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年 水无月 火曜日 10.30am
有栖川 成濑
『神明大人』正立在本部的高台上。
我很快平复了下来,我自己理应是个不容易动摇的人才对──大概是「小夜时雨」和「人神大人」的反差太大了。
眼前的少年是教众的领导者,是只需一声令下便使人心甘情愿听从的神明;神社的小夜时雨则十分随兴,那抹深印在我脑海中的笑令人难解。
当然,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即使在后者身上微乎其微——作为神明的气质。
距离我不远,有一名拿着话筒的记者。她身边的摄影师早已被冲走,为了保护昂贵的器材逃出了人群,唯独她还坚守着。
「教主大人!您知道信者自杀的原因吗!」
在她之后,不少人都大声质问起来。最后汇成一句话。
「请务必给出一个交代!」
我被这股雄起的气势逼到后方。人神依旧被保护在台阶最上方。他的声音非常清澈。
「诸位,在外面我无法倾听你们的诉求……请事件的关联者一个个上前。」
记者犹豫了半秒,随即高喊:「真的吗?」
人神点了点头。治安员为记者让出了一个小缺口,她抱着话筒,小步跑上去。
前面声势最为浩大的几名组织者面面相觑,显然,听从人神的建议才能建立对话。毕竟他们的目的并非闹事。有人依然认为必须要将一切昭告天下,两拨人马僵持不下之际——
今井太太率先回应了人神。她一边高举着手,一边向左右两边的人道歉。她态度委婉,却很强硬,硬生生打开了通路。
「人神大人,请让我上去!我是今井雪男的妻子,外子不久前在自宅上吊自杀……」
她站上人神所处的楼梯平台,哭诉道。
「我也是信者家属,人神大人!……」
「您能让我们上去吗?……」
「内人开煤气自杀了,家里还剩下很小的孩子……请您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今井太太和记者小姐二人证明了人神的诚信,不少人主动在狭窄的缺口遍排起了队伍。
我察觉到了异样。
如果自杀与他有关,那么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地接待无理取闹的家属?
「今井太太!是我!今井太太!」
我费力地吸引她的注意力,所幸她很快看见了,恭敬地向人神说了几句。她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我急忙穿过人群,登上教团的阶梯。
一队家属跟随着人神,谁也不敢超过他,也生怕离得太近。他的背影比我想得还要瘦弱——同神社里的小夜时雨一样,挺得笔直,不向任何事物低头。
实际上,我明明知道他就是小夜时雨,却自我阻止着将两个印象重叠。
狭间教团的财力在内部一目了然,富丽堂皇,那些华丽的书画瓷器并不艷俗。大理石映着我们的影子,如同目光冰冷的旁观者。
最中央的地面有狭间教团的徽章——那是一扇风格简朴的门,中间只有一条非常狭窄的缝隙,强光自内发出,召唤人们进去。
大约三分之一的家属都轻车熟路。穿过墻壁挂满西洋画的长廊,大家进入了类似讲坛的地方——可以替换思考为教堂,但是更小、更私密一些,容纳不了多少人,看来不是给所有信徒设置的。我靠近今井太太,试图聊天,但是她紧紧抿着嘴唇,看着最前端的那个人。
「好了,诸位,都来到这里了。我和自杀案件没有关系。」
承受着十几号人严厉的目光,他还是泰然自若。
「您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他们都是教团的信者吧?」记者沉不住气,立刻反驳道。
「我无法跟我的信徒直接接触,」他冷淡地说,「好比来说,今井雪男先生是教团的长者,为我和前代大人工作了十多年,但我不曾和他有过对话。」
「也许您做了令他们误会的举动,信仰的力量是巨大的。」
她不卑不亢地继续引导话题走向。
周围没有人插话,可能是记者太过一针见血的缘故。
「我唯一和信徒见面的时机是每周金耀日的讲坛。大约坐上一到两个小时,」他温和地回答,「我身后是前代的肖像。我以他的名义发誓,自己没有动机。」
女记者还想逼问,但是今井太太开口了。
「人神大人!我先生的死态一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每天都会梦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情绪激动地冲向人神,踩着高跟鞋滑了一跤,重心往前倾。我想拉住她,前面的男性挡住了我。
「请您小心。」
是人神——他扶住了今井太太。紧接着,四周一阵哗然。
「大人的贵体!」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大人离信徒这么近……」
教主对信徒出手相助,有那么稀罕吗?难道在狭间教团,教主神圣不可侵犯?
「看来你不是信者,不懂新兴宗教的可怕。」女记者缓缓地告诉我。我才发觉我是全场唯一一个不惊恐的观众。
「万分抱歉!人神大人!」
「您没事就好了,」他双手并用握住了今井太太颤抖的指尖,「您很坚强,一定能够战胜噩梦——用自己的力量使黑暗臣服,才是通往狭间的道路。神只守望世人,从不加以干涉。」
在他的安抚下,今井太太抽泣了起来。她退回与我齐平的位置,深深鞠了一躬。
「您的教诲,必然铭记于心。」
好像被人神所感动,在场的大多数信徒都行礼以示尊敬。
「今井太太,改日我定会再访的。」
她对我露出疲倦的笑容。
「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以今井缘为首,离开了小礼堂。
「啧,您还真有一套,不愧是神明大人。」
「拜迷途之人所赐。」
记者咋舌,人神却不在意。她装模作样地鞠了一躬,然后抱着话筒走了出去。如梦初醒的一般民众见媒体人士失了兴致,也便跟上她。人神没有给出答案。
「小夜时雨先生。」站在了门口,我以有些沙哑的嗓子唤道。
我已经是最后一人。
「成濑君。」听见了我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我微笑──又是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了。「叫我时雨就好。」
「时雨……君。」
我没办法叫得那么亲密,还是忍不住在名字后冠上了个辈份差距小的敬称。
「我们走吧。」他掏出发卡,顺手将鬓角的发丝别到了耳后,露出了那个打从一见面就吸引我目光的东西──那枚钻石耳钉。
「去哪里?」我愕然。
「八神神社。送你一程。」他已经走出门外了。他回头看着我微笑,象是在说『快跟上』。
我自然而然地挪起脚步跟上他,现在我身旁的是小夜时雨,不是神明。
我们是从后门出发的。
「他们说我教唆他们自杀。成濑君,你怎么看?」
「我不同意。」
「怎么?」他挑起眉毛。
「我认为跟前任教主有关──你的父亲?」我说,微微蹙起了眉,「还有『门扉』,死者的遗物都是纸,上面印着门。教团的徽章,不也是那样吗?你们有类似的教义吗?」
「这样啊……」他慢条斯理地解释,「我能先提问吗?……你和今井雪男什么关系?」
「他?……死者的妻子委托神社驱魔,她常常梦到他,不得安眠。我被爷爷推荐了。」
「原来如此——我来帮你吧,」他的笑意更深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更何况身为现任人神,我可以随意翻阅本部的资料。」
说实在,我觉得带着笑容讲正经事的人都是在闹着玩,但我莫名的想相信小夜时雨。
「莫非……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这世界上没有鬼神,今井太太只是受惊了。六爷大概想派你出来撒盐安慰她吧。」他抚摩左手无名指的钻戒,「教团脱不了干系。门的概念是前代提出的,但因为跟《圣经》里的窄门一说太相似,后期被故意模糊了。模仿别的教义是很难堪的。」
「那,你们的徽章……?」
「被质疑前就确定了设计图,以及为了缅怀前代,所以沿用了。」他忽然停下了步伐。「你自己能坐电车回去吧?才一站。」
我们已经经过了数条马路,来到了市中心。各色广告牌下的小夜时雨出奇地与城市融为一体。
「时雨君,你呢?」
「觉得很烦,想在附近闲逛一会儿。」
「不怕被教徒看见吗?」
我瞠目结舌。
「去买顶帽子就好了。」他说。「路上小心。」
「谢、谢谢。」
我也不明不白地鞠了一躬。
小春今天没有出勤,大概是想休息吧。少了她,却没有改变。刻薄一点地评价,她永远扫不干净殿前的落叶。
我拉开家门,玄关是雪月和师走的鞋,除此之外谁的鞋也没有。我脱掉了靴子,踏上玄关后压抑着步伐朝爷爷的书斋前进,我有事得和他报告。
透过纸门,爷爷的身影映入了我眼内。我叩了叩纸门的木制部分,爷爷应了一声。
「是成濑啊,辛苦了。」他引我到斋内让我坐下,冲了抹茶给我。
「不会……其实我没做到什么。」我诚实的说,因为这是事实。
「今井夫人说你做得很好。」
「啊?」我愕然。
难道我那句承诺就给了那位妇人安心信赖的感觉吗?还是……人神,不,信仰的功劳?
「总而言之,你就当作自己做得很好。」爷爷露出慈祥的微笑,呷了一口茶。「说说详细吧?」
我把关于门扉的,和所有我所调查到的情报都和爷爷说了。
「门扉?前代的主张?」
爷爷对门扉很感兴趣的样子。
「恕我直言,似乎跟现在的人神无关。」我低声说着,盯着磨砂茶杯内深翠的抹茶看。
我和爷爷讨论了不少——整理思绪后有结论产生。
连环自杀事件有黑幕。黑幕不是时雨。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确定的。
能让忠心耿耿的信徒放弃生命……难道教团里还存在拥有和时雨一样影响力的人?
谈话结束后我离开了书斋。一关上纸门回身,师走站在那儿。
「不要以为会驱魔就可以是下任神主。」他一脸厌恶地说。
我并没有那么想。我腹诽道。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想听什么。
「我的父亲可是定内的三代神主。那么第四代少主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我了。」
「雪月呢?」我问。
「为什么不是她?因为她很傻啊,不擅长说话,被当成放羊的孩子、被大人摒弃理所当然活该。」他越说越激动,而我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应该说面无表情。
神主从来没推选过任何人——可是,师走想成为神主。他擅自认为他的机会最大。
「懂了吧,你可是毫无机会的!你妈是什么?是爷爷收留的,在神社前被遗弃的孤儿。你是什么?是身为孤儿的弥生姑姑在外游荡和德国男人生下的杂种。」他绽开了笑颜,流利地说着叫人恶心的话。
我不禁皱起了眉,大概有点怒火中烧吧。
「能力和出身无关,笨蛋!」他大概没料到我会反击,满脸涨红——我是对著书斋大声说的,而爷爷还在里面。
「期待你的洋相。」我对他扬起了微笑,轻声提醒。
平成××年 水无月 水曜日 4.34pm
有栖川 成濑
母亲不在。家里只有八神双子和爷爷。橘弥生的精神不安定,总是疑神疑鬼,平时出门爷爷会嘱咐熟人照看。我很担心她,沿着山下的小径行走,来到了街上。
距离市中心仅有一站路,来到桥边时,人流量已经不小。我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循着声音,我找到了母亲。她披着流泄而下的黑发,蹲在路边哭着,双手捂着耳朵,嘴里还唸唸有词。
「神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的冒犯……」
旁边有好事者围着她指指点点。
上帝啊,这个女人又在做什么——我扶着额头,太阳穴因焦躁隐隐作痛。
每次母亲发狂都难以驾御。明目张胆地嘶吼还好,架住后拖走就会安定下来了;可是这种接近精神崩溃的发作,想要强行带走的话,她会大叫、伤害自己。
我看着母亲,陷入踌躇的循环。
这时,有人俯身,对我母亲说话。
他的脸色不是很好,完全不见游刃有余的笑意。但我认得他。那是熟悉不过的人——我熟悉不过的小夜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