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我一直想仿效蒲松龄搜罗编撰出一本现代的《聊斋志异》,于是在微信圈子里广发征集。傍晚时一条私信发了进来。
在日本,傍晚也被称作“逢魔之时”,他们相信黄昏是阳与阴的界隙,是人和魔物共享世界的时刻,也是人最容易遇见魑魅魍魉这类邪祟的时间,日本传说中最著名的百鬼夜行也是以这个时刻为开始。我遇到这个故事便是在这样的时间。
那是“小北”发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等我电话。”
她是我朋友中最以活泼和女性魅力称道的一个,在我的印象里这种直白且慌张的措辞不该是她的风格,难道开车出了问题?(作者本职在交警队)
正在我胡思乱想,思维已经发散到交通事故上的时候,她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起电话,都没来得及措辞张口就道:“你人没事吧!”
电话那头她显然一愣,声音吱吱呜呜半晌才开口:“我有个故事,你…”
原来是这件事。在她又开始犹豫的空档,我本该为她平安无事而放松的那口气却因为她异常的反应提的更厉害了。
熟悉她性格的我,这时候简直好奇的要死。这太不正常了,她不仅没对我没头没脑的问询吐槽,甚至没做出任何回应。我能感觉到,此刻她正慌乱甚至惊恐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去活跃气氛,终于在十几分钟后,她对我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那是好几年前,她和四个同学去芜湖参加艺考。她们为了方便就想在考场安师大附近找个住处。
几个女生几乎是带着郊游的心态而来,本身也没带几件行李,都是一个挎包轻装简行,所以报完名也没多急迫想找到落脚的地方,就这么嬉闹着出发了,于是没多久寻找旅馆就变成了逛街。几个人晃荡了小半天,等她们回过神来,天色已近黄昏。此时几个人舟车劳顿加上步行半日的疲劳感终于爆发出来,都抱怨一步都走不动了。
“我不行了,这是走到哪了啊?”女生A蹲在地上看了看周围诧异地问道。
小北和剩下三个女生也四周打量着,除了大大咧咧的女生D,都同样看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几个人逛街的时候下意识没有离开安师大周边的范围。从大门出来往左慢悠悠逛了大半圈,这里该是学校的后街。
五六点钟,正是那些出于各种“原因”,不愿意吃食堂的大学生在学校周围出没的时候,也是这片范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但他们所处的这个位置却人迹寥寥。稍远望去,不远处饭馆店铺密密匝匝的排列在街道左右人流如织和眼前的环境相比,就像被分割在两个世界一样。
“那有个旅馆!”女生D忽然惊喜的喊叫起来。小北看向她,逛街的时候就数这孩子最兴奋,以至于对于休息也最急不可耐。小北笑着随她视线看去,一幢略显破败的三层矮楼就立在不远的地方。
黄昏的阳光从楼与楼的间隙中刺出来,在它的周围割出细长斑驳的金边。小北忽然觉得莫明它好像一张半埋在地里满是伤痕的大脸。三楼的窗口向楼的两端分的很开,玻璃上不知贴过什么被撕得七零八落,让它像是两只浑浊空洞的眼睛。二楼倒是有很多窗户,不过都被人用水泥砖封上了,只留下中间偏左一扇小窗。一楼临街的位置有一扇类似老式电影院那种四开红色的木门,正对着众人无力地敞开着。
“还真是旅馆。”女生B嗤笑着指了指三楼右窗边的位置。窗下阴影里挂着用白底红字写就旅馆二字的牌子,小北看过去时它似乎被风吹动轻微摇晃起来,像是挂在眼下即将坠落的泪珠。
如果可以,她绝对不会选择住在这里。可剩下四人似乎完全没有和她一样的不安感,尽皆欢呼着奔了过去,碍于年轻人的面子问题,她也只得随着众人跨进了那扇门里。
走过空旷但还算宽敞的一楼大堂,几人顺着楼梯一窝蜂的冲上了三楼。这个没有名字的小旅馆不出意外的没什么特色,还好比较干净让几个疲惫不堪的女生松了口气。
环境能接受之下,五个人开了两个房间,女生D把自己丢在女生B的床上,两人今晚决定挤挤。
年轻女孩的精力,都不可用常识揣测。几个刚才还疲惫欲死的人,下午逛街时遇见各种零食,嘴就没有闲过所以也没觉得饿,坐着聊了会天女生B就呆不住地提议去上网。
几个女生顿时纷纷响应,只有女生D已经睡得快人事不省,摆摆手表示别烦她。小北和剩下三人就留下她动身出发了。
那时几人毕竟都还是学生,不像现在早已过惯了通宵达旦的夜生活,加上明天还要考试,玩到快一点就决定都回旅馆睡觉。
网吧就开在后街上和旅馆不远。几个人出了门说说笑笑不一会就来到了那幢矮楼。
夜里的矮楼愈发显得阴森。小北刻意不去回忆白天的感觉,大声和走在最前面的女生A开着玩笑第二个走进了大厅。
午夜,大厅低矮的天花板上只有个裸露在外的老旧灯泡,向门廊下散发出昏黄的光,这颜色让小北不自觉的又想起黄昏时站在楼前的情景。她快走几步,被灯光投在地上的影子从她身后飞快滑到身前,在面前的台阶上扭曲着被拉得细长。
或许是气氛太过诡异,跟在小北身后的女生B和C都陆续失去了声息,大厅和楼道里顷刻间只剩下清晰的脚步声和混杂其中A的嘟囔,在四周空旷的回响下显得分外刺耳。
楼梯到两个楼层间的拐角,因为二楼封闭所以没有灯,这里的照明全靠一楼和三楼的灯光勉强应衬着,于是二楼正门前的一两米范围内,几乎是完全黑暗的状态。A本就是几人中比较胆小的那个,只是平时不拘小节惯了,对周围的气氛总难免后知后觉。可这时候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于是从一楼仅存的光亮走进黑暗时,脚步没来由的放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这…这地方,晚上还…还挺瘆人。”
她想对身后小北开句玩笑,可刚开口反倒被自己干涩的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变得结结巴巴。
小北这时候被下午的回忆折磨得冷汗直冒,根本没心情理她,只得对她强颜欢笑地扯了下嘴角。
就在此时从A的身后突然冒出一道蓝光,把整个二楼的楼梯口照的一片幽蓝,几人的脸更是被印上了诡异的紫黑色。
小北顿时觉得后背一紧,身后的女生C抓着她的衣服猛地贴了上来,声音颤抖的说:“那,那门口站了个人。”
门口站了个人?
小北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背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下午初来时,其他几个人光顾着往三楼的旅馆冲根本没注意二楼的情况。但她因为在门外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曾经下意识的留意过二楼的情况。从门外看去,那是个和一楼同样空阔的大厅,模糊可见的角落里能看到从死角伸出几张破烂大概被丢弃的桌凳,地上灰扑扑的,紧闭的红色大门外更是层层叠叠挂了好几道锁链,有的已经透出了黑褐色的锈迹并落着厚厚的灰尘。
如果是从楼上走下来的人,刚才就该和她们一样能听得见脚步声了啊?如果不是刚从楼上下来难道是从一楼先她们一步进门的?那也不可能啊,他们从看到矮楼的门口一直到走上二楼,刻意磨蹭下至少走了快十分钟,这段时间里丝毫没看到或听到半点其他人走动的踪迹,那深更半夜的,难道有个人就这么站在废弃二楼的黑暗里,等着经过的人?
太荒谬了!
小北感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打算亲自求证一下,不然她预感自己会被自己的幻想吓死。
作为个行动派,打定主意她谨慎地走近两步,视线越过僵在当场的女生A,往二楼门口看去。
这个该死的小C,门口明明什么人都没有嘛。
一股被惊恐压抑的邪火“噌”地窜上头顶,就在恼羞成怒的小北准备转脸把背后的C臭骂一顿时,又一道蓝光从二楼的门后冒了出来。小北只看了一眼,瞬间浑身的血就冲进了脑子里。
她看到一个像托着盘子的服务员一样举着左手,身体曲线仿若女子的黑影,正一动不动的站在二楼门口的大厅里。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那个黑影的腰部细的过分,虽然下身被门挡住了一部分,可视线可及的末端几乎细的和筷子差不多。
小北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一个锥子一样很可能没有下半身的女人,摆着怪异的动作正站在封闭许久的大厅里看着她们。
虽然,那个身影黑漆漆的难分前后,但小北直觉的认定,它就是在看着她们,她甚至觉得那蓝色的光就来自它的眼睛。
小北腿一软往后倒在了C的身上,而就在此刻,她面前半步之遥的A突然发出了凄厉地尖叫。随着这声尖叫,A开始疯狂的撞击身边的墙壁,她双臂下垂紧贴着身体,就这样僵硬却剧烈的用肩膀和侧脸死力的撞在墙上,发出类似铁锤砸墙的沉闷撞击声。
撞击声和完全没有换气停歇的尖叫声,在楼梯上狭小的空间里给其他人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和压迫感,让三人差点滚下楼梯。
恐惧感向首当其冲的小北扑了过来,她想转身就跑,可连平日里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几个人就这么呆滞地看着眼前疯狂的A,大脑一片空白。
A用这么大得力气,很可能下次触到墙壁时就会把脑袋撞开。
小北脑中忽然闪出这样的念头,立刻也顾不上早已被吓软的手脚,踉踉跄跄地扑到A的身上,大喊道:“停下来!A!停下!”
喊了两声,A似乎愣一下。小北也很可能是因为那几声呼喊,为自己找回了些许勇气,手脚明显恢复了力气。
她准备趁此机会把A拉上楼,于是招呼被吓瘫在楼梯上的C和B上前。
可正在队伍最后的B扶着墙刚站起身时,小北和她之间突然发出一声与A一般无二的尖叫。小北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的C尖叫着狠狠撞在小北的后腰上。小北眼前一黑,在怀中A再次响起的尖叫声中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里。
A脸上带着淤青头缠纱布躺在不远的床上,在他隔壁的病床上是正在和D小声交谈的C,看上去并没什么大碍。
D看她醒了,立刻凑了上来,打听她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她连珠炮似的关心和撒娇中,小北了解到,D和旅馆里的人听见二楼的动静赶过来时,只看到四人面色铁青的晕倒在地上,A脸上全是血但好在生命不会有危险。接着旅馆的人帮着六神无主的D把四人送到了医院。不久后,B就醒了过来。但她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肯说,被逼急了,就说自己晕倒的时候碰到头什么都不记得了。C是在小北之前刚刚醒来,她更夸张,迷迷糊糊的干脆连什么时候到这家旅馆都给忘了。
她们昏迷了两天,除了B和D剩下三人都错过了考试。B也在考试后连旅馆都没回,直接去了长途车站。走之前她对D说了两天来仅有的两句话。
“打电话告诉叔叔阿姨,北北她们在医院里,让她们赶快来。”
“拿行李的时候白天去,千万别一个人。”
小北听后,什么也没说。
她告诉D不要再问这件事情,她也准备把这件事忘掉。
这些年里,她很少去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但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破败的矮楼。
心中的疑惑难以克制时,她也在暗地里打听过那个地方,据说那个二楼曾经是个饭店里面有十多个工作人员,可一夜之间就人去楼空,没人任何人知道饭店里的所有人去了哪里。
A的伤养了半年才好转,但从此变得成默寡言,这几年更是和所有人断了联系。B和D都考上了安师大,矮楼的消息就是后来从D的口中打听到的。但B没有去报到,而是选择来年重考去了上海一所大学。
她走的那天是五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那天大家仿佛都故意选择了喝醉。隐隐约约她似乎听见C说想回去看看,弄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姐妹们成了如今这样。话音刚落,A和B就像疯了一样按住了她,逼着她发誓放弃这个念头才放开她。
散场时,小北站在路边送他们上车,留到最后的A,忽然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忘记那一切,一定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