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合皆由缘,聚散可关情?
早晨买菜,集市上邂逅新开园的西瓜,绿皮黄瓤,上面还用鲜嫩的秧叶罩着。我的思绪在小贩的叫卖声中飘渺起来,埋藏已久的吉光羽片瞬间浮现……
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初阳照在碧绿的秧苗上,露珠晶莹透亮,憨童般在叶子上打滚儿。
我和妹妹挎着盛满猪草的箩筐,蹑手蹑脚,穿过一片青纱帐,悄悄地潜伏在田埂边,企图趁看田的大爷疏忽之际,偷摘一两个香瓜尝鲜解谗。
慢慢伸出脑袋窥探,忽听得有人压低声音,“草原小姐妹”,寻声望去,不远处两双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是大田二田。
兄弟俩长得酷似双胞,二田与我同班,读小学二年级; 大田长弟弟一岁。两人平时形影不离,身衫褴褛,脸上手上黑乎乎的,除隆冬外,全年光着脚Y,听说他们的妈妈嫌爸爸穷,扔下他们,另外嫁人了。
其时,村里常常露天放映电影,最兴《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英的故事老少皆知。而我们姐妹俩冬天戴着母亲手工缝制的棉帽,尖顶,洁白的兔毛镶边,样子有几分像英雄小姐妹,于是得了这个美丽的别号。
彼刻,我惊诧于事情的奇巧,莫非他们兄弟俩也想……
“扑通”一声,一个香瓜滚落到我们面前,绿底白道儿,浑圆可爱。是大田扔过来的。然而,几乎同时,草庵内传来一声粗犷的呐喊,“嗨!,谁偷瓜!”
我和妹妹以为自己被发现,顿时魂飞魄散,心儿嗵嗵直跳,慌忙缩头藏入青纱帐里,而后从缝隙中察看动静。
只见大田站起身子,向看瓜人走近几步,从容道 : “是我偷了,没别人事儿。”说着便把手里的那个给了看田的大爷。
大爷瞅瞅大田,叹口气道:“以后再不许偷了,不然会罚你的。这个你吃了吧!”大田接过了瓜,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愕然不知所措,恍惚如在梦中。慌乱间拉了妹妹就走,无暇拾起大田扔过来的那个香瓜。……
大约两个月前,我和妹妹发现这块地里点种了香瓜,早上、下午拨猪草时总会从这个里走过。开始发现种子破壳,伸出两瓣浅绿色的嫩芽儿,过了数日,芽瓣长大了,像两枚油亮的绿钱,远远看去,绿莹莹的,很是可人。
再后来,绿叶与碧藤蹭蹭地疯长,已完全覆盖了地面,又开出金黄色的花朵,花瓣尖尖的,清新明快,如诗如画,看一眼,岂是爽快二字了得。没多久,花的蒂部结了小小的香瓜,像一个个跳皮的男孩儿,憨萌可爱。瓜瓜们长势喜人,一天天大起来,生产队便派看田的日夜守候。……
神思飘忽之际,我和妹妹已循原路返回到高粱地头,猛一抬头,却撞上了那两双灼灼的眼睛,我慌愧交加,顿觉脸热心跳,只想寻个地缝儿钻了进去。
大田却迅速地把手里的香瓜塞进我的箩筐,拉了二田转身走了,还回头笑了一下。我忽然明白,我们姐妹俩的心思,或许早就被大田揣摩清楚了,瓜田绝非偶遇。
“大妮子,二妮子一一”妈妈在村口叫我们吃饭了,可我们不敢把香瓜带回家去。于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回身钻进高粱地里。
“啪”的一声,香瓜一分为二,小心环顾四周后,我和妹妹头对头狼吞虎咽起来。绿皮,黄瓤,脆生生的,甜蜜蜜的,香气沁入心脾。
“我们吃瓜,大田担责”,我一想起这情景,便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之后我尽可能躲着他,拨草拾柴,远远看见兄弟俩,便低头绕道而去。
乌飞兔走,转眼已是次年秋天了,金风乍过,校园内黄叶飘舞。学校实行制改,我所在的班被拆分了,二田并入下面一个班,继续读三年级,而我却跳入四年级,阴差阳错,与大田成为同窗了。
好在大田个儿高,常坐倒数,而我又矮又瘦,坐在前面,加上当时还比较封建,男女同学很少搭话,因而差不多可以避免了尴尬。
但很快我就发现,大田虽然话不多,但生性爱动而顽皮,在班上绝非等闲人物。今天给前排某同学衣领内塞了根毛毛草,明日用胳膊肘撞翻了同桌的水杯,诸如此类,频频作妖,老师很是头疼。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抓了只老鼠放到教室里,引得同学们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事后,老师捎话让我去办公室,我没来得及喊报告,就被笑脸相迎。
“大田说,他想和你同桌,并表示,坐到你右边他就再不捣乱了!”
听了老师的话,木讷寡言的我,猛然想起瓜田的故事,脸腾地红了,耳根热辣辣的。
“不过,你若不乐意,老师也不会勉强!”
老师误解了!我忙轻轻地摇摇头,表示并不反对。老师喜出望外,笑着说,我代表全班同学谢谢你了。我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第二天上午预备铃后,大田如愿坐在我的右边,我又忆起大田给我们香瓜的事儿,下意识地瞥了瞥他的手,黑黑的,厚厚的污洉覆盖了本来的肤色。他慌忙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笑。
次日,我发现大田洗手了,虽然,白白的皮肤上偶尔还留着黑道子,但我觉得他很在意我,心里便掠过一丝喜悦。大田很重承诺,自此一改旧习,变得安分守己,再不叨扰他人。
教室里清静安稳了很多,老师还时不时地表扬他。
其时,我们三个人共坐一桌一凳,我和左同桌芸慧学习都好,课堂上摊开的书和本子也多,约莫占去了桌面长度的五之分四。大田从不与我俩争夺,他夹紧双臂,坐得很是拘谨,这让我常常心生歉意。
与大田同桌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细心地谦让着,呵护着我。我坐在中间,偶尔就位迟了,大田总会急忙起身,站到旁边,候我进去。该我们值日时,大田会默默地帮我扫地,生火炉。我不小心把铅笔掉到地上了,大田会立刻弯下腰拾起来,并轻轻地放到桌子上。
然而,有一点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大田上课只是坐着或者爬到桌上打会盹儿,很多时候甚至连书本都不打开一下。我几次想开口劝大田努力学点知识,可每每话到嘴边却又打住。
春去秋来,时光如流,不知不觉我们已升初一了。
那个冬天很冷,雪多风猛,而大田衣服单薄破烂,常常冻得直打哆嗦。有一天,他收拾好书包,站起身来说:
“明天我就不来上学了。”
“你最起码该上完初中吧?”
“我实在学不进去,坐在这儿白耗日子。我爹身体又不好,家里缺劳力。二田脑子聪明,我劳动,供他上学吧!”
大田一脸落寞,双眼略微红了一下。我心里七上八下,感觉应该帮他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能帮他点什么。
大田辍学后,老师没有安排别人,我的右边便空着,心里也仿佛缺了点什么,跟旁边的座位一样,空落落的。
初中毕业后,我两度求学追梦,常年奔波在外,基本没有大田的消息了,但心里总是牵牵绕绕,好像惦记着什么。
那年盛夏,大学毕业在家等待分配,心情与天气一样郁闷。妈妈买了几斤香瓜,熟悉的味道扯出了我童年的记忆,丝丝缕缕,绵延不绝。妈妈见我沉默不语,有点担心,便说,“芸慧这些天在家,你去串个门吧。”
见到芸慧,我有意提起了当年三人同桌的话题。芸慧顿时兴奋起来,滔滔不绝道: “大田这会儿出息了,他给人开大车,挣钱不少呢。娶了一个外地媳妇,大花眼儿,可袭人了,又勤快,又贤惠!还生了个女孩儿,一家三口,光景好着呢。”
“哦?这样啊!”我长嘘了一口气,心里甚感欣慰。
芸慧却忽然神秘兮兮,“大田呀,有天喝上酒了,说他从小就喜欢你。若不是因为你上学了,他一定会娶你做媳妇的。这不是癞蛤蟆……”
我的确从未想过自己会嫁过大田,他的心事无疑只是一厢情愿。然而,也绝不能容忍别人抵毁他,大约我的这个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芸慧忙咽下后面的词句,尴尬地笑着。
告别芸慧出来,在街上恰巧碰见大田,身材高大,穿着整洁,脸庞黑里透红,健壮的肤色。整个儿人看上去,全然没有小时候的影子了。如芸慧所言,大田生活得很幸福。那一刻,我心释然,决定不再牵念什么了。
这年八月底,我走上了工作岗位。之后,结婚,生子,日子紧张而忙碌。只在夜深人静时,望着洒落在窗户上斑驳的月光,偶尔会忆起那个夏日早晨发生的故事儿: 碧玉般的瓜秧,水晶似的露珠,憨孩儿一样的香瓜儿,金黄金黄的瓤子……心头仿佛有一股清澈明净的溪水漫过,爽爽地舒坦着。
生活中的我有如下角色: 教师,妻子,母亲,受着诸多尊重抬举,被绝对地平等对待; 时间长了,竟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与大田同桌时的点点滴滴: 轻轻的点头,浅浅地微笑,默契地配合,还有硕果仅存的只言片语。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弱者,内心深处更渴望呵护、关心和温馨。但我会随即严正地告诫自己,“这些与你无缘!”
是深秋的一个周末,安排同学们离校后,独自徜徉街头。此时我差不多渐渐模糊了有关大田的记忆,无意间看到芸慧摆摊卖家鸡蛋。上前寒喧,却得知了大田的噩耗,他没了,死于砂石蹋翻!
晴天霹雳!我的头嗡地一声像遭遇了强震,用了很大劲儿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来,西天残阳如血!
想想大田短暂的一生,不禁悲从中来。他太怜了,小小年岁,就被母亲抛弃,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帮助父亲,照顾弟弟,甚至关爱同学。好容易凭借自己的努力,娶妻生女,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又罹此灭顶大难!呜呼哀哉!
弱妻幼女,可以想像,大田身后甚是凄凉,据说,他出殡那天,街访邻里,莫不唏嘘泪目。
春云,夏雨,秋月,冬雪; 朝晖初露,夕阳西坠。日子在四季轮回、日夜交替中流淌着。
之后的岁月里,我因为胃口不好,即便是炎热的夏季,也很少接触生冷瓜果,但香瓜另外,每到开园之际,总会买几斤回来。然而,却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好吃的香瓜……
……
“新开园的香瓜了,保甜保脆!”
日头高了,集市上熙熙攘攘,当年那个垂涎香瓜的小姑娘已然鬓发苍白,步履迟缓,不过仍然忝活人间,而同桌的大田离世已有近三十年了。
瓜田往事难追忆,沉缅清香心惘然!
我暗自祈祷,希望那个世界没有贫寒,没有离异 ;大田的生活中除了担当和劳累,还有温暖、甜蜜和爱!想着这个,我走近了一家鲜花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