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起,我祖奶奶是怎么死的,我会说是饿死的,在人类步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五个年头,“十五”计划完成之年。
我无法清楚地知道,一个裹小脚的女人是如何承受住封建社会的摧残,从社会最动荡不安、变革激烈的时代走入新世纪,却没能如愿安享晚年。
我更不敢想象,一个十多岁便被卖到异地的女人是怎么坚持八十年的风风雨雨,在丈夫外出几十年不归家的残酷现实下,依然独自支撑,等到丈夫回家仍一如既往地不离不弃照顾他终老。
这是一段历史,是一段尘封的往事。我听过很多关于祖奶奶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我听到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善事、好事,从未有过不良记录,村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对她都很尊重,很敬仰,我对她甚至还有一种膜拜。
可就是这么一位和蔼可亲、安分厚道、善良淳朴的老人,在05年的谷雨时节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见到她活着时候的最后一面。当年11岁的我,在村里厅堂的白布后,见到了她。她穿了很多衣物,很安静地躺着。
可当我看到那张脸,再厚的棉衣都掩盖不了她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身体。以前我从没想过是由于那种消瘦让人致命,那是经历了多少次的饥饿才会瘦骨嶙峋。
记忆中我们在祖奶奶陪伴着下,度过了儿时最顽劣的阶段,期间有些事我永远忘不掉,这不仅仅是我的经历,更是她留给我值得铭记一生的厚爱,这弥足珍贵。
在乡下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黄昏从学校回来都饥肠辘辘。可是每个黄昏,总有一个老人和夕阳一起注视着我们的回家,然后把揣在怀里许久的饼干,藏着皮都发黑的香蕉,还有压扁的鸡蛋糕递给我们。
无数次我们当着她的面狼吞虎咽,她不仅没有笑话我们,还微笑着露出了只剩几颗牙的牙床,连皱纹都开始笑了。对她而言,看着曾孙填肚子是件特别开心的事情,胜过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怕自己多饿几顿也都心甘情愿。很多次由于贪玩天黑了才回家,她错过了我们,便第二天接着等,从没有放弃过。
在乡下的那些年,只要家里做了些新鲜食物,爸妈都会带着我们去探望她,或者教导我们给组奶奶送碗饺子、米筛爬,带块发糕,带个粽子,也带些水果。但这也仅仅是那些我们离她足够近的时光里,所能做到的。一旦离开,便力不从心。
祖奶奶九十大寿那天,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一起给她过了一个生日,大家相互用奶油抹脸,那天她笑得像个孩子。我依稀记得一群孩子围着一包黑咖啡粉,你看我,我看你,加水泡开之后大家分着喝了一口,一致表示再也不要喝咖啡这种东西了。而你一饮而尽,惊呆了我们这群大小朋友们。
那年之后,为谋更好的生活,为了我们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举家迁到了县城,也是从那以后,我很少能够再见到祖奶奶了。
可是她还像往常一样,在家门口和夕阳一起等着我们放学回来。日复一日,等到的都是日落与天黑,等来的只有失落和孤独。曾经孩子成群围在她左右嬉戏打闹的日子,她再也没有等到,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也未能如愿。其实老人都是孤独的孩子,也需要人陪。
死亡是可怕的。我们还未曾尽过孝,祖奶奶就离开了我们。她的离去成了我人生第一个遗憾,一个永远偿还不了的遗憾,尽管年年为她上香,跪在墓前都无法改变她离开的事实。
我很遗憾没能有一位善良的奶奶,她没能照顾好任何一个除她自己以外的亲人,尤其是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祖奶奶。我有时候会恨这个家族,厌恶它的勾心斗角,憎恨它的自私自利。瞧,它们正在断送一个家族的美好未来。
乙丑谷雨,一个忌日;天空阴沉,细数凄雨;寥寥乌云,迟迟不散;青苔石板,泪珠滴溅;黑白遗像,跪哭拭泪;台上白烛,燃尽复续;鼎中残香,化灰落尽;檐下母燕,淋雨低吟;远处青山,烟雾迷蒙;小桥流水,其皆欲断。
等到细雨落尽,然乌云未散,我们从青石板上缓缓站起,趁着天空蓄泪的时间,将祖奶奶送到她的另一个世界。
站在墓前,看着远处的青山渐渐明朗起来。回想起在守灵堂的那几夜,许多人似乎是一夜之间苍老了。人总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珍惜,直到失去了才想起挽回,可是时间不接受你的挽回。
终于明白,对逝去的祖奶奶而言,最好的安慰就是我们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快乐的活着。不牵绊于过往,不畏惧于将来,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