宽阔的街道,我站在小巷里频频咂舌,突突突的发动机噪音惊醒了我。一架叉车正对着我驶来,我固定在原地,跑已是来不及,回头,根本就回不了头,是这个愚蠢世界强制于我的设定。更要命的是开叉车的人那张脸,我认出他,被我捅了一刀的委员:
「在等红灯吗」
冷汗从我额头不断冒出,僵持不下又必死无疑,时间只剩折磨两字。
我承受不了高声大叫:
「白!」
大鸟受召而来我不由分说抓住它的一只脚,她哀嚎一声腾空而起带我闯进了木箱壁垒,四周氤氲着蓝色与红色的神秘光晕,木箱内部充满死海一般的浮力,托着我向上漂。白为了摆脱我而挣扎着向远处的出口飞,如果那里是出口的话,我便考虑放了她。
亮点越来越大,白的刺眼,最终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白已经消失了,或者融进了眼前的这冰天雪地。我不在雪地里,而是走在半空中的一条透明道路上,唯一可以确定前方有路的方法是看雪花摔在半空,而不是悠悠落入雪国深渊。
4
最接近死的感觉是寒。人是群居的恒温动物,崇拜向日葵仅次于太阳,如果从身体里抽走热量人就会死亡。更有寒心而亡的说法,这是基于人的高级情感之上的严重漏洞,重视精神才会分裂精神。而口中说着:
「好好照顾他,一定要治好他!」
一边把亲属下定义送去精神病院的人,心里想着的却是:
「在里面死掉吧,谁也不麻烦谁。」
我衣着单薄,还好这是一场温暖的雪。脚底踩着看不见的桥面,再往下是无边无际的雪原,没有一棵杉树的尖顶,纯白无暇诱惑我投身绵绵大地的怀抱。我盯着雪落的地方摸索前进,不知不觉走了两个钟头,没有坐标可循的场景视线开始涣散,我不得不用力揉擦双眼保持清醒。空虚的,无趣地旅行,毫无目的。我渴望白可以出现,期盼女孩领我离开这地方。
为了记录坐标我抽出刀,放在左手掌心用力攥起,皮肤比我想象的要坚韧,这样过了半分钟,我狠心拉出刀刃。一滴血坠入万丈深渊,接着又一滴,整个雪原变得动荡起来,我可以感受到除了痛觉,更多是隐藏在雪里的杀意和欲望。
仅仅一眨眼,黑色的奇点出现在雪原之中,它不断突出像是隆起的山,越长越大更像是一件黑色长袍,红色的我的血从袍子里流灌大地,全世界再也看不到一丝白色,只有我的红和那充满杀意的黑。
那就是死神,货真价实的死神站在我面前,无法估算他的高度,黑色长袍内无数灵体企图冲出禁锢,这个形态真的很恶心。我这么想着,死神伸出一只手,也就是一根黑雾般的触手,展开手掌,里面团着一小撮白。
「是白吗?」
我几欲流泪。
死神的声音震荡回响,要把人的灵魂微波:
「白的命是无限的,她可以依附万物生存,她不停猎食体制之内的猎物,她的形态万变,唤作白无常。可惜她还是没能猎杀你,让你走到了这里。你在现世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无视我的制裁,因此你们都罪不可赦。」
我此刻才不管死神的制裁什么混账东西,先把白交出来再说。支配时间,这样说来我不也可以成为死神,我厉声责问:
「那你让我怎么办,戴上手表吗,接受时间的管理就可以了吧。」
「当然,只要你戴上手表,臣服时间。」
我偷瞄一眼蜷缩一团的白,如同奄奄一息的狐狸尾巴,我只有一试—
「白,变成时间!」
死神措手不及,黑色触手被白变成的白色卡西欧牢牢捆住,任他挣扎也拜托不了滴答滴答的秒针了,不过一会,死神长袍里金色的灵体纷纷四散逃出,袍子落在我的脚下,我把它提起来一抖,掉下了一只兔子的尸骸。
白呢?我四处寻找。
「咳咳。」
我一回头,白就在我身后,一双三角眼看着我。而周围的雪景都消逝了。出口显现在桥的另一端,我套上黑袍子拉着白走向下一个巷子。
2013.12.15
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