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琴歌初学者,若脱离对诗词的准确解读,则无法在吟唱中表达恰切的情绪,准确地代古人言,清晰地照见自我。演绎琴歌,循其本,得其神,准确表意,领悟文化之道,提升人生境界。
初涉琴歌,我尝试着对南宋文学家、音乐家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创作的《鬲溪梅令》作一番解读,望方家批评指正,以获得精进之机。
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里讲到,“古人说:‘观乎人者,莫良于眸子。’我说‘观乎性情者,莫良于诗’,不管你的平仄格律好坏,你只要拿出诗来看,你整个人的性情、品格、厚薄、深浅都在里边了。姜白石是怎么样一个人,就反映在他的词里边。”
再现: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琴歌课上,在古今词评家的作品里,在姜白石的词作里,我们可以听到、看到、读到一个关于姜白石年轻时的凄美爱情故事。他少年时代与一位合肥女子相恋,可最终那个女子嫁做他人妇。在正月时节,梅花盛开之时,他与那女子离别的场景遂成为永恒的记忆。他一生都在怀念与合肥女子的那份恋情,睹物思人,看见梅花便情不自禁怀念曾经的爱人。他爱梅、写梅,在《江梅引》《鬲溪梅令》《暗香》《疏影》等词作里借助外物寄托自己的怀人深情。
人间真正的爱情,是与生命共长久,虽生离死别不可磨灭。在《鬲溪梅令》里,他通过寻觅梅之芳踪而不得的心路历程,表达身世之悲,怀人之愁。此种凄美,在他的一组《鹧鸪天》词中亦有突出的再现,“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只不过,《鬲溪梅令》之凄美较之《鹧鸪天》组词更显深沉而含蓄。
由此可见,姜白石是一位至情之人,因着生命中那段凄美爱情故事的感发,便在自己的诗词中淬炼了极为个人化的凄苦心境。
探寻:“殢香人”之心路历程
《鬲溪梅令》是姜白石的自度曲,先词后乐,创作而成。双调四十八字,宋词中此调没有第二首。在词中,从词牌名到词前小序,再到词作内容,我们都可以循着词人所留之语码、符码去探寻其幽微心境。
词牌名“鬲溪梅令”,这是他爱梅写梅借以怀人最明显的标志,以令曲的形式歌咏隔溪望梅的怅叹。
词前小序“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此词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冬天,作者从无锡回到杭州时所作。“寓意”意味着依然是不变的主题——借梅怀人。
词作分上下两阙。词人到底想要通过什么意象,营造什么样的意境来表达怀人情志呢?其心路历程到底是怎样的呢?诗人自称“殢(tì)香人”,“殢”即沉溺之意,殢香人意味着词人爱花惜花赏花并沉溺其中。“好花不与殢香人”起笔空中传恨,让我们看到一个有无尽憾恨的词人形象。“不与”,意味着“不共”“不相遇”。“好花”与后文的“玉钿”“盈盈”等意象,都指所爱之梅,都寄寓美好之人。词人与曾经的恋人无法再遇合,这是怎样的一份怆然呢?词人的淡淡悲伤是从首句就奠定了基调的。“人间别久不成悲”,越是淡淡,越显深沉之悲。由此可见,姜白石是一位至情之人,因着生命中那段凄美爱情故事的感发,便在自己的诗词中淬炼了极为个人化的凄苦心境。
“浪粼粼”,所爱之梅在水边,水面波光粼粼,自己无法靠近,大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叹。词人心心念念牵挂着所爱之梅。
随后词人便化用典故,“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进一步推出了词人焦灼的心绪。杜牧《叹花》诗云:“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这首词化用其语意,浑融无迹。“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伤春伤别之沉恨。
既然如此难以忘怀,那么索性还是带着一丝希望去寻觅吧。“玉钿何处寻”“觅盈盈”,“寻”“觅”二字写出词人有寻觅的愿望,更有实际的行动。他有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愿力。他在梦幻中寻觅,“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词人抛却世俗羁绊,泛舟江上,朝着美好和光亮之所在寻觅那份美好,天边白云倒影水中,也照见词人那份明澈心境。逆流而上,顺流而下,他“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孤山,本指杭州西湖的孤山,孤山多梅花,昔日为梅妻鹤子的林逋隐居之处。孤山,好花之地的代语。然而,词人空向孤山把梅寻,耳听鸟鸣又一春。词人最终从梦幻跌回现实境地。一个“漫”字,写尽好花不可求的失落感。他没有寻觅到日思夜想的“好花”“玉钿”“盈盈”,只听见“翠禽啼一春”。
翠禽啼春,出自一个典故。据曾慥《类说》卷十二引《异人录》记载,隋代赵师雄曾调任广东罗浮,于天寒日暮中与一美人相遇,共至酒店欢饮,又有一绿衣童子助兴歌舞。赵师雄醉卧睡去,醒时天已破晓,起视梅花树上有刺嘈相顾,美人乃梅花仙子所化,而绿衣童子则翠禽之所化也。美人已经无处可寻,终归是“翠禽啼一春”,就剩下树上的翠鸟在那里啼鸣,整个春天都在啼鸣,听见鸟啼,人何以堪,以声声啼鸣写尽词人无尽之悲。透着这句,我们似乎能看见词人黯然伤怀,无语泪流的场景。这次第,怎一个“悲”字了得!词人到达幽微曲折心绪之高潮,戛然而止,令人唏嘘。
表达:人生之真切感喟
王国维曾评姜白石词作风格是“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他不太欣赏其词作或许自有其道理,但惟其“终隔一层”,惟其“有心用意的托意”,则更显“清空骚雅”“幽韵冷香”“含蓄蕴藉”的表达格调。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里肯定姜白石“写得空灵,写得清新,写得骚雅”。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正是追求音乐至境,将自己生命之感发力量蕴蓄其中,阐发人生之真切感喟,其传世的17首音乐作品因表达之独特,被誉为“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鬲溪梅令》格调极高,能让人窥见中古时期的音乐风貌,声多韵少,以高古取胜。《鬲溪梅令》之美,美在表达内容,也美在表达形式。此首词全词八拍,句句叶韵,用平声真文等韵,诵之如闻笙簧。句中兼采双声、叠韵、叠字,如好花、浪粼为双声,成阴、双桨、梦中为叠韵,粼粼、山山、盈盈为叠字,尤增音节之美。杨万里曾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赞之“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在琴歌的演绎中,若能处理好字、调、腔的关系,处理好节律关系,唱旧如旧,便能替古人传情,表意于心,领略琴歌艺术之美!
今人吟唱,意义何在呢?在于感同身受的审美观照,在于领略这独特的情感,在于以此为镜子催人自省自悟。诚然,美好的人、事、物,美好的情感,美好的精神追求,总是牵动着人们的奋斗神经。“好花不与殢香人”亦是人生常态,人也往往因求之而不得陷入伤春悲秋之中。演绎琴歌《鬲溪梅令》的关键在于能够体验这种审美之雅。在探寻美好的过程中,孤独失望在所难免。人类前行是需要悲剧精神的,同时也需要苏轼“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达观之悟。我们在观照这首词作之时,也要看到作为个体的姜白石实则经历了无数人同类情绪之和。一己之悲,亦是千万人之悲!若能看破,一己之开悟,亦是千万人之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