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记忆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依然会在梦中回到那个小镇。梦中的小镇暮色霭霭,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我看不清雾中的景色,只看到依稀的轮廓。针织厂的两层小楼像一个巨型的棺材,一些人影如鬼魅般地在小楼外侧冰冷的水泥楼梯上飘上飘下,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离我现在的世界已经太遥远了,所有的温度都已经冷却,只留下一个个冰冷的记忆,让我在每个梦魇中惊醒。

而我,也会在梦中如鬼魅般在针织厂空荡荡的厂区游荡,黑板报上看不清的字迹、散发着机油的机器、食堂的一堆锅碗瓢盆、仓库里如迷宫般的货架、厂区后平静如死水的湖面。。。每一处都熟悉又陌生,鲜活又颓废,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夜晚钻入我思想的缝隙,敲打我的骨髓。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引子

四月的最后一天,正好是周末。天气不错,我们驴友群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搞活动了。这一次的活动是爬山和露营,两天一夜,第一天下午两点集合,路上开车两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找个地方安营扎寨,然后一起做晚饭,在帐篷里睡一晚,第二天上午爬山,中午聚餐,然后打道回府,行程还是比较轻松的。

驴友群的群主是我的发小,从小一起鬼混,但自从他有了女朋友,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就算在一起鬼混,也要搭上他女友。他是个热情洋溢、精力旺盛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组织一群人到野外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她女朋友就是他曾经的驴友,两人臭味相投、相见恨晚,整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就怕我看不到他俩有多恩爱。明明我比他更高更帅一些,就因为我经常少言寡语,对人爱搭不理,搞得我像个没人要的人。

集合的地点选在上高速的道口,九点五十分我到道口的时候,已经有好几辆车在那里等了。有几个人站在车旁边说着话,我发小拿着个本子边说边写。看见我,发小马上向旁边的人介绍:“一支穿云箭”,这是我的群名。就见其中几个新来的女生一阵骚动,眼睛里投来羡慕的眼光,小声说:“挺帅”。这也是我发小死活要拖我来参加活动的原因,虽然我并不喜欢过于热闹,也不热衷于这种耗时耗力的活动。

打完招呼,我发现他们基本上都是成对的,除了发小和他女友,有两对夫妻是忠实群友,另两对女生是新加入的,有个例外是多了一个单身大叔,看上去六十岁不到,长得清隽和善,但和我们其他群友又显得格格不入。

“你好,我的群名叫随手关门的人,我们在群里聊过。”他微笑着对我说,并伸出手来。我犹豫了一下,礼貌地和他握了下手。记起来他进群没多久,有一次我发小在群里发了一张上次活动的合影,那次活动我也参加了。很快,有人在群里主动@我,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本地人吗?和 H 省有关系吗?”我回了他一个晕的微信表情。之后,他没再发过消息。感觉他和我一样,都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

集合完毕,车队上了高速,一路向西,沿路丘陵起伏,绿意盎然。我没开车,来的时候滴滴,去就蹭发小的车,上了车就懒洋洋地斜靠在后座玩手游。发小和女友一路上各种打情骂俏,当我不存在。两个多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的山林在三省交界处,这里群山耸峙,峰峦叠嶂,山底有潺潺小溪,山间有绿树环抱,果然是个露营的好地方。我们到来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阳光如金色碎屑透过树叶,鸟鸣声此起彼伏,晃如人间仙境。

发小以他足够丰富的老驴眼光,挑选了一处最佳露营地,然后指挥大家一组人马埋锅造饭,一组人马搭建帐篷。小女生都兴奋得忘了矜持,嬉笑玩乐中顺带完成一下自己的任务。家庭妇男们急于表现,勇敢地担负起主要的工作。而我,什么都没做,我也不会做,来的时候只背了个小包,带点洗漱用品,帐篷食物之类,都是发小的事。

我在小溪边发了好一会呆,看阳光水面上的光泽逐渐消失,在肚子感觉饿的时候才去营地找吃的。营地的灯光已经亮起,帐篷和天幕都已经搭好,还立了一块电影幕布,准备晚饭后看露天电影。天幕下的长桌上摆满了食物,一切都象变戏法般眨眼间变出来似的,让人有不真实的感觉。

我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坐下时才发现随手关门的人就坐在我对面。我有点尴尬,只能用食物来缓解一下。发小自然是饭桌的主角,一番高谈阔论之后,突然把油嘴一抹,对我说:“嗨,哥们,对不住你了,我到了才发现,忘带你的帐篷了,今天晚上,你得找个人挤挤了。”

这算哪门子事,一桌子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聚焦到我身上,有关心的、有暧昧的、有看热闹的,正在我慌乱之际,对面传来随手关门的人沉稳的声音:“我的帐篷挺大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我别无选择。晚饭后,一群人收拾完桌子后开始看电影,我躲在随手关门的人帐篷里玩手游,没过多久,他也进来了。“那电影不适合我这年纪看,正好想和你聊聊,不会影响到你吧。”我在手游的空隙间瞟见他微笑着的脸,他看人的眼光很真诚,也看得出他挺在意我的感受。

“什么?”我边玩手游边问,感觉这话太随意,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聊什么?”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想给你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比较离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而厚实。

“什么样的故事?现代的还是古代的?真实的还是科幻的?”我的手游还没结束,问得有点敷衍。

“就是我的故事,我小时候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故事。在每个夜晚的梦中它都会在我脑海闪现,多少年过去了,一个个画面仍如幽灵电影般滚动播放而从未谢幕,我如鲠在喉,却又无人倾诉,现在,我找到了倾听者,你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他平静的声音有了一丝波澜。

我有点吃惊,正好手游结束了,我从发小给我准备的睡袋中立起身,疑惑地问他:“为什么是我?”

“听完故事我再告诉你,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说着,他也钻进他的睡袋,四月底的夜晚,山间的气温还很低。

我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后对他说:“你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这是一个恐怖的故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一个恶梦。”他喃喃地说着,脸上已浮出惊惧的神色。“那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

第一章   

一开始,一切还是挺美好的。

那一年的春天,我才六岁。第一次出远门,跟着父母沿长江逆流而上,经过长途客车一路颠簸,来到H省S县的城关镇。

我父亲是S县针织厂的厂长,他和我母亲几年前就来这里工作了,这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回来的时候特意把我也带上了。毕竟,我就要上小学了,也要来熟悉一下环境。

所谓城关镇,就是这个县的中心镇,是县政府的所在地。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虽偏安一隅,但热闹非凡。我和父母亲出了长途汽车站,父亲的两个徒弟就已经在外面等候了,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小壮实,他们是拖着一种已经很少见到的平板车来的。我母亲抱着我上了平板车,父亲把行李也放在上面,然后,两个徒弟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父亲在旁边帮衬着,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

路是石子路,所以颠得厉害,路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断,最多的是卖各种食物的小铺子。我母亲看到一家卖馒头糕饼的店,就跳下车去,一会就买回来一个白白嫩嫩、类似馒头的圆糕来,母亲让我乘热吃,我咬了一口,一种奇特的味道在嘴里发醇开来。

春天还是挺冷的,我戴了一顶可爱的鸭舌帽,脖子上扎着围巾。因为和周围人说话的口音不一样,一说话就会引起旁边人的注意,所以我不太想张口,我母亲轻声说话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路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平板车在石子路上颠了好久,在一个十字路口向右转弯了。右边的路变窄了,路面也变成了用巴掌大的石头拼接的路,虽然颠得屁股更疼,但灰尘少了许多。

这条路更加繁华,因为路面窄,显得有些拥挤。行人时不时还要避让板车、驴车,一时乱成一团。我好奇地打量一头拉车的驴,看见驴屁股上带了一个兜,我指了指那个兜,父亲笑着说那是接驴粪蛋的。

刚避过驴车,就听见后面有喇叭声。回头看时,只见一辆吉普车跟在板车后面,一个女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从副驾驶的车窗伸出头来,先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然后和父母亲打了个招呼。当看到我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打开车门,从车上一跃而下,走到板车旁边,从她灰色列宁装的口袋里掏出几粒糖,弯下腰递给我,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母亲在一旁催促我喊她孃孃,我没吱声,羞涩地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母亲称她解书记,帮我接过糖,代我谢过了她。父亲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和这个解书记聊了几句。解书记却一直盯着我看,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小孩。闲聊了几句后,解书记捏了捏我的小脸,跳上了吉普车,向我们挥了挥了,吉普车从人流中挤过,朝大街的方向开走了。母亲把糖递给了我,我拨了糖纸,放进嘴里,是奶糖,一下子甜到了心里。

我们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在小街上拐了两个弯,就看见右手边有一幢民国风格的房子,屋檐下有一颗红色的五角星,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一块牌子上写着城关镇革命委员会的字样。

有几个穿着浅色军便装的年轻女孩子在门口宣传栏贴大字报,一边贴一边叽叽喳喳说笑着。一个女孩子一边扶着大字报,一边取笑正在贴大字报的女孩子,问她头上漂亮的发卡是谁送的。旁边提着浆糊桶的女孩子吃吃地笑着,说孙薇姐的发卡肯定是她对象送的,算是帮她回答了。

这个名叫孙薇的女孩子仔细贴好后大字报后转过身来,脸看上去红红的,嗔怪她们瞎说,然后声音低低地说是她自己买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样子长得端庄秀丽,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两个女孩子继续取笑她,孙薇故意恼了,急急地转身进了革委会大门。

镇革委会旁边就是目的地了,门口一幢灰色水泥墙面的两层楼杵在一大片矮房子中显得格外突出,老远就能听到大楼里传出的机器转动声。靠着革委会的一侧是进出的大门,两扇灰色栅栏式大铁门敞开着,大门上呈拱形竖着“S 县针织厂”的大招牌,看上去很有气势。

大楼紧靠大门的一个房间是传达室,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父亲喊了两声:“鲁伯”,却并未有回应。一个俊朗的小哥哥应声从传达室旁边的房间探出头来,说鲁伯去仓库拿东西去了。他脸上有种独特的气质一下子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我父亲点了点头。小哥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目光转向了我。母亲大方地介绍着,一边将我从车上抱下来。让我快叫方磊哥哥。我这一次没有回避,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方磊哥哥,马上盯着他手上拿着的一样物品,好奇地问是什么。方磊看了看手上,笑着说那是粉笔,他正准备出黑板报。他的笑容干净而阳光,充满了亲切感。这让我充满了好奇,继续追问什么是黑板报。方磊很有耐心地介绍说黑板报就是在墙上画画、写字。他办公室外面有一长条的黑板,上面写着各种内容。我兴奋地说要看方磊哥哥画画。

母亲牵着我的手不放,拉着我说先回家收拾收拾。我有点不舍地跟着母亲,往前走还有一个门,那是保卫室。保卫室旁边有个长长的走廊,机器声就是从里面付出来的。走廊旁边是一个外楼梯,上了楼梯,又是一条长走廊,走廊一侧是一间间的房间,另一侧是半墙的实心栏杆,我的头,仅比栏杆高出一点。我们的家在走廊的尽头,就靠着大门的一侧。我踮起脚尖,伸出头能艰难地看到方磊正在楼下的墙上涂抹着。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好吃的点心,有好玩的地方,有好看的小姐姐,更有好看的小哥哥,我用好奇的眼睛探索着这里的一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让我至今胆颤心惊的事件,一切就会是美好的回忆。

然而,这个世界远非我看到和想像的那般美好。

第二章

我的家就是一个长条的直通间,没有厨房,没有厕所,但被我父亲用板材隔出厨房、客厅和两个卧室。在母亲的细心打理下,一切看上去虽然简朴但井井有条。唯一不方便的是没有厕所,公共厕所在很远的地方,也正因为这样,上厕所就成了一个开拓新世界和挑战自我的冒险旅程。对一个小男孩而言,小便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难题,我母亲早已经在我的房间里准备的一个痰盂,高高红红的,还有一个盖子。每天早上,我母亲去上厕所,都会端着痰盂到公共厕所倒了,一并冲洗干净放在阳台上晾干后再拿回家。对我这个来自于大城市的小男孩来说最大的难题是上大号。

针织厂的厂区就是一个正规的长方型,从厂门进来,都是水泥地,水泥地两边的房屋是对称的,但左边宽一些右边窄一些。左边是我所住的两层水泥楼,楼下进门处是门卫、办公室和保卫室,保卫室旁边转过弯是长长的走廊,往里是一个大车间,走廊旁边是个露天楼梯,往上走转弯也是长长的走廊,我家在走廊左边的尽头,旁边是一间间宿舍。整个楼上就是居住区。厂门的右边是平房,有厂长和书记的办公室 ,财务室,还有一个会议室。沿着水泥地再往里走,两边都是平房,左边是车间、仓库,右边是机修间、食堂,公共厕所 ,厂区的尽头是一扇小门,门平日里是锁着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小门的外面,有一个湖。沿湖边,有个小屋子,方磊并没住在大家都住的宿舍楼里,而是单独住在这个屋子里。

就这样,去厕所上大号,就要从楼梯下来 ,穿过长长的厂区,经过一排排房屋,来到厂区尽头。厕所很陈旧,有四五个蹲坑,蹲坑就是在木板上开个口,没有挡板,踩上去会有吱吱声音,蹲坑黑黢黢的开口对小男孩来说就是一个陷阱般的存在,就怕一不小心掉下去。特别是到了晚上,厕所里的灯光幽暗,进去后感觉进了阴曹地府。后来,还听厂里故意吓唬我的女工朱家香说,有一种鬼,最喜欢藏在蹲坑里,在你上大号时,伸出手来,把你拉下去。她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划,趁我听得瞠目结舌时冷不丁还用她的胖手飞快地触碰一下我的后腿,我吓得大叫一声,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从此我更害怕一个人上厕所了,必须让我母亲陪着,她站在厕所外面,过一阵子就叫我一声,听到她的叫声,我就回应一下,也算是把鬼吓走了。

好在,一旦克服了这个大麻烦,其他就不算什么了。本来,语言和饮食应该是两个大麻烦,但 H 省的口音比较接近于普通话,只在声调和重音上有区别。而我说话的口音他们从我父母亲那里早就感受过。我的家乡也算是大城市,比这里要繁荣富庶一些,在他们眼里,我的口音就是富贵的象征,是他们想学也学不会的。而我,很快就学会他们日常交流的简单口语,说不清的地方就用手比划。饮食习惯上他们吃辣,这一点让我母亲很难习惯,她就在家自己烧菜,但我却接受得很快,没到半年,就已经能品尝一些不是特别辣的菜。

我在这里的生活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几乎所有的人都宠着我,把我当成了厂宠。厂里的女书记解少年对我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自从第一天见到我开始,每天只要看到我,必定给我糖吃,没过多久,就非要带我去她家过夜,烧了一桌子好吃的菜,晚上硬要搂着我睡。她虽然快 50 岁了,仍长得风姿绰约,却一直没有结婚,但又特别喜欢小孩子。传闻方磊是她弄到厂里来的,而方磊又长得与她有几分神似,让人不由怀疑方磊和她是否有特殊的关系。

除了解书记,厂办主任谢爷爷对我就像亲爷爷般疼爱,他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但依然工作敬业有加。他和我父亲的关系就像父子般,逢年过节,不回老家,必定是去他家过节。还有食堂的炊事员张老炊,总给我留好吃的,只要我跑到食堂里去找他,他总会变着法给我端出我喜欢吃的小点心。还有三车间的丁婆,虽然是个哑巴,但每次看到我,都要放下手里的活,满心欢喜的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而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方磊哥哥,只要有时间,必定去找方磊哥哥,让他教我写字画画,缠着他给我讲故事。他的耐心是不一般的好,从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烦。而我只所以能经常找到他,是因为他整天几乎都在厂里,很晚才会回他湖边的小屋子里去。慢慢的,他也会带我去他住的小屋子去玩,我这才发现,湖边还有条环湖小路。渐渐地,我也发现了方磊越来越多的小秘密。

虽然大家都挺喜欢我,但也有例外,有两个人对我比较冷淡,一个是传达室的鲁伯,另一个是丁婆的女儿丁梅。

第三章

传达室的鲁伯是个奇怪的人。他头发花白,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明明个子很高,身材魁梧,却总是低着头驼着背,就是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会抬头,偶尔抬头,只能看到他脸上的满脸胡渣,所以,你永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在和人说话时,他的回答从不会超过三个字。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一听就知道他是个练家子。听说,他从小就练过童子功,至今没有破童子身。他和传达室跟他换班的谭伯完全不是一类人,谭伯长得短小精干,但乐观开朗,有说不完的笑话,荦段子也是张口就来,常常招惹厂里的女工们,年轻女工们会避开他走,泼辣点的女工在被他开玩笑后会拿着扫帚反击他,但大家都只是做做样子,知道谭伯只是在寻开心。

丁婆的女儿丁梅也是一个奇怪的人。和丁婆一样,她也是厂里的女工,她们一起住在厂里的宿舍区,隔着我家 7、8 个房间,但她们并不是单独住,是和另外两个女工合住。丁婆是个哑巴,丁梅也很少说话,她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说话时常常两手绞着一根辫梢。她的脸上缺少血色,看上去有点惨白,眼睛很大但却无神,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在厂里,她只对一个人说话时主动热情,对其他任何人都爱搭不理,哪怕是我这样可爱的存在,这个让她另眼相待的人就是方磊。

有一次,我蹦蹦跳跳跑到办公室找方磊哥哥玩,看见除了方磊哥哥,丁梅也在办公室里,就他们两个人。丁梅站在方磊哥哥办公椅旁边,贴得很近,手里绞着辫梢,低声说着什么,而方磊哥哥看上去很不自然,看见我,马上起身,象拣到救命稻草一般,丁梅只能扭头就走。这样几次下来,丁梅看见我,就远远地避开了。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我小孩子的眼里看得出,丁梅喜欢方磊哥哥,但方磊哥哥不喜欢丁梅,因为方磊哥哥有喜欢的人。这个人在我第一天到这里时就已经见过,就是那个叫孙薇的小姐姐。我很快就再次见到了孙薇姐姐,是方磊哥哥带我见的。

有一天,方磊哥哥突然问我想不想去看唱歌跳舞,我说当然想,他说晚上带我到隔壁镇革委会的大礼堂去看。吃过晚饭,在征得我母亲同意后,我跟着方磊哥哥去了镇大礼堂。

大礼堂有个大舞台,舞台上方挂着两位伟人的头像,演出还没开始,为演出作准备的人台上台下来来往往的,好不热闹。当方磊哥哥牵着我的手出现在大礼堂的时候,一个穿着粉色演出裙,手拿绿边扇子的漂亮女孩子来到我和方磊哥哥面前,她含笑看着方磊,妖俏中带点羞涩,眼波流转,欲言又止,却转而蹲下身子问我:“你就是阿文吧,长得好可爱!”在她蹲下盯着我的一刹那,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姐姐。“快叫我姐姐。”“漂亮姐姐”,我没有丝毫犹豫,还加了一个形容词,孙薇姐姐更开心了,把我和方磊哥哥带到座位旁,她还给自己在我们旁边留了一个座位,“等我跳完开场舞就下来和你们一起看。”方磊哥哥微笑着点点头,她扭身离开,轻盈得像只小鹿。

我年纪太小了,必须坐在方磊哥哥身上才能不被前面人挡住视线。演出开始了,幕布拉开,一群漂亮的女孩子像莲花仙子般翩翩起舞,孙薇姐姐是里面最漂亮的那一个。我抬头看看方磊哥哥,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剑眉星目,脸含笑意,方磊哥哥更好看了。等孙薇跳完开场舞换好衣服后,她就坐我们旁边的座位上,方磊哥哥递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擦汗,孙薇姐姐接过,马上在鼻尖处轻按几下,然后放进自己口袋。他们一边看演出,一边轻声说笑着,孙薇姐姐说了一些她们排练的趣事,方磊哥哥附和着,看到演出精彩处,我们三个就使劲鼓掌。演出结束后,他们俩一起送我回去,一路上,方磊哥哥背着我,在他背上,我迷糊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我听见方磊哥哥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第四章

进入六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天一热,原来被气温低掩饰的一些问题就暴露出来了。比如,车间的噪音。针织厂生产的产品是尼龙袜,使用的是小圆机。天冷的时候,车间门窗用厚帘子挡住,噪音是闷的,还能接受。天一热,帘子打开,噪音和尼龙飞花全都失去控制,让针织厂变成了既吵又灰令人烦躁之地。又比如,洗澡。原来难得做的事,现在必须天天做。而在这样没有卫生间的筒子楼,洗澡是件很麻烦的事。煤球炉是烧热水的必备工具,煤球炉又以蜂窝煤为燃料,要侍候好煤球炉,是件既脏又累还要有技巧的活。所以,洗澡也是件奢侈的事。在这个宿舍区,只有我家,每天烧热水洗澡。

我母亲在饭桌上只会做两件事,一件是数落我的挑食,一件是八卦厂里的趣事。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一边扇扇子一边说最近厂里发生了两件趣事,当事人都是厂里有点身份的人。一件是一车间主任张士贵的母亲,突然大老远从家乡赶到厂里,一来就在厂办嚎啕大哭,说儿子不孝,娶了媳妇忘了娘,一年到头也不回去看她,也不寄钱回去,家里招了灾,她在老家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好来投奔儿子了。她穿得破衣烂衫,实在不像说谎,让围观群众议论纷纷,也让闻声赶来的张士贵丢尽了脸面。另一件是保卫科科长马彪人如其名,果然彪悍。前两天晚上捉到一只大老鼠,马上将老鼠剥皮开膛上架,在火上烤了当下酒菜吃了。我父亲听了只笑了笑,我马上推开饭碗说不吃了。我还是去找方磊哥哥玩吧。

方磊哥哥不在办公室,我就去他小屋找他。夏天来了,去湖边纳凉的人多了起来,所以厂区临湖的小门常常是虚掩的。我到方磊哥哥的小屋时,方磊哥哥果然在家,但正张罗着准备洗澡。小屋不大,不到十个平方。只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其他不多的物品堆放在床尾。他让我坐在书桌旁画画,他洗完澡就带我一起去见孙薇姐姐。我便听话地坐到他书桌旁,找了张纸和蜡笔,画起画来。抬头发现他书桌上有一面方形小镜子,从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在门后洗澡的方磊哥哥的身体。

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光线仍能从糊着玻璃纸的窗户照进来。为了让我看清画画,方磊哥哥并没有关灯,他也没有在一个六岁小孩面前刻意遮掩的想法,所谓的洗澡不过是端了盆热水站在门后擦洗身体,所以他的胴体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我并不好奇大人的身体,冬天的时候我父亲就经常带我去澡堂洗澡,虽然我死活不肯脱了短裤,但其他的人都是光着身子的。

我好奇的是好看的方磊哥哥,他的身体是不是一样好看。没错,我看到的结果是方磊哥哥的身体比澡堂里那些大人的身体更好看。他的身体白晳而修长,没有大块的肌肉,薄薄的胸肌和腹肌显得他有点瘦弱,但紧实的肌肉让他的身体又充满男性的活力。他身体的毛发不多,皮肤泛着如玉似瓷般的光泽,整个身体看上去如同希腊雕像里的美少年,唯一的瑕疵,是隐秘部位明显有一处胎记。我现在之所以依然能清晰记得他美好的身体,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件残忍的事情,强烈的感官刺激让我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如果记忆能够任意删减,我愿意记忆永远只保留这一刻。方磊哥哥并没有发现我在偷看他,他很自然地擦洗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他那时满脑子想的应该只有孙薇姐姐,他并不知道,因为他和孙薇姐姐的关系,让危险一步步向他逼近。

第五章

厂后的小湖名叫琵琶湖,整个湖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因为湖形很规整,湖岸很圆滑。并且距离不远处有一条大江的支流,为抵挡洪水,修起了高高的大堤,琵琶湖很像是为了修筑大堤取土形成的湖。虽然这样,湖边修了小路,路边栽了一排树,为附近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散步的好场所。方磊哥哥和孙薇姐姐在湖边散步的时候经常会带着我,那时候,明目张胆的谈恋爱还是会惹人闲话,有我做掩护,就少了好多不必要的是非。于是我就见证了他俩感情的逐渐升温,最后炽热到一发不可收拾。

而丁梅对方磊哥哥一厢情愿的爱恋也愈演愈烈。人们经常看见她主动向方磊哥哥示好,在方磊哥哥一再拒绝下,她跟方磊哥哥大吵大闹,然后一个人嚎啕大哭。得知方磊哥哥和孙薇姐姐在谈恋爱后,她立刻跑到镇革委会办公室痛诉孙薇姐姐抢走了她的男友。一时间,在镇革委会闹得沸沸扬扬,三人的恋爱故事成了大家茶馀饭后的谈资。

我母亲也开始在饭桌上议论起他们的事。“你听说了吗?今天解书记把方磊和丁梅叫到她办公室 ,谈了好久,出来的时候方磊的脸色那个白啊,啧啧啧,蛮好的小伙子,怎么就惹上这种麻烦。”我母亲一边跟我父亲说着,一边给我碗里夹了一筷青菜。“哦。”我父亲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忙于厂里的产品花样设计,对这种花边新闻漠不关心。“那方梅是捂着脸出来的,她还有脸哭!自己死乞八拉地硬要往别人怀里送,别人不要还硬塞,还不让别人谈恋爱,哪有这种道理?我看这方梅跟她那哑巴妈一点也不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霸道脾气,跟个土匪婆似的。”我母亲愤愤不平道。“什么是土匪?”我在旁边好奇地问。“有一些坏人,平时躲在山上,一找到机会就从山上跑下来杀人放火抢东西,霸道得很,这些人就是土匪。”我母亲解释道。我咂了一下舌,问:“现在还有土匪吗?”“有啊,前几年听说附近的山上还有土匪,你不要到处乱跑,土匪还会抢小孩到山上去当小土匪,你别被抢了去。”我吓了一跳,赶紧看看我父亲,证实母亲的话是真是假。父亲却淡定地说:“那都是谣言。卢玲啊,九月份阿文就要上小学了,你抽空到学校去问问,怎么个报名法?上了学他就收心了。”母亲应了一声,我觉得我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已经是七月中旬了,天气越来越热,我却变得越来越忙了。为了平息风波,方磊哥哥和孙薇姐姐已经很少见面了,我就成了他们的通讯员,他们有什么悄悄话,都通过我传递,我一天要在针织厂和镇革委会来回个七八趟,常常跑得满头大汗。方磊哥哥心疼我,就给我买棒冰吃。一根棒冰解决不了降暑的大问题,还是办公室主任谢爷爷有办法,他让人隔三差五到东隔壁的食品冷饮厂搬回来几个超级大冰块,不但能给办公室降温,还能敲下上面的小冰块含在嘴里降温,化出来的冰水加点白糖就能当冷饮喝。这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惬意地喝冰水,突然就跑进来一个野丫头,长得黑不溜秋,扎着两根羊角辫,身上脏得像个猴,吓了我一跳。“听说这里有冰水喝,我也想喝。”说着吸了一下鼻涕。我吃惊的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厂里除了我一个小孩,就没见过其他小孩。听说为了安全起见,厂里的双职工只要生了小孩,就要搬到厂外面去住,只有单身职工和没生小孩的双职工才能在厂里居住,我家是特例。所以我来了大半年,头一次在厂里见到其他小孩,还和我差不多年纪,一时乱了手脚。这时候,谢爷爷正好回到办公室,谢爷爷虽然是办公室主任,但车间忙的时候,也要去车间帮忙,所以,并不总在办公室。谢爷爷鼻子上总架着一副老花镜,看见野丫头,和蔼地问:“你是谁?”“我要喝冰水。”野丫头答非所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小孩?”谢爷爷继续和蔼地问。“我爸张士贵。”野丫头用袖子擦了下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谁了。来,我先带你去洗把脸。”说着,谢爷爷拿出毛巾拉着不情不愿的野丫头去洗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士贵的女儿张萍。后来,我再也没有在厂里见到过张萍,听说,她回去后被她父亲张士贵狠狠打了一顿。

第六章

进入八月,厂里的活越来越忙,父母亲上晚班的次数也变多了。我晚上只能一个人睡了,我母亲会先把我哄睡着,然后再去上晚班,好在车间就在楼下,不放心的时候,可以抽空上来看一下再去车间上班。我半夜却常惊醒,因为睡着了会做恶梦,总是梦见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拿着刀追我,嘴里还喊着:“小孩别跑!跟我到山上去做土匪!”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拼命跑,然后被石头绊倒,眼看他的刀就要砍过来,我吓醒了,醒来时满头大汗。屋里漆黑一片,只听到外面哄隆隆的机器声,我怕得要命,就大声地哭喊,我的哭喊声却被机器声掩盖了,没人会听见。哭着哭着,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但有一次我晚上的哭喊声还是被隔壁宿舍上白班的人听见了,他们第二天告诉了我父母,我父母觉得让我晚上一个人在家确实不放心,就想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厂里的职工都是两班倒,晚上在宿舍睡觉的都是上白班的,最主要是白天上班比较累,晚上不方便来照看我。谢爷爷不上晚班,但他家比较远,带来带去不方便。方磊是个小伙子,让他带小孩不太好。财务科的杨姐身体不太好,也不行。传达室的鲁伯虽然上的是白班,但工作要轻松一些。他和谭伯换班。谭伯晚上睡传达室,鲁伯在厂里的仓库有个小房间,晚上他就睡那里,正好也可以看仓库。让鲁伯照看一下也未尝不可。但鲁伯是个古怪的人,对小孩从来爱搭不理,长相又吓人,估计我去了更加睡不着了。一时间父母亲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正为难之时,我母亲想到了一个人,是她车间的好姐妹曾姐。曾姐上白班,家住在离厂不远,她丈夫刘哥虽然不是厂里的职工,但大家见过几次面,感觉人挺不错。曾姐家有两个儿子,老大上初中,初中比较远,只能住校。老二和我差不多大,正好做个伴。父亲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让我母亲去征询一下曾姐的意思,曾姐很爽快的同意了。下了班,曾姐就把我带到她家去了。

曾姐的家在一条小巷子里,巷子很窄。她家的房子很旧很普通,两间小平房,进门一个小客厅,右手是个小房间,是他们夫妻俩住的。客厅往里走是个厨房间,右手也是个小房间,就是她儿子住的房间。厨房后面有个小院子,堆点杂物。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摆放了一些简陋的生活用品,唯一看上去有点贵重的物品是桌子上的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曾姐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很快,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瞬间让这个小屋蓬荜生辉。曾姐因此像变了魔法似的在屋子里快乐地忙前忙后,吃晚饭的时候,我见到了曾姐的丈夫刘哥和他们的小儿子刘天。

刘天只比我大半岁,长得虎头虎脑的,看见我特别高兴,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话痨。从到家开始,他的嘴就没停过,对我问这问那,然后开始说他一天里的趣事,说完趣事又天南地北地闲扯。两个人躺在被窝里的时候,刘天对我说:“我最喜欢听收音机里说的《岳飞传》,你知道岳飞是谁吗?抗金的大英雄,我最崇拜岳飞了,我将来要象他一样,上战场打坏蛋。”我茫然的看着眼里放光的刘天,他说的是我陌生的人,做的是我陌生的事,离我太遥远了,我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别说打坏蛋了,看见坏蛋我只会赶紧跑。刘天见我没听过《岳飞传》,马上跟我讲了起来,讲到激动的地方,更是站了起来,在床上手脚比划,好像他就是岳飞。

由于晚上睡得晚,早上两个人很晚才起床,大人们早就去上班了,吃过曾姐准备好的早饭,刘天说要带我去找宝贝。他拿着找宝贝的两样工具:一个小铲子和一个小玻璃瓶,带着我七转八弯地来到一处有好几个黄沙堆的地方。“宝贝就在这里面。”他指了指黄沙滩,我大失所望,还以为他在哪棵大树底下埋了什么金银财宝要来挖,没想到是挖黄沙。刘天让我捧着玻璃瓶,自顾自地在黄沙堆里扒拉着,挖了好一会,他从黄沙堆里拣出一粒石头给我,让我快看。我接过他递给我的小石头,发现那并不是普通的石头,石头里是有花纹的,还是有颜色的花纹,阳光下一照,特别漂亮。果然是宝贝,我爱不释手。就这样又拣到好几颗,我都放在玻璃瓶里,用手紧紧捧着,像捧着个聚宝盆。正找着,听见有个大爷喊:“你们干嘛呢?赶紧走,再不走,喊你们大人来啦!”我们赶紧撒腿就跑,我紧紧抱着玻璃瓶,跑得气喘吁吁,跑了很远,才停下来大喘气。

第七章

和刘天一起浪了好几天后,我回到了针织厂,头一件事就是去找方磊哥哥。他正低着头在办公室里写材料,我喊了一声:“方磊哥哥!”他抬起头,一脸惊喜。他的脸明显瘦了,我把几颗漂亮的小石头放在掌心递给他看,“这是什么?”他疑惑地问?“漂亮的石头,你仔细看,漂亮不漂亮?”他接过石头每一颗都认真地看了一遍,欣喜地说:“这是玛瑙石!”我骄傲地说:“是不是宝贝?”“是!”方磊哥哥捏捏我的鼻子,“你要藏好了,别给别人发现了。”方磊哥哥把石头还给我。我摆摆手说:“不,这是给你的,我还有几颗,要送给孙薇姐姐。”“好乖的阿文。”方磊哥哥很是开心。

“我现在就去找孙薇姐姐,给她送漂亮石头。”说着就要转身离开,“阿文,你等等,正好帮我带封信给她。”方磊哥哥叫住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封事先准备好的信递给我。我接过信,就跑去找孙薇姐姐。孙薇姐姐接过石头和信,马上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看着看着,眼眶有点湿润了。“孙薇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孙薇姐姐迅速地擦了擦眼睛,又夸了我送给她的石头很漂亮,然后给了我几粒大白兔奶糖。我吃着奶糖,等她写了一封回信,收好信蹦蹦跳跳回去到方磊哥哥那里交差。

八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常常上午晴空万里,临近傍晚,就会下一场大暴雨。黄昏的时候,母亲在外面走廊上摘菜,我就趴在走廊的水泥栏杆边等着下雨。这时候,朱家香也拎着菜过来摘,一边说:“苏师母啊,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说。”朱家香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急着上厕所,上完厕所出来,看见厂后门半开着,我以为是鲁伯一大早到湖边练童子功了,又一想也不会这么早吧,就去门外瞧了瞧。就远远看见方磊住的小屋子外面蹲了一个人 ,一动不动的,好吓人。我咳嗽了一声,那人扭了一下头,我看见是梳了两条大辫子的 ,像是丁梅。你说这丫头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再怎么喜欢人家,也要人家愿意啊!我看这方磊不是一般人,怎么会瞧得上丁梅,丁梅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也配!”说着,她还啐了一口,然后继续低声说:“听说这方磊是解书记娘家的大外甥,关系亲着呢!我经常看到解书记给方磊送这送那的,方磊身上冬天穿的毛衣还是解书记亲手织的。你说,解书记会同意方磊娶个哑巴的女儿?”我母亲听着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说着,天越来越阴沉了,猛然间,天边响起一声惊雷,随即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把我们三个都吓了一跳。我母亲赶紧把菜收拾了,拉着我回家,朱家香也急急忙忙走了。不一会,雨点就开始大颗大颗往地上溅,转眼变成倾盆大雨。大雨一️下子浇灭了暑热,有了短暂的凉爽。

雨却下了整整一夜,我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的,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早上八点的时候,我母亲下了夜班回来了,给我张罗着早饭,我赖在床上不肯起床,听见外面走廊上有动静,就听见丁婆在咿呀咿呀地大叫,然后是马彪的声音,然后是丁梅同屋小凤的声音。母亲出去问马彪他们出了什么事?小凤说:“丁梅一晚上没回来,平时丁梅晚上也会出去,但时间不会很长,一两个小时总会回来的,但丁梅昨天晚上十点多出去后,再也没回来。”我母亲说:“去方磊住的小屋附近找找看呢?”马彪说:“去找过了,没有。”

整个上午,针织厂内除了确保机器不停止运转和办公室留守人员外,全都出去寻找丁梅了。马彪暂时还没通知公安部门,还没到24小时,万一丁梅只是出去散心或者买东西呢?但这两种可能都不大,丁梅平时的活动范围很小,就是出去,也会和同宿舍的小凤一起出去。更何况,她还要上白班,出去至少也要请个假。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丁梅出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丁婆已经哭晕过去,大家都忧心忡忡。但最焦急的人,却是平时对其他人最冷漠的鲁伯。鲁伯一听到丁梅失踪,就立刻发了疯地四处寻找,找遍厂里所有他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这时,他想到厂外的一个地方,“江堤,丁梅可能去了江堤!"鲁伯大吼了一声,直往江堤跑,几个年轻人马上跟了上去。

解书记和我父亲没有出去找人,他们两个在厂长办公室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找不是个办法,象无头苍蝇,应该把最后见到丁梅的人都叫来详细问一遍,看看有什么大家遗漏的线索。丁婆、小凤、还有丁梅宿舍另一个女工燕子,当然,还有方磊哥哥。丁婆晚上睡的早,根本不知道任何情况。她只是用手比划说丁梅已经好几天没正常吃东西了,一直呆呆的。小凤说躺下睡了没多久,听到丁梅开门出去了,那时应该是十点过一会。燕子说她昨天是晚班,没在宿舍。最后他们找了方磊哥哥问情况。上午我一直跟着方磊哥哥,他进厂长办公室时我就在门口等着。方磊哥哥说他看见丁梅就会远远避开,已经好久没有正面接触了,所以丁梅出了什么事,他一点不清楚。

“昨天晚上你在自己屋里吗?”我父亲问。

“当然在,昨天晚上下着大雨,我睡不着,看书看到很晚,十一点多才睡。”方磊小声地说,他脸色发白,看上去特别疲倦。

“平时要早点睡,注意自己身体。”解书记责备方磊哥哥,但听得出她更多的是关心。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方磊哥哥的声音更低了。

鲁伯一群人没着江堤找了很久,没发现丁梅,悻悻地回来了。下午快四点多钟的时候,有人跑到厂办说厂后面的湖里好象飘起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点象是头发。大家马上跑去看,然后,就发现了泡在水里的丁梅。

她果然已经死了。

第八章

公安部门来的时候,丁梅的尸体已经被打捞上来了,就放在湖边的草地上,盖上了布。法医检查了尸体,初步判断是自杀,跳湖的地点应该就在针织厂后门附近。公安局一个负责同志向马彪简单的问了些情况,得出了一个简单的结论,因感情受措,一时想不通,跳湖自杀,最终结论等尸体带回去做尸检,等尸检报告出来后才能断定。

丁梅尸体被抬走的时候,丁婆哭晕过去,厂里的女职工们也都哭声一片。虽然丁梅在厂里的人缘并不太好,但大家和丁梅相处这么多年,已经熟识,同时感念丁婆的善良与可怜,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厂里的男职工们哭的并不多,但大家心情都很低落。方磊哥哥却是低头掩面,不知道有没有在哭。我看见鲁伯眼睛红红的,满脸悲愤,一直在捶胸顿足。鲁伯的反常大家也没多想,鲁伯和丁婆认识很久了,估计关系很深,只是鲁伯平时不善表达,现在危难之处见真情,大家私下里纷纷称赞鲁伯不为人知的真性情。

一场闹得飞飞扬扬的三角情感恋终因其中一方的死亡而落下帷幕,虽然还没确定是否是自杀,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结论只可能是丁梅自己想不开而跳湖自杀。而方磊哥哥作为其中重要的一环,无论他是否做的对与错,都不影响大家都他有了一个不好的认知,就好像他是个祸水一样,虽然那是形容女人的词,但用在他身上的效果是一样的。

方磊哥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本来很有青春活力的一个人,突然就没有往日的那般朝气,像是变了一个人。孙薇姐姐这段时间正好暂时离开了镇革委会,据说是下乡蹲点了,在县里很远的一个村,也不知道要在那里呆多久。

而我打开了上学模式。

八月下旬的时候,我母亲带着我去城关小学报名。和我想像中的学校并不完全一样,整个小学看上去极为简陋。学校建在半山腰,没有围墙,全是平房。有一个操场,操场一侧有一个主席台,。在教导处,我见到了未来的班主任许老师,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女人,脸圆而苍白,听说我们来自沿海的某省,很是热情,得知我还不能完全说当地的话,在上课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困难,她表示会对我格外关照一些,我母亲再三表示感谢。

报完名,我就在家等开学。那时候,我对小人书着了迷,小人书也很便宜,几分钱一本。各种类型的小人书我都喜欢,特别喜欢《岳飞传》、《三国演义》之类的系列连环画。还有一些是侦破类的小人书也是爱不释手,这样的小人书看多了,我就会联想自己身边是不是也有小人书上面类似的故事情节。想着想着,我就想到了奇怪的鲁伯,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吞吞吐吐地问我父亲:"爸,你。。。你知道鲁伯的事情吗?他什么时候到厂里来的啊?“

我父亲愣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问鲁伯的情况。我说就是对他好奇。我父亲想了想,说:”鲁伯在我和你妈来针织厂之前就已经在这了,听说之前一直在城关镇旁边一座山上的庙里当和尚,后来,庙里的和尚都还俗了,他就下山找事做,正好遇到解书记,解书记看他体格魁梧,人又忠厚老实,就让他在传达室上班了。“

”他当过和尚?“我吃惊地问,在我心里,和尚特别神秘。

”他自己说的,没有人能证明。“我父亲一边吃着饭一边摇摇头说。”解放后,山里面还是很乱,时不时还有土匪冒出来,也不知道他在山上是怎么呆的。“

”他不是会武功吗?坏人肯定怕他。“我羡慕地说。

”我发现丁梅姐姐淹死之后他特别伤心,他和丁婆是亲戚吗?“我疑惑地问。

”吃饭的时候提什么死人,多晦气。饭也堵不上你的嘴,小孩子哪有这么多问题?快点吃饭!“我母亲很厌烦地说。

”哦!“我只能低头扒拉饭了。

在父亲那里没问明白,我就去问谢爷爷。我跑到厂办谢爷爷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问:”谢爷爷,你知道鲁伯的故事吗?“

谢爷爷放下手里的工作,慈详地问:”你想知道鲁伯什么故事啊?“

”所有的。“我瞪大了眼睛,满怀希望地想从谢爷爷那里听到鲁伯更多的事情。

谢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就是要知道,也要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再说给你听。”

“我现在还不够大吗?”我困惑地问。

“要像你方磊哥哥那么大才行。”谢爷爷指了指正在发呆的方磊哥哥。

我噘起了小嘴,生气地想:“那不是要很久很久了吗?”

第九章

丁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确定是自杀。本来就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所以并没再引起大家太多的关注。随着时间的推移,丁梅将逐渐被人遗忘。

厂里给丁梅办了一个简朴的葬礼,在大会议室设了一个简单的灵堂,选了一张丁梅的照片做为遗照,遗照上的丁梅,两条乌黑的辫子,大大的眼睛,眼神却是空洞的,她似乎就没笑过。愿意给丁梅送行的人都去丁梅的遗像前鞠个躬,丁婆呆呆地坐在丁梅的遗像旁,她眼泪已经哭干了。

方磊哥哥也在丁梅遗像前鞠了三个躬,正要抬起头,鲁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揪着方磊哥哥的衣服,他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方磊哥哥的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连忙把鲁伯拉开,方磊哥哥脸吓得惨白。他嗫糯了两声,想辩解什么,最终没有大声说出口。

我正好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在我幼小的心里,对鲁伯有了更深的恐惧感。

天气还是很热,白天我会呆在厂办,那里有大吊扇,虽然转起来会吱嘎吱嘎地响,虽然吹出来的风是热的,但比没有好多了。谢爷爷和方磊哥哥经常不在厂办,我变成了看厂办的。

保卫科的马彪要空闲一些,他一直在厂里几个重要的地方转悠,所以他经常会蹓跶到厂办来看报纸。看见我,有时也会逗我玩。我要他讲故事给我听,他只会傻笑,然后挠挠头。我突然灵机一动,问他知道鲁伯的故事吗?马彪哈哈一笑,说:“我还真知道点鲁伯的故事。”,我一听马上来了劲,缠着他说给我听。

马彪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大概过去快15年了,那一年,针织厂刚成立没多久,这大楼都还没造呢。那时候,针织厂的书记还是黄书记。有一天,黄书记早上来上班,在厂门口遇到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看到黄书记拎着公文包,就趁黄书记不注意,一下子抢了黄书记的公文包转身就跑,黄书记还没反应过来,眼看公文包就要被抢走了,说是迟那是快,就见不远处一个彪形大汉窜了出来,一把揪住小混混,夺下小混混手里的包,小混混见事不妙,泥鳅般地跑掉了。彪形大汉将手里的公文包还给黄书记,二话没说就要走,黄书记哪里肯放他走,一问,他说他是附近山上的和尚,后来,山上的庙倒了,他就只能下山,也没地方去,想着摆渡到江对面的庙里去看看,正好路过这里。黄书记一听,这样的人才厂里正需要,就劝他留下。本来放他在保卫科工作,鲁伯说他没那本事,在传达室看门倒是可以的。就这样,鲁伯从那一年开始在厂传达室看门了。“

我瞪大眼睛听马彪说完,忍不住咂了一下舌头,就问:”还有吗?“

马彪得意地说:”有啊。鲁伯在传达室看门没多久,有一天,有个破衣烂衫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门口要饭,鲁伯看她们可怜,就跟黄书记说留在厂里吧,黄书记同意了。这两个人就是丁婆和丁梅,她们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厂里的宿舍里。没过两年,黄书记退休了,解书记来了,离奇的事来了,解书记和鲁伯似乎认识,但又装作不认识。呀!我说的太多了!“马彪一拍大腿,急忙叮嘱我说:”我说给你听的故事你不要到外面瞎说,会坏事的。“说完,他急急地走了。

我听得的点迷糊了,大人的事好复杂。

因为刻意留意鲁伯的一举一动,我从厂里面那些人那里装作好奇地打探到了鲁伯的一些生活规律和生活习惯。比如:厂里早起的人,经常看到他一大早在湖边练功夫。练完功夫就拿个大扫帚,在厂区扫地,扫完了,就去吃早饭,然后在传达室闭目养神,他说这叫打坐,在庙里养成的习惯。因为厂里的大门除了有送货的卡车进出时打开,平时一直关着。大伙进出都走小门,上班之后小门也关了,所以他很轻闲,然后做些收发信件报纸之类的事。中午他会午休,下午他会翻翻经书,在食堂吃过晚饭,七点回到他在仓库的小房间。他还有一个小爱好,喝酒。鲁伯和解书记早就认识这件事就是鲁伯和马彪喝酒的时候鲁伯一不小心说漏嘴的。晚上他偶尔也会去湖边散步,有时散步的时间短,有时散步的时间很长,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只有人们偶尔遇见他,才会知道他的动向。针织厂的后门钥匙他那里有,后门的定时开和关本来就是他在做的。当然,还有一些人为了方便也有后门钥匙。总之,白天他呆在厂里,晚上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随着对鲁伯的逐步了解,我对他在仓库里的小房间越来越感兴趣,那里,应该会有更多的秘密。

但是,我要怎样进去呢?

第十章

其实要进仓库并不难,仓库里堆着原材料和产成品,白天的时候工人们每天都会打开仓库门搬进搬出各种物品。趁他们搬运的时候我偷偷溜进去很容易,即使工人们看到我进去,也不会太在意,他们都认识我。我一向喜欢没事在厂里瞎蹓跶,小孩子对各种新鲜事物好奇本来就是天性。

仓库的两扇大门上有一个小门,方便进出。鲁伯的小房间就在仓库入口的一侧,靠着仓库入口有一个小窗户,窗户旁边就是门,门是上锁的。从仓库外面看,小房间还有一个向外开的大窗户,窗户都用旧报纸糊着,看不到里面。外面的大窗户有铁护栏,里面的小窗户没有。

我若无其事地在仓库里蹓跶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收获,装作不感兴趣地离开了。百无聊赖,我只能悻悻地回到厂办,正好看到谢爷爷,谢爷爷看见我,慈详地问:”阿文你去哪里啦?“,我嘟着嘴说:”在厂里瞎转悠了一圈,好无聊。“”我远远看见你去了仓库。“谢爷爷推着老花镜说。”是啊,那里面好凉快。”我若无其事地说。“是啊,那里房梁高,房顶又是盖的厚厚的大瓦片。但那里堆了好多东西,小孩子要当心点,万一有什么东西倒下来压着你就不好了。“谢爷爷关心地说。”我知道了。“我点点头,然后看见谢爷爷正在给一把新配的钥匙贴标签,贴完标签,他把新钥匙串到一大串钥匙上,那一大串钥匙上贴满了标签。”谢爷爷,你怎么有这么多钥匙?“我好奇的问。”厂里所有的钥匙都在我这里存了一把。“”所有吗?“我吃惊地问。谢爷爷点点头。”那我家大门的钥匙你也有?“谢爷爷又点点头。然后,他把这些钥匙锁在一个铁柜里,铁柜的钥匙和其他几把钥匙又形成一个钥匙串挂到自己裤腰上。

方磊哥哥这时正好走进办公室,他情绪还是很低落,无精打采的。

“方磊哥哥!”我主动地喊了一声。方磊哥哥脸上挤出了笑容,说:“是阿文啊!你今天的字练完了?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吗?”

“我会写了,我写给你看。”我大声地说着,然后拿起一支粉笔在办公室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的名字:苏文。“你看你看。”我得意地放下粉笔。

方磊哥哥在我鼻尖在轻轻的刮了一下,"小调皮,还要练。“说着,他在自己办公桌旁坐下,我马上贴身上去,缠着他说:“方磊哥哥,我晚上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方磊哥哥一愣,但马上爽快地说:“可以啊,但要当心我晚上把你踢下床。”“那我睡里面。”我机灵地说。“还要跟苏厂长和苏师母说一下才好,看他们同意不同意。”方磊哥哥说。我撇撇嘴:“他们肯定同意。他们本来就不放心我晚上一个人睡。“”但只能睡一晚。我晚上要看书到很晚。今天我不看书,给你讲故事听。”“好啊好啊。“我高兴地拍起了手。

下了班,方磊哥哥就和我一起去我家。我母亲在大门口洗菜,正准备烧晚饭,看见方磊哥哥,热情的说:”小方,我今天正好买了点肉丝,一起吃晚饭吧。“方磊哥哥腼腆地笑着,正要说话,我马上抢在前面说:“妈,我今天晚上到方磊哥哥那里睡,我们吃完晚饭就一起那他那里去。”我妈犹豫地问:“那多不好,小方,不会影响到你吧?”方磊哥哥说:“没事,阿文特别懂事。”我母亲抿嘴笑了,马上去烧晚饭。

我父亲并没有回来吃晚饭,我们三个人吃的晚饭。吃晚饭的时候,我母亲试探性地问了方磊哥哥几个男女关系上的问题,都被方磊哥哥含糊地搪塞过去了。吃守晚饭,我母亲给我收拾了替换衣物还有我爱看的小人书,让我带着,然后我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方磊哥哥去了他的小屋。

经过仓库的时候,我特意瞟了一眼鲁伯的小房间,灯是亮着的,但仓库的门是关着的。

方磊哥哥的小屋里还是那样的整洁,屋里能闻到好闻的书香味还夹杂着一点香皂味,这味道至今让我难忘。方磊哥哥先去锅炉房打了两瓶热水,又拎了一桶冷水,然后兑好了水,让我脱了衣服站在一个木盆里,他用勺子舀水帮我冲凉,我捂着小鸡鸡不停地傻笑。帮我冲完凉他又自己冲,我吃吃地笑着问:“方磊哥哥,你那里为什么会有黑毛毛。”方磊哥哥装作用水浇我脸,“小坏蛋,不许看。”他笑着转过身去。

等我们都冲完凉躺在床上,他看他的大人书,我看我的小人书。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放下小人书问他:“方磊哥哥,你觉得鲁伯是坏人吗?”

方磊哥哥没有作声,继续看他的书。过了一会,才反问我:“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方磊哥哥是好人,鲁伯看上去像坏人。”

方磊哥哥哑然失笑,他摇摇头说:”世界上的人,如果能一眼看出好人和坏人,那就简单了。好人和坏人,从来就不是写在脸上的。”他想了想,接着说:“而且,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自己的父母亲大多都是好人,不管他们事实上是否真是好人。所以,好人和坏人只是自己的认为。“

”哦!”我似懂非懂的答应了一声。然后呆呆地问:“方磊哥哥,那你也觉得你父母亲是好人吗?”

方磊哥哥幽幽地说:“我没见过我父母,我是孤儿,我从小是在社会福利院长大的。”

那天晚上,方磊哥哥跟我简单地说了一下他的故事,他从小在城市的社会福利院长大,后来福利院送他上了学。没过几年,全国出现大的运动,学校停课了,他也离开福利院去工厂当了学徒。他边工作边自学,因为表现优秀在厂里幸运地被选拔为工农兵学员保送上了大学,毕业那天,解书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极力邀请他到这里来工作。解书记对他非常好,让他感受到类似母亲般的关怀,他非常感激。最后他说,国家的动荡终于结束了,一切都在恢复正常。我们都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平安稳定的生活,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

方磊哥哥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仿佛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从我记事起,生活虽然有颠簸,但总的来说还是平静如水的。我还不知道人生的复杂和险恶,我只知道,我即将开始学习生涯,方磊哥哥就是我的榜样。

我在城关镇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到这一晚便戛然而止,接下来的日子,我就要上小学了。

第十一章

开学第一天,当我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我发现我和其他学生就不是一路人。

为了第一天给老师和同学留下好印象,我母亲给我做了精心的打扮。上身是白色的衬衫,下面配小西装短裤,脚上穿的是袜子加凉鞋,身上背的是军绿色书包。连头发都梳了一个三七开。

再看看同学,他们大多都要么穿得极为朴素,要么就是破破烂烂,要么就是脏兮兮,很少有人看上去做过精心准备的。再加上一开口,我的口音和他们完全不同,一时间,在他们眼里我就象个异类和笑话,让他们叽叽喳喳品头论足个没完没了。

幸好,班主任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女生当同桌,她看上去娇小文静,穿着简朴得体,说话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是班上女生中为数不多让我产生好感的女生。她的名字叫温秋菊,家就在针织厂附近,针织厂门口的小街叫民主街,她们家在民主街上开了一间小的裁缝店。

课间的时候,我在教室外走廊遇到了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他看上去比我高半个头。他身上穿了一件有几个洞的汗衫,脚上是一双拖鞋。他拦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脸上挂着没擦干的鼻涕,说话的时候,嘴里露出两颗龅牙。“你家是地主吧?”他不屑地说。旁边的男生跟着起哄。我摇了摇头。“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老子最讨厌了。“他推了我一把。我没有作声,赶紧跑回教室。他连忙跟了上来,和另一个男生把我夹在讲台中间老师的座椅上,我根本挣脱不了。上课的铃声响了,他们依然没有松开,门口另外一个男生探了一下头说,:”老师在走过来了,还有几步。”就在老师快要进教室前,他们飞快地跑回座位。留下来不及跑的我还在讲台上。进来的是班主任许老师,她看见上课铃声响后我还在讲台上,非常生气,让我立即到教室后面罚站。

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一个人替我解释。我慢慢地走到教室最后面,转过身面对讲台的时候,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高个子男生名叫万小虎,在后来的几天里,一有机会就找我麻烦。把我捉弄得狠狈不堪,就是他和其他男生最大的乐趣。这天放学的时候,他和其他几个男生又把我堵在教室门口,别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万小虎把我的新书包夺了过去,拿出里面的文具盒,想占为己有。“还给我!”我大声地叫了起来。“做梦!”万小虎高高地举起文具盒,我根本够不着他的手。旁边几个男生又是哈哈大笑。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影飞快地冲了过来,大声地叫着。“还给他!”她头发蓬乱,穿着像个野丫头。她一手拿着砖头,一手指着万向虎。“你不还给他我拍死你!”野丫头气势汹汹地说。万小虎并没将她放在眼里,边擦鼻涕边说:“关你屁事。”话音还没落,野丫头飞起一脚,正好踹在他裆部,万小虎吃痛不住,忍不住弯腰捂住裆部。野丫头一把抢过他手上的文具盒还给我,一把将砖头往地上狠狠一砸,吓得几个男生惊声叫了起来。万小虎抬起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那野丫头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还敢瞪我,刚才要不是老娘脚下留情,你得躺地上痛上三天三夜。不服气?不服气就打一架试试。“她摆出了练家子的架式。万向虎愣了一下,和其他几个男生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几个人悻悻地走了。

那野丫头就是张士贵的女儿张萍,她是隔壁班的。我就见过她一次,她却记住了我。我收拾好书包本来还想谢谢她,她早已经跑得没了影。

自此,万小虎有了忌惮,只敢在教室里找我碴。有一次又堵在我课桌旁边寻我开心,突然从教室的窗户外面飞进来一个小物件,砸在万小虎头上,万小虎背对着窗户,被砸之后转过头去看,只向张萍叉着腰站在窗外,她尖着嗓子叫到:”万猪头,你再敢欺负他,我就把你打成猪头。“教室里的同学哄堂大笑。万小虎涨红了脸,却不敢还嘴,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感激地看着张萍,她并没看我,一转身就走了。

就这样,万小虎不再故意找我麻烦,有几次他经过我课桌,本来想停下脚步,但又下意识地马上看了看窗户外,想想还是快步走开了。我糟心的学习环境终于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不省心的事却常常会猝不及防地发生。

班主任许老师教的是语文,她的教学方法很安静。她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生完小孩没多久就来上课,所以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坐着,偶尔会站起来在黑板上写几个知识点。但她的安静并不代表上她的课就能偷懒,她会讲着讲着突然问学生问题,然后点名让某个学生站起来回答,回答不上那个学生就只能站着,等到下课的时候,班上有一大半学生是站着听课的。

与许老师的文静教学法相对应的,是教数学的刘老师使用的武力教学法。刘老师也是女老师,她和圆圆脸的许老师长得截然相反,她是瘦长脸,颧骨突出。她讲课的时候语速飞快,唾沫横飞,坐在离讲台近的第一排的学生常常只能双手拿着课本,防止被她的唾沫喷了一脸。她不但语速快,还有另一快,就是扔粉笔头。比如她在黑板上写算式,突然回过头来看见万小虎在做小动作,哪怕万小虎坐在最后一排,她的粉笔头也会又狠又准地扔在万小虎的额头。然后大吼一声:“万小虎,站起来。”万向虎只能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刘老师的武力值如此之高,我怀疑她一定是张萍的师傅。刘老师还有另外一个绝技,她经常会疾步走到某个犯错的学生身后,用两指在他脖子后面使劲一掐,掐得那学生鬼哭狼嚎,她边掐边问:“还错不错?”那学生连忙点头表示不再错了,她才罢手。她称这项绝技叫抽懒筋。后来我看了动画片哪吒闹海,哪吒抓住东海龙王三太子后抽了他脖子后的龙筋。刘老师和哪吒的手法一致,应该是出自同一师门。

班上的座位安排是一列男生一列女生,男女同桌,在我右边隔着一条走廊坐着另外一个女生。那女生总是脏兮兮的,手指甲里全是泥,黑瘦的脸上却有一块块的白斑,整天一副病怏怏的样子。这天上课的时候,正好是刘老师上课。这女生听课的时候一直捂着肚子扒在课桌上,是可忍孰不可忍,只见刘老师一枚原子弹级别的粉笔头飞快地砸在这女生头上。“汤阴萍,站起来!”刘老师大喝一声,汤阴萍一惊,只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没站稳,就见她一阵干呕起来,然后“哗啦啦”地吐了走廊上一地。“虫、虫。。。”有女生尖叫起来,只见她的呕吐物中,缠绕着几条又长又白的活虫,看了让人作呕。幸亏我躲闪得快,没有遭受到飞来横祸。但多少年后,每次回想到那地上缠绕的长虫,仍然让我心有余悸。

第十二章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叫汤阴萍的女同学,她退学了。我从我母亲那里知道了那种长条形的虫叫蛔虫,如果不讲卫生,肚子里就会长蛔虫。所以饭前便后一定要洗手。要想不得蛔虫,就要吃一种乳黄色呈螺旋状塔尖一样的糖。我们叫它“宝塔糖”。说是糖,它的口感并不好,但也并不难吃。更何况,吃了就不长可怕的蛔虫,再难吃也得吃。

因为学校在半山腰,上学要爬坡,坡度差不多35度,对于小学生来说,这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每天早上一想到要爬坡,心里就100个不情愿。再一想到万小虎的龅牙、刘老师的粉笔头、许老师的罚站、地上的蛔虫,加上放学回去一堆的作业,上学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我开始变得郁郁寡欢了。

有一次放学的时候,班上一个瘦小的男生主动跟我打了个招呼,他斜着脸跟我说:“我家也住在民主街上,放学的时候,我跟在你后面好多次了,看见你每次都拐到针织厂里去。”我点点头。“我就住在针织厂里面。”“那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了。”他很自信的说着,开始走起来。“好吧。”我又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他叫彭春民,从此,我们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有时我去他家,有时他来我家。他家就住在湖边,过了针织厂沿着民主街再往里走,有个小弄堂,可以通往湖边的小路,他家也在小路边。所以,他家和方磊哥哥住的小屋不远。他家的房子又破又小,他和他母亲一起生活,他父亲据说在山上看果园,难得回家。他母亲会留我在他家吃饭,他母亲做了一手好泡菜,我至今仍然想念他母亲做的泡菜,很酸很脆,让人流口水。他教会了我用橡皮筋捆上好几只铅笔同时写字,一次可以写五行,做作业效率大大提高。还教会了我好多小游戏。比如,那时特别流行用针织厂里有的一种小零件玩游戏。小零件是铁的,成方块型,磨得光滑锃亮,中间有小圆孔。玩的时候,先把四个小零件往地上或桌子上轻轻一丢,小零件有的圆孔是竖直的,有的圆孔是平躺的,然后扔起一个小沙包,趁小沙包没落下的时候,要快速将方向一致的小零件连同落下的小沙包一起抓在手里。抓错了或者没接住小沙包都算输,比谁抓到的小零件多就赢了。还有一个小游戏是收集一种小牌片,小牌片火柴盒大小,一般是买一整张自己剪成一小张。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图案,印象深刻的图案有水浒传、岳飞传、西游记的人物。玩的时候,大家拿着一摞小牌片,每局出相等的一张或者多张,一起图案朝下放在桌子或者地上,然后石头剪刀布定谁先手,赢的人在一摞小牌片旁边使劲一拍,拍得牌片正面朝上的就属于自己了,可以继续拍。没有牌片翻身就换人拍。还有就是打玻璃球,地上一条直线上挖三个的小坑,中间小坑旁边再挖一个小坑,称为“ 粪坑”。玩的时候还是石头剪刀布定谁先手,后手的把自己的玻璃球放第一个坑,先手的用自己的玻璃球去弹后手放在坑里的玻璃球,后手的玻璃球跳到直线上的第二个坑,就可以继续弹,直到把后手的玻璃球弹到第三个坑,那先手就赢了,后手的玻璃球就属于先手了。玻璃球没弹到下一个坑就换人弹,如果把自己的玻璃球弹到“粪坑”,相当于自杀,玻璃球直接成别人的。把别人的玻璃球弹到“粪坑”,别人可以把球从“粪坑”里拿出来继续弹。虽然他教了我很多游戏,但其实我都并不喜欢,因为每个游戏都要玩得脏兮兮的。只要身上或者手上弄脏了回家,少不了要被我母亲狠狠批评一顿。

到了星期天,他还会带我去湖里游泳。他脱光衣服“扑通”一声跳到湖里,回过头来示意我也跳下去。我并不会游,他给我找了个旧轮胎。但我还是摇摇头,“湖里死过人。”我在岸边上说。“怕什么?湖里没有水鬼。”他在水里淡定地边说边游。见我不肯下去,自己游到湖中间去了。

后来他又带我去果园偷果子。他带着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上,蹑手蹑脚地溜进果园,找到一棵接满果子的果树,让我在树下接着,他自己爬到树上摘。刚摘了两个,就听到狗叫声,他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我们两个人狼狈地往果园外跑,就听到有人和狗在往我们这边追。一个中年男人远远地喊:“下次你们再敢来偷,我让狗咬死你们。”我们跑了很久才停了下来,偷的两个果子早就在奔跑中不见了踪影。我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喘着粗气说:“吓死我了,幸亏跑得快,不然要被那人打个半死了。”他却满不在乎地说:“那是我爸爸。”我吃惊地看着他:“那你跑什么跑,你爸又不会吃了你。”他一句话也没回我。

有天放学后,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晚上带我去一个地方,练练我的胆。“什么地方?还能练胆?“我充满疑惑地问。“你跟我走就是,绝对让你开眼。“我半信半疑地答应了,我们一起回去,经过针织厂时,我飞快地跑到厂办,跟谢爷爷说我在同学家吃晚饭和做作业了,让他转告我妈。在彭春民家吃过晚饭,快速地做完作业后,彭春民拎了一个带罩子的煤油灯,带着我从他家门前的小路出发,穿过他家附近的一片小树林,看见小树林里有一间废弃的小木楼,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诡异。”这是什么地方?“我胆颤地问,我听到自己牙齿间有轻微的敲击声。”鬼楼。“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却无比地镇定。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周围的环境,生怕哪个草丛里真的跳出一个鬼来。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彭春民走到小木楼前,却看见大门是锁着的。再看小木楼虽然破旧,但一楼的门窗都是完整的,看来进不去,我稍微松了口气。却见彭春民把煤油灯递给我,自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然后对着锁拨弄了几下,就听见锁”叭哒“一声开了。我吓了一跳,他居然能用铁丝开锁。”这锁我开过好多次了,不过都是白天,晚上来还是头一回,也没难倒我。“他得意地说。

他打开门,从我手里接过煤油灯,带着我进了他所说的”鬼楼“。小木楼里面全是腐败的气息,地面是木板,踩上去有种不安全的吱呀声,借着不亮的灯光,看见正对大门的是一个木楼梯,楼梯两边黑漆漆的,东倒西歪地堆放着一些家俱。一楼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从里面看不见外面。彭春民已经走上了楼梯,楼梯却不象地板一样发出吱呀声,而是一种很闷的木头撞击声。随着步子往上挪,楼梯发出连续的撞击声。我紧跟着彭春民上楼,一边瞻前顾后,一边紧紧地抓着扶手,虽然扶手上沾满灰尘。楼梯的尽头是个连廊,连廊的左边是一个房间,而右边是一个敞开的小客厅,小客厅也是堆满了杂物。二楼的窗户也和一楼一样,都被木板封死。“去房间看看。”彭春民低声的说。我应了一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熟练地用手去扳房门上的搭扣,房门没有锁,随着“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房间里有却并不杂乱,靠墙有张床,床上挂着蚊帐,蚊帐是垂下来的,床边有衣柜,柜门是开着的,里面是空的。房间里也有扇被封死的窗户,靠窗有张书桌,书桌旁边的椅子倒在地上。书桌旁边有柜子,柜门也是敞开的,一些书从柜子里倒出来。房间里的物件都一目了然,唯一被遮挡的地方是床。彭春民于是拎着煤油灯去掀蚊帐的帘子,我躲在他身后,神经高度紧张,就怕蚊帐里藏着什么东西。就在我摒住呼吸,看着彭春民的手摸到蚊帐正要拉开时,却听到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我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彭春民的脸上也写满了惊恐。那脚步声很沉重,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如同一把重锤敲打在我的头上,让我头皮发麻。我紧紧拽着彭春民的胳膊,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两个呆呆地听着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空气仿佛凝固了,耳听那脚步声距离上楼还有三分之一的距离时,彭春民突然大喝一声:“谁?”那脚步声停住了,然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好久,我们竖起耳朵听,依然没有再听到任何脚步声。面面相觑之后,彭春民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口,然后小心地朝楼下猛地一看,然后惊讶地回头跟我说:“没有人。”我的汗毛再次竖了起来。“我们快回去吧!”我声音颤抖地说。彭春民点点头,我们飞快的下了楼梯,跑出小木楼。彭春民慌忙中没忘把小木楼的锁扣上。我们飞也似地逃离小树林,一口气跑回了彭春民家。“再也不要带我去这么吓人的地方了。”我喘着气说,彭春民满不在乎地笑了。

第十三章

很快就到了国庆节,全国统一放两天假。国庆节这天,我先是在家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然后起床吃早饭。难得我父母亲都在家,我父亲提议一家人一起出去逛逛。吃过早饭,收拾完毕,我们一家出发了。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却发现看门的不是鲁伯,代他看门的是一个小伙子。“王家宝,怎么是你?鲁伯呢?”我父亲疑惑地问。王家宝憨憨地笑着说:“鲁伯说要到山上的庙里去看看,让我代他看两天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妈笑着说。“鲁伯不会是又想回去当和尚了吧?”我父亲摇摇头说:“不可能,现在庙里的和尚都还俗了。”

三个人出了厂门,看见大街上早已红旗飘飘,经过镇革委会大门的时候,我母亲想起一件事,马上说道:“听说方磊去刘家场找孙薇了,昨天一下班就走了。”我父亲想了想,问:“下了班还有长途车去刘家场?”我母亲接着说:“他说他同学有辆吉普,开车送他去。”我父亲点点头说:“他们俩也算是好事多磨,蛮好的一对。”我父亲叹息了一声。上午我们一家去城关镇的大街蹓跶了一圈,经过新华书店的时候,我缠着我父亲给我买了几本小人书,又在烧饼铺买了好吃的糖烧饼,在豆浆店吃了甜豆花,又用粮票在粮油店买了十斤大米,用布票在布店扯了些布料回去做衣服,然后一家人才满载而归。

下午的时候,我溜出了家,去找彭春民。他在家里帮他母亲干活,我悄悄地跟他说:“想不想去针织厂玩?我带你去厂里一个神秘的地方,但你要带上你的开锁工具。”他一听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活,跟他母亲找了个借口,就和我一起来到针织厂。经过传达室时,我跟王家宝说:“我同学,到我家玩。”王家宝笑咪咪地放我们进了厂。厂里很安静,没看到人。大家难得休息两天,该出去玩的都出去玩了,没出去的也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我带着彭春民来到仓库,四下确认没人看见我们,我让彭春民用细铁丝打开仓库小门上的锁,锁是里面开的那种。然后两人溜进了仓库,为了不让人发现,还把仓库的小门从里面锁上了。鲁伯的房门也是关着的,我让彭春民打开房门。“这是谁的房间?”彭春民疑惑地问。“一个坏人。”我肯定地说。“哦?”彭春民半信半疑。我们站在开始打量房间里的状况,房间不大,窗户射进来的阳光足够让我们看清房间里的一切。

进门右手边是一张单人床,没有蚊帐,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张凉席。进门左手边墙角有个小方柜,小方柜可以打开,小方柜里面放着一些衣物。柜子上放着一个大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液体,液体里面似乎泡着什么东西,我们凑近一看,吓了一跳,液体里泡着的是一条蛇,蛇要比成人大拇指粗一些,身上有灰褐色花纹。我只瞟了一眼,就马上把眼睛挪开。彭春民却盯了好一会,他说他想看看蛇是否还活着。靠窗有一张方桌,桌上零乱地放着一些碗筷还有酒杯,桌子旁边只有一张长凳。正对门的一面墙旁边放了一张长条的双层铁架,架子上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个大木箱,有工具箱,有锯子,有锤子,有绳,有一尊佛像,一些经书,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大木箱是锁着的。最特别的地方是,那面墙上挂着一张中国地图,我在学校老师的办公室也见过那种一样的地图。彭春民又看了看床底下,床底下放了几双鞋。

唯一能藏秘密的地方是那个大木箱,我们仔细看了一下那个大木箱,那上面挂着的不是普通锁,而是一个有好几个数字的锁,彭春民挠了挠头,两手一摊,这种锁他不会开。我们又再搜索了一下,没发现更多特别的地方,于是两个人就准备离开鲁伯的小房间,彭春民先从鲁伯的窗户向外面仔细查看,确认外面没有人经过后,示意我快点跟他离开。彭春民把两个门都重新锁好,两人才飞快地从针织厂的后门出去了。站在湖边的小路上,两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没找到什么线索。”我悻悻地说。彭春民挠了挠头,皱着眉头说:“坏人狡猾得狠,哪会被人轻易发现。”

彭春民问了我一些鲁伯的情况,然后肯定地说:“唯一的办法,是等他晚上出去的时候跟着他,看他去哪里。”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说:“会不会太冒险了?”他咧嘴笑着说:“听我的,准没错。”他有着超出他年纪的睿智和成熟,让我不禁由衷佩服。

两天假期很快结束了,鲁伯在国庆节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但奇怪的是,方磊哥哥却直到国庆节后上班的那一天也没有回来。以后的几天,方磊哥哥也没出现,厂里专门派人去刘家场问孙薇姐姐,希望得到方磊哥哥的任何消息,得到的孙薇姐姐的回答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方磊哥哥了。

方磊哥哥失踪的消息是一个星期后我在饭桌上听我父亲说的,他端着饭碗叹了口气,说:“县公安局的人已经开始在全县寻找方磊失踪的线索,目前掌握的线索是:方磊在国庆节前几天跟谢师傅说他国庆节期间要出去转转,不能在厂里值班了。国庆节前一天下班之后,他回到他自己的小屋收拾了东西,然后从厂后面的小路走的。厂里的秦二麻子在湖边看见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同学家住两天。后来,就再也没人看到他。县公安局的人调查了方磊的社会关系,并没有发现城关镇上有他的同学。方磊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母亲也叹息着说:“自从丁梅跳湖自杀后,我一直担心他受影响,但愿他没出什么事,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了。”我父亲接着说:“厂里最担心方磊的是解书记,她现在三天两头往县公安局跑,回来之后就神情恍惚,根本没心思工作。有好几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哭。毕竟方磊是她亲自从省城接来的,还是很有感情的。”我默默地听着,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心里难过,根本吃不下饭。

第十四章

方磊哥哥失踪的消息让针织厂再次笼罩了一层阴霾,我发现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而鲁伯依然和往常一样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毫无异常。我却仍然对他疑心重重,一心想找出他身上的秘密。

那阵子,我父亲要去南方出差半个月,我母亲是隔天的晚班,我属于放养状态,因为和同学彭春民很要好,我常常会以找彭春民一起做作业为借口不在家。我母亲忙于车间的新产品达产,也没心思管我,而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关注鲁伯的动向上。

站在我家门口的走廊上,往南一眼望过去,因为没有遮挡,能够看到针织厂的后门。而仓库大门因为被树挡住了看不见,但从仓库大门出来的人从厂后门出去还是能看见的。即使到了晚上,厂后门有路灯亮着,看到后门有人进出也不难。我试着在晚上观察鲁伯几点出去,但很难,守候了几次都没看到他的动静,我只能放弃了。又一想,即使知道他几点出去又能怎样?凭我一个人很难跟上他,更何况,如果他真是坏人,跟踪他是有危险的。思来想去,我想到了一个最笨的办法。

为了我的想法顺利实施,我选择了星期六的下午,因为星期六会提早放学。我下午四点多就回到了针织厂,我跟我母亲说我晚上住彭春民家了,我母亲答应了。我背着书包离开了家,书包里用军壶装了水,又放了几块饼。我偷偷地来到仓库,仓库门当然是开着的,厂里的工人们正在忙着装卸货物,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仓库,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然后安静又紧张地等待着,直到仓库的大门“呯”地一声关上了,我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我的计划是在仓库里呆上一晚,近距离地观察鲁伯一晚的举动,然后第二天上午,等鲁伯出去后,彭春民来开门放我出去。

我在仓库里等待天黑,饿了就啃两口饼,渴了就喝两口水,时间很漫长,我在等待中靠着袜堆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人吵醒了,恍惚中我听到了两个人在说话,声音是从鲁伯的小房间里传出来的。虽然说话的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嗓子,但因为仓库里很安静,我还是能够听清他们的说话内容。先是一个谄媚的男声在说:“大当家的,还是您的办法好。先让人假装那小娘们给那小子传个话,让那小子去刘家场见面,然后半路上把他给劫了再关起来。那些共党想破脑袋也找不到那小子,我们干得就是漂亮。”这声音很熟悉,我应该是在哪里听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被称为大当家的人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过了好一会,才声音低沉地说:“漂亮个屁,差点被那帮条子发现,还专门把我叫去问话,问我国庆节两天都去干了啥?幸亏我提前有准备,知道怎么应对,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么多年的辛苦都要白费了。”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鲁伯的。谄媚的男人马上说:“大当家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条子就是到庙里去查,也查不到任何线索。那洞口隐蔽着呢,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现在,大当家的您准备怎么处置那小子给您闺女报仇?”鲁伯慢悠悠地说:“不急,你先定时给他送吃的,我留着还有用呢。”谄媚的男人连忙说:“是是是,一切听大当家您的安排。”鲁伯哼了一声,又说:“只要那小子在我们手里,解少年那婆娘就只能乖乖听我们的。想当初,她在老子的床上滚来滚去,老子想怎样就怎样。现在在老子面前装清高,要跟老子划清界限。休想,老子新账旧账一起算,大不了一起见阎王。”谄媚的男人陪着笑说:“大当家的您别生气,您也没必要为了这老娘们坏了咱们的大事。咱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辛苦了这么多年,图的啥?还不是为了将来吃香的喝辣的。我也不能在您这里久呆,还得回去伺候那小子。”鲁伯又哼了一声:“你走吧,不要让人看到。”谄媚的男人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听到轻轻的关门声。鲁伯一个人在小房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开了门也出去了,门再次关上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脑子却飞速地转动着。虽然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可以肯定的,鲁伯确实是坏人,他和他的同伙一起抓住了方磊哥哥,并把方磊哥哥关在一个大家都不知道地方。但值得庆幸的是,方磊哥哥现在至少还活着,而且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那我该怎样救出方磊哥哥呢?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呆一晚上,我得趁鲁伯不在的时候,赶紧溜出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仓库门口,轻轻打开仓库小门的一条门缝,确定外面没有人,然后马上钻了出去。我得马上去彭春民家,和他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从厂后门溜了出去,沿着湖边的小路跑到彭春民家,敲开他家门,看到彭春民一脸困惑的脸,我才重新找到安全感。

在彭春民睡觉的小房间里,我把听到的内容详细的跟彭春民说了一遍,他也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坏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俩商量的第一件事,是要不要把这事马上告诉给警察叔叔。如果让我们两个小孩子去跟警察叔叔说,他们会相信我们说的话吗?我们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我们说的话是否真实。我不知道那个谄媚的男人是谁,也不知道方磊哥哥被关在哪里。如果我们现在去跟警察叔叔说鲁伯是坏人,要公安局的叔叔抓鲁伯,抓他的理由是因为我偷听到他说话的内容,然后,鲁伯不承认,因为没有证据,警察叔叔只能把鲁伯放了,那我们不是危险了。

两个人思来想去,觉得现在还不能去跟公安局的叔叔说,再等一等,等我们拿到证据。

第十五章

周一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开小差,心神不宁,好几次都是被刘老师犀利的眼神带回到课堂上的。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和彭春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刘天。他是一三班的,开学这么久,我却才遇到他,实在是件奇怪的事。他无可奈何地说:“开学前几天贪玩,结果把脚弄伤了,只能在家休养一阵,现在差不多好了,才来上学,今天是第一天。”怪不得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让他们相互认识一下,两人也挺开心。我知道刘天从小的愿望就是当兵打坏人,我跟他说我们两个人正在偷偷地抓坏人,刘天一听来了劲,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就这样,我们抓坏人两人小分队变成了三人小分队,我们的队伍壮大了。

刘天的加入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主意和新的思路,他详细地听了我们的情况介绍,沉思了片刻,很肯定地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个在仓库和鲁伯谈话的神秘人,找到他,才能发现方磊哥哥的藏身之处。找到了方磊哥哥,如果能亲自救他出来是最好不过,不能亲自救就赶紧跟公安局的叔叔说,让他们救。救出方磊哥哥,就能让坏人现原形。”我和彭春民听了直点头。

思路有了,怎么找到那个神秘人成了关键。唯一的线索是我对那声音耳熟,说明那人很大可能也在针织厂,但针织厂的人那么多,要用最快的时间找到那人也是有难度的。我现在要上学,不像原先那样整天混在厂里,不能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去找。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靠之前的回忆寻找这个人,但我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这个人在厂里的哪个车间上班,越急还越想不出。

刘天还跟我们说,现在一定不能打草惊蛇,绝对不能惊动到鲁伯,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鲁伯狗急跳墙,然后对方磊哥哥不利。所以,现在不能和鲁伯有一丁点的接触,像鲁伯这样的土匪头子,绝对比我们这三个小毛孩狡猾多了,我们的任何接触,都可能引起鲁伯的怀疑。像我那晚躲在仓库里偷听的举动也绝对不能再做了,太危险了。我必须装作没事人一样,每天在鲁伯眼皮底下进进出出,寻找和等待机会。

商议完毕,我们各自回家。我父亲从南方出差回来了,给我带了一袋椰子糖,我一边做作业,一边剥糖吃,一边想着心事,就听爸妈在准备晚饭的时候聊着厂里的事。我母亲说:“这方磊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父亲叹了口气,说:“解书记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而且,最近做事犹犹豫豫的,一点不像她原来的风格。还有件奇怪的事,昨天,我突然接到县委办的李秘书来的电话,让解书记去县委一趟。我和李秘书很熟,就偷偷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李秘书说是军区有个领导要来看她,直接来厂里不方便,把她叫到县委去见一下。看来,这解书记不简单,和军区领导有关系。怪不得咱们厂的袜子能供应部队呢,应该是这层关系的原因。”我母亲听了直点头。

我父亲接着说:“县公安局今天安排了一个姓林的同志到咱们厂保卫科蹲点,我让马彪配合他一起开展工作。县公安局对方磊失踪的事很重视,他们分析下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母亲笑着说:“是那个叫林建国的吧,我今天看到过,长得挺精神的。我说保卫科怎么来了一个新人,正想问你呢。”我父亲严肃地说:“对外先保密,不能暴露他在公安局的身份,只是说新调来的同志。”我母亲“哦”了一声。

正说着,突然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人,那人我认识,是前一阵替鲁伯值班的王家宝,就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苏厂长,你你你快去食堂看看,秦二麻子和和和。。。王刚在食堂里打起来了,都都都快出人命了!”我父亲一听,马上放下手上的锅铲,冲出门外。我母亲连忙拿起锅铲把锅里的菜炒了一遍,我放下手里的笔,也跟着跑了出来。我母亲急着连忙喊:“马上吃饭了,关你什么事?你跑去看什么热闹?”我根本没听进去。紧随着我父亲下了楼。

食堂里已经闹翻天了,好几张桌椅东倒西歪,地上也一片狼籍,秦二麻子和王刚已经被两拨人拉着强行分开了,但两个人还在对骂。王刚的脸上被抓出了血,秦二麻子的衣服被撕破了。我父亲一进食堂,两个人顿时安静了。“怎么回事?”我父亲大声斥问两个人,两个人都不肯说话。“马彪呢?”说着,我父亲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着马彪。“来了来了”马彪从门外大声地答应着。我父亲不满地看了一眼马彪,说:“你先把他们两个带到厂保卫科,让两个人把打架的原因写下来,还要写检讨书,不写完不许回宿舍。”马彪答应了一声,转头火气十足地对王刚和秦二麻子吼道:“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听到没有?还不快给我滚到保卫科去!”王刚和秦二麻子不服气地跟着马彪离开了食堂。食堂里的其他人还在议论纷纷,我父亲看见朱家香也在人群里议论,把她叫过来,问她是怎么回事?”朱家香撇了撇嘴说:“也没啥大事,两个人为了争着和小凤处对象,相互看不顺眼好一阵了,今天两个人都要坐小凤对面吃饭,争抢中就打起来了呗。”我父亲听了哭笑不得,就让吃瓜群众不要议论了,大家帮着一起收拾一下桌椅,该吃饭的快点吃饭,该去上晚班的快去上晚班。说着,看见我也跟在旁边看热闹,瞪了我一眼,说:“快回去吃饭。”我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回去,这时候,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父亲说:“苏厂长,您吃晚饭没?没吃的话,我给您打点热乎的,在食堂将就吃点?”我一听那声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这声音不就是那天在仓库里和鲁伯对话的神秘人的声音。我仔细一看那人,原来是食堂的杜老炊。

第十六章

在针织厂,我们都会把在食堂掌勺的人叫老炊。针织厂食堂里除了杜老炊还有金老炊,但我们一家和杜老炊的关系最好,好到杜老炊曾经请我们到他家吃过几回饭,我依然还记得杜老炊家在琵琶湖的对岸,一直往南,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在我的印象中,杜老炊一直都是笑眯眯。刚来这里的时候,我父母亲还没有开始自己烧饭做菜,我们一直会在食堂里吃饭,杜老炊对我们一家关怀备至。知道我们一家都不能吃辣,特意给我们家开小灶,不管我什么时候到食堂去,都能给我留我爱吃的点心。他会笑眯眯地看我把点心吃完,吃点心太干,他会专门给我冲一碗酱油汤,酱油汤里放一点猪油,所以汤特别香。虽然后来我们家自己烧饭做菜了,不再去食堂吃饭了,但在我心中,食堂的杜老炊始终让我感到非常温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杜老炊会是那个神秘人。

现在已经知道杜老炊就是那个神秘人,事不宜迟,我必须把这个重大发现第一时间告诉我的小伙伴。我回去后飞速地吃完晚饭,然后跟我母亲说要去彭春民家玩,一溜烟就从针织厂后门跑到彭春民家。在彭春民的小房间里,我把我的重大发现告诉给了彭春民,然后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跟踪这个杜老炊。”彭春民脸色凝重地说。“好,就我们两个?要不要通知刘天?”我疑惑地问。“不用了,人多容易被发现。再说,通知刘天要耽误时间,我们得赶紧行动了。”我点点头,我觉得我现在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我已经是一名马上要奔赴前线的战士了。

我们两个人从彭春民家出来后,直接来到针织厂的后门,针织厂的后门并不全部是实心门,中间有一小段是镂空的。确定附近和里面没人,彭春民开了后门,我让彭春民在门外等我,我先进去查看一下杜老炊的动向。这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只有一些人经过食堂去锅炉房打热水。我等四下没人的时候,往食堂里张望,看见杜老炊还在灶台那边收拾,我怕被人发现,就先从后门出来与彭春民会合。因为杜老炊家在琵琶湖的对岸,他回家走针织厂后门更近,我们藏在一个角落里,等杜老炊从后门出来。在等的时候,我有点担心地问:“如果杜老炊只是回家,不去见方磊哥哥怎么办?”彭春民想了想说:“不会的,他应当每天都会去给方磊哥哥送饭,再说,他每天也要去确认一下方磊哥哥有没有跑掉。”我觉得有道理,但仍然不放心地问:“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彭春民满不在乎地说:“跑呗,如果他敢追我们,我有这个。”说着,他掏出口袋里的一样东西,光线不是太好,我看不太清,我问是什么?他说是弹弓。

感觉等待的时间特别漫长,我的腿都麻的时候,看见杜老炊左手拎着一盏煤油灯右手挎着一个篮子从后门出来了。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却并没有朝他家的方向走,而是转向了彭春民家的方向,着实让我感到意外。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为了不被他发现,我们只能猫着腰远远地跟着。他经过了彭春民家,向彭春民家附近的小树林走去。夜晚的小树林里依然是那么阴森恐怖,不时传来的猫头鹰的叫声更让人听了毛骨悚然。我记得小树林里的那座鬼楼,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鬼楼里恐怖的脚步声,难道,他们把方磊哥哥藏在了鬼楼里?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因为对周围的环境很熟悉,我们在跟踪杜老炊的过程中并没出现任何状况,杜老炊始终没有发现我们。他的脚步最终停留在鬼楼的门前,当他在鬼楼门前回头看的时候,躲在远处的我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熟悉的笑容,我只看到一张阴险凶残的陌生面孔。

他确认后面没人跟踪他后,用钥匙打开了鬼楼的门,进去后把门很快地关上了。我想走近去看,彭春民拉住了我,他摆摆手让我不要动,我们趴在一段枯树桩的后面,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杜老炊鬼鬼祟祟地出来了。等他走远了,彭春民拉上我,示意我们要进鬼楼去看看。

彭春民用细铁丝开了锁,我们进了鬼楼,里面却伸手不见五指。彭春民带上了门,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亮第一根火柴,借着火柴的微光,我们小心翼翼地摸上楼,走到一半时,火柴暗了下去,彭春民又点了第二根。我紧紧跟着彭春民,心里是无比的激动与忐忑,方磊哥哥很有可能就被藏在楼上,我已经快半个月没见到方磊哥哥了,不知道他会被坏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不管有多危险,我一定要救方磊哥哥出去。走进二楼的房间时,彭春民划亮了第三根火柴,房间里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床依然被帐子遮住,不知道床上有什么物件。彭春民去撩帐子的时候,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这时,火柴又灭了。等到第四根火柴点燃时,彭春民终于撩开了帐子,但让我们大失所望的是,床上竟然只铺了一张破凉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在我们愣住的时候,第四根火柴也灭了。彭春民没有去划第五根火柴,我们俩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难道,方磊哥哥没有被关在鬼楼里?那杜老炊来鬼楼干什么?他在鬼楼里呆了半个多小时,难道不是为了给方磊哥哥送饭?当彭春民划亮第五根火柴时,我看到彭春民同样一脸疑惑。“现在该怎么办?”我轻声地问他,“到楼下去找找看”,彭春民想了想说道,他晃了晃火柴盒,听出里面还有小半盒火柴。我们摸索着下了楼,在楼下又寻找了一番,但让我们失望的是,楼下也没有什么发现,而火柴已经用完了,我们只能悻悻地离开鬼楼。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我母亲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我一句话也没回答,我飞快地冲了个澡,爬上床。虽然离开了鬼楼,我在床上依然抖得厉害,我蜷缩着身体,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方磊哥哥,你究竟在哪里?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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