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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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擦黑,栓子娘往大黑锅里添了三大瓢水,从旁边随手扯了个马扎,两腿微微弯曲,将马扎从两腿前面塞在屁股底下,坐下来开始引火;那扯马扎,塞马扎的动作跟栓子呲鱼时放马扎的动作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总算是找到了根源。

栓子在娘的不远处,借着昏暗的灯光和灶火里的那股子亮堂,正内八着双腿修补那张年代感十足的渔网。大花慵懒躺在栓子脚边上,偶尔调皮地拉扯两下栓子腿上滑落的渔网,被栓子扎实的拍了好几次脑门。

明天就是月底了,英子该回来了。

…………

"家里有人呗?栓子娘在家不?"

门口一紧阵子狗叫,大花侧躺着身子,反扭着头,竖起耳朵警觉地望着屋外。

"都在厨房呢!"

栓子娘一边应着,一边把手在破旧的围裙上蹭了蹭,起身往屋外迎。

栓子抬了抬头,又继续埋头补网。

"英子娘啊,啥事?"

大花一听是英子娘,收了耳朵,扭回头,继续打瞌睡。栓子一听是英子娘,身上的渔网都没收拾利落就往屋外迎,险些被绊倒。

"大娘,您来了。"

"哎,栓子在家啊,我来是想跟你说一声,英子来电话了,说这月学校要求留校补课,明天不回了。"

"那她说啥时候回了不?"栓子眉头又开始拧巴了。

"估摸着得下月底了。"

栓子"哦"了一声就像丢魂似的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英子娘,不用管他,他就这样儿。"栓子娘噘了噘嘴,然后又眉开眼笑的跟英子娘家长里短了几句。

"那你给他宽宽心,我先回了。"英子娘边说边往厨房探了探头,然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在这吃吧,英子娘,我今天水添的多。"

"不了,英子爹还等着我搅面呢!别送了,栓子娘。"

门外又是一阵子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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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子娘回到灶台,往灶火里推了一把豆秸,斜着眼角偷偷地瞄着栓子,栓子一声不吭地继续低着头补网,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

大花可能闻出了这略微尴尬的气氛,贱贱的用爪子拉栓子腿边的渔网,这次居然没挨栓子的巴掌,大花也是一脸的懵逼,喵了一声,歪着脑袋直直的盯着栓子。

"大花,来,来我这。"栓子娘用手招呼着大花。

大花一扭三回头的来到栓子娘的脚边卧下,不死心的又扭过头冲着栓子喵了两声。

"大花,咋那么没眼力架呢,看不出栓子不开心了啊,你还惹他。"

栓子娘一边捋着大花,一边用眼角瞟着栓子。

栓子还是埋着头,手里忙活着,不作声。

…………

"栓子!?"

"嗯。"栓子头也不抬的应着。

"去英子学校找她吧?" 栓子娘直勾勾的盯着栓子,等着看他的反应。

"娘……"栓子猛地抬起了头,不知道是不是头低久了,栓子的眼红红的。

"我说去省城找英子吧,顺便给她带点小炸鱼,你知道英子的学校在哪吧?"

"嗯,我知道!"栓子回答的带点颤音,眼眶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栓子娘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栓子稀罕英子,每个月最开心的也就月底这几天。这次如果不让他去找英子,下一整月肯定会蔫蔫得,跟丢魂儿似的。

"村口去省城的客车几点来着?"栓子娘又往灶膛里堆了一把豆秸,小声的嘟囔着。

"下午5点10分。"栓子"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把大花吓得一哆嗦。

"娘,那我去收拾东西了。"转身朝他的偏房走去。

"小麻噶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栓子娘咯咯地笑着,反手在大花的脑门上轻拍了一巴掌,大花该是两脸的懵逼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躺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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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子从掉了漆的枣红色柜子底下摸索出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也是他爹当年挖河的战利品。爹舍不得用,给了栓子当书包。这书包,栓子一背就是七年,感情比陈奕迅的还多了半年。

书包的缝角处有一块明显的污迹,这是以前装小炸鱼的盒子开了口,让油给浸的。栓子来回摸了着这块油渍,愣愣的傻笑了几声,估计是又想起了和英子一起上学下学的欢乐时光。

"栓子,等会再鼓捣,先吃饭。"

"哎。"栓子的思绪被娘拉回,一边应着一边往堂屋走去。

…………

"听你娘说,明儿你要去省城找英子?"栓子爹下工了,掰了半块馍,低头顺着碗沿儿吸溜了两口玉米糊糊,咂了咂嘴,抬头瞥了眼栓子。

"嗯。"栓子边应着,边用馍去接娘炒的萝卜粉条。

栓子娘用筷子拌了拌小碗里的炸酱,接着嘬了一下筷头儿,静静地瞅着爷俩儿的动静。

家里大事还得栓子爹拍板儿。

栓子爹将手里的筷子移到左边拿馍的手里夹着,然后用腾空的手在中山装胸前的左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了卷成小纸筒状的几十块钱。

"明晚没有回来的车,找个店住下,顺便带英子吃顿好的。"说完又咂了几口糊糊。

"哎。"栓子接过了钱,小心翼翼的塞在娘给缝的裤子内兜里,又抬眼看了看娘。

栓子娘撇着嘴,向栓子点了点头,转身给栓子爹又添了一勺糊糊。

娘俩眉口的疙瘩这才慢慢的舒展开……

…………

临睡前,栓子娘踱到了栓子的偏房。

"栓子,明儿可别再起那么早了,你下午5点多才出发,晚点去下网就是。"

"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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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还没亮,栓子房里又有动静了。

尽管他蹑手蹑脚的取网,拿篓,但开大门的那声"吱扭"还是没逃过栓子娘的法耳。

"栓子,你又早起了是不?"栓子娘从炕上反身坐起来,披着袄,透过黑乎乎的窗冲外面喊着。

"你管他干啥,又不是小孩子了。"娘的一嗓子吵醒了身旁熟睡的栓子爹,他爹半梦半醒的嘟囔着,翻身又紧了紧被子。

"这么冷的天,他又这么早挽着腿去那泡子下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娘没好气的在栓子爹背上狠狠地捶了一下。

栓子一听惊动了娘,撒丫子就跑,紧接着门外又是一阵子狗叫。

…………

撒网,收网,理网,再撒,再收……

…………

天刚放亮,栓子扛着渔网,提溜着篓子回来了。娘一看他挽着的裤脚,脚趾甲里的黑泥和那张冻得发青的脸,真是又气又疼。

"你去烧火吧,我去弄鱼。"娘阴着个脸说。

"哎。"栓子应着,对娘笑了笑。他知道娘心疼自己,但是一想今天能去省城看英子,他恨不得昨晚就去泡子撒两网,还哪有心思睡觉。

…………

今天对栓子来说将是最漫长的一天。

从吃过早饭,栓子就像屁股下面长刺一般,坐不住,一遍一遍地去堂屋看时间。

大花在院子里躺着晒暖儿,栓子来一次它就翻身扭个头,这来来回回数次,怕是脖子吃不消了,起身卧倒栓子娘脚边儿,不再去管傻栓子。

栓子娘一边捺鞋垫,一边透过老花镜上沿儿看着傻儿子如坐针毡,又好气又好笑。

终于熬到了4点半,栓子一头扎进偏房去拿书包,里面放了一件换洗的衣服和那盒熟悉的用毛巾裹着的小炸鱼。

"娘,我去村头等车了。"

栓子娘嘱托了栓子几句,前后脚随他到大门口,倚在门框上,一边拿针蹭着头发上的油,一边目送着憨憨的栓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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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栓子第三次去省城。

第一次是3年前娘大病时,栓子去省城给娘拿药;第二次是去年秋天,英子大学入学,他陪英子去报到;这次是第三次……

这一路上变化很大,但栓子还是那个栓子。

客车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一刻,栓子凭着难忘的记忆顺利地找到了英子的学校。到了门卫处,栓子从娘缝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写在烟纸壳子上电话号码,他操着一口别扭的普通话让门卫帮他叫一下一个叫英子的同学。门卫头也不抬的问了栓子几个问题,做了个简单的登记,没好气的让他去一边等着。

栓子小心翼翼的后退到门卫指定的一边等候,寒风吹的他鼻头凉凉的,不禁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眯着眼远远的望着校门里高大的教学楼和宽宽的校道。

没过一会,不远处出现了那个让他心安又心跳急速的身影,他咽了口唾沫,压了压声音。

"英子,我在这儿!"

英子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是买的不是家里做的那种,围了一条粉粉粉的围巾,特别好看。

"冷不冷啊?栓子。"

"不冷,一直坐车来着。"栓子红着脸,搓了搓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在书包里摸索着。

"给,小炸鱼,来的时候俺娘炸的,我用毛巾裹着放在胸口暖着,兴许还不凉,你要不要先吃一个。"

英子没有接过炸鱼的饭盒,而是按着栓子的手又塞回了军绿色的书包里,接着说:

"栓子,先不吃小鱼,你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烤鱼!"

"烤鱼!?"

话音未落,英子就去前面带路了。栓子怔怔的看了看被强势塞回的饭盒,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英子轻车熟路的带栓子来了一家大排档,当然栓子不知道"大排档"这个名词。烧烤摊上油烟四起;"晚上好大排档"的广告牌在小彩灯的装饰下闪闪发光;传菜的服务员像鱼在水里一样自由的穿行;餐桌上吵闹声、欢笑声一阵压过一阵……正当栓子望着这热闹的阵势发愣时,英子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示意让他过去。

栓子将军绿色的书包放在胸前,小心翼翼的移着碎步穿过这格格不入的热闹。

"栓子,咱点条烤鱼吧?"

"哎。"

英子高高的举起手,冲着烧烤摊大喊:

"老板,点菜,一条烤鱼,两碗米饭。"

"好嘞!"

没过多大会,一个长得还怪好看的女服务员拿了个小本本在上面写写画画了一阵子,扯下了一张放在他们桌子上,转身又去招呼别人了。

栓子把书包放在大腿上,用手地按着那盒小炸鱼,静静地观察着。他想开口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鱼的盒子被他按的更紧了。

英子一直在他耳边说着这家店特别好吃,有哪些特色菜什么的,栓子认真的听着,除了"嗯嗯"的应着,他想不出另外一种回答。他想问问英子要不要再吃口小鱼,但是他张不开嘴。

没过多久,服务员端上来了一个带着炉子的铁盘,一条大鱼正埋在各种配料里滋滋的冒着热气,烤鱼下面铺着一层碎洋葱,四周点缀着芹菜和豆芽菜,看起来很有食欲,英子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下筷子了。

"栓子,趁热吃!"

"哎。"

英子一边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她学校里发生的各种新鲜事。

栓子也夹了几筷子鱼肉,很香很好吃,他不由自主的又摸了摸自己干瘪嶙峋的小炸鱼,心里有点难过,但说不上来为什么难过。

…………

米饭见了底,烤鱼也快被清空了。

"栓子,好吃不,吃饱了不?"

"嗯,吃饱了。"栓子说着扒完了最后一口米饭。

"老板,结账!"英子又高高的举起了手。

栓子一听结账,急忙放下手里的饭碗,把书包放下来,开始在裤兜里摸索爹给的那小筒子钱,还没等他掏出,英子已经结好了。

"英子,我我来……结……"

"没事的,我出去做兼职了,挣钱了,这顿算我请。"英子笑着说。

栓子也憨憨的挤出了一个笑,但这笑比哭还要难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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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路上更清冷了。

英子依旧走在前面,栓子斜背着书包,用手压着那盒小炸鱼,他想掏出来给英子,但英子吃烤鱼已经吃饱了。

正在栓子思前想后的时候,英子扭回来头,怔怔地看着栓子:

"栓子,以后你别给我送小炸鱼了,以后回家也别送了,怪麻烦的。"

"不麻烦,不麻烦的。"栓子回答的有点抢,他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不……麻烦,也别……别送了。"英子转回了头,不敢再看栓子。

栓子愣住了,感觉喉咙里被什么卡住似的,脸憋得通红,到底他也没说出一句话。

…………

寒风将秋天留在枯树枝上的最后几片叶子也吹落了,落叶划过了栓子的脸庞,咝咝啦啦的疼。

看着英子远去的背影,栓子第一次感觉到了深秋的寒气逼人,那股子寒劲儿是从骨头缝里散出来的,让人冷得想逃离。

…………

第二天栓子一大早就去车站候车了,他想回家了。

路上的风景还是那个风景,但栓子选择了闭目养神,因为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他谈外面的变化了。

想着想着,一串细细的泪珠沿着栓子眼角的褶皱缓缓地落下,落在装满欢声笑语的军绿色书包上,落在那盒已经凉透的小炸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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