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4


岁月无痕


天气转暖的季节,爷爷就坐在皂荚树下,瞅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早晨园园的,火球一样的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的时候,他很舒畅,对着某一天他还抱着点希望。要么乘着太阳还不晒人,他会提着篮子打些猪草回来,抽一锅旱烟,坐在树下等待母亲做好早饭喊他吃。有时候,他可能一天都不说话,他紧抿着的嘴下垂着,干涩呆滞的目光如同一口枯井,他一动不动,仿佛穿越了时空,一往直前。

说说那棵皂荚树吧,那是一棵空心皂荚数,这棵树象平川大地上的这个小村子一样衰老,一样悠久。这棵树至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当这个村子的最初的头人携儿带女逃难此地,在这块八百里秦川的风水宝地上安营扎寨的时候栽下了这棵树,作为繁衍生息的纪念。这棵老皂荚树是这个村子区别于其他村子的唯一标志,也是这个村子的建树,更是这个村子风风雨雨几百年的历史见证者,它历史老人似的呵护着村里的男女老幼。二百多年过去了,原来健壮的,几个人拢不住的皂荚树已是空心的了,那空心可以容纳两个人站在里面。尽管这样,它葱茏的树盖仍然可以压倒一切,仍然随着季节的交替变化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爷爷喜欢坐在老皂荚树下。只有坐在老树下,他才觉得自己有点背景,这背景是混沌的,遥远的,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当周围其他村子白杨树似的并肩林立的时候,这棵树尤其再寻常不过了。可是,索古追源,它的确又很不一般,别的村子可以有姓李的姓张的姓赵的,而这个村子却是青一色的马姓。村子已是一条街了,整整齐齐的小街容纳着大小几百口人。别人说我们上穆斯林,可是爷爷吃猪肉,全村几百口人都在吃猪肉。

这条小街,也就是这个村子,除了这棵老树有响当当的美名之外,再就是我爹马忠奎有点名气,其他人很平庸。名气也很平庸。我爹马忠奎是响当当的杀猪匠。我见过我爹杀猪,那可是神勇无比啊,只要一提杀猪刀,爹锗红色的脸膛上就有青筋跳动,他袖子卷得高高的,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握在手中,只等几个青壮小伙子将吱哩哇啦乱叫的猪揪耳朵拽尾巴的拉出来,我爹便使出吃奶的劲将刀子捅进猪脖子上的动脉上,猪倒在地上,一股粘稠的猪血汹涌而出,沽沽流淌,气息奄奄的猪两眼无神的看着我爹,我爹赶紧拿来一个洋瓷盆接着流出的猪血,爹说猪血是个好东西,吃血补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有包产到户的时候,爹的确很红火,每年年底村子里杀猪分肉,爹就成了队长的红人,那阵子,我家跟队长家一样,有吃不完的猪下水和猪头肉,我爹将十几头杀好的猪往肉钩上一挂,用一根棒槌将白花花的肉猪又捶又打,然后将油糊糊的嘴对着猪膀胱吹起来。我们管猪膀胱叫猪尿泡,顷刻,猪尿泡涨大起来,又鼓又亮,白条猪好象安了什么机关,左右晃动着也涨大了,猪肉便透亮的新鲜,这是爹的一绝,他将弯月亮一样的杀猪刀背咬在嘴上,随便拨弄几下,一刀下去,从不短斤不少两,杀完猪,爹就会把猪尿泡扔给我,小时候,我没有玩具,猪尿泡就成了最简易的皮球,这时候,我因此会有许多小朋友。

包产到户后,没有猪可杀了,爹也不红火了,他就背着个褡裢,骑着那辆破旧的,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走街窜巷的干起了“挑猪“的营生,他一喊“挑——猪——咧”,就有人把自家的小公猪赶来让我爹挑,爹拿起那把小斧子一样的薄刀子,就那么转着圈一剜,一块肉疙瘩掉下来,说是挑过的猪不会有男女之事,吃得多,长得快。

如今,五十多岁的爹已经到了力不从心的年龄,然而爹的手上仍然拿着尖尖的刀子,仍然呷酒,抽烟,骂娘,仍是猪们一见就瑟瑟发抖的人物。

一个孩子的记忆是有限的。我会很清楚的记得我用木楔子如何做成了弹弓,如何用自行车链条的螺母自制了火药手枪,并且把从家里偷来的火柴头当火药打枪玩。可是,对大人的事情却是混沌初开,云开雾齐了。这些记忆是片段的,不和逻辑的,也是演绎不成什么故事的。过了小满就要忙着收菜子了,过了芒种就要收麦子了,看到一望无垠的黄澄澄的油菜花,农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碾好打麦场,每年都碾。碾子的两侧拴着绳子,爹和妈肩上各扛一根,吃力的往前走,就象拉纤的纤夫。爷爷就用一个竹篾编的罩笼盛着从炕洞里掏的炕灰,在碾子上抖动,随着碾子的滚动,灰很均匀的撒下来,碾子碾过去,一点都不沾土,这叫光场。

光场的季节大约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天气暖和了,爷爷还没有脱掉冬天穿的那件黑褂袄。我们家的麦场在三支渠北的一片空地上,好多人家都把麦场选在这个地方,一是离自留地近,二是放在一起地方大,相互有个照应。我清楚的记得马立林将一张汇票递给爷爷时的情景:远远的,马立林啃着一块馒头走过来:二叔呀,你可发大财了,村里人都叫爷爷二叔。马立林手举得高高的,一脸羡慕,三千块呢。爷爷拿着汇票瞅了半天也没瞅个名堂,递给我爹说,念念,是哪儿来的,寻思着咱们也没什么富亲戚。爹说邮戳是新疆十河子的,没有留下具体地址,爷爷的眼睛就灰了起来,嘴巴半天也没合上,就象鹊桥上的牛郎和织女盼望着相会。莫不是二妞寄来的,我妈这么一说,爷爷就两腿一软,坐在打麦场上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年已古稀的老人号啕大哭,很能感染人,在场的都哭了。爷爷那张因伤心而扭曲的脸就象一个失去水分还卡着壳的核桃仁。直到那时,爷爷包括村里的人们才知道二妞还活着,而且在新疆十河子,那可是个大地方,是个好地方。

这是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象一块投进平静水面上的石子,使爷爷原来因为悲伤而死心的宁静又有了新的牵挂,这牵挂唤起了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村里人劝爷爷别哭了,别哭了,孩子活着就应该高兴,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孑然一身走到新疆,说不定吃了多少苦呢,这么一说,爷爷又捶心顿足起来。我第一次见爷爷哭,吓坏了,呆一边直摸眼泪。

从那年开始,爷爷每年都会收到从新疆石河子寄来的汇票。爷爷的生活里也就多了一项内容——期待。他期待着二妞会在某一天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到爷爷临死,姑姑也没露个脸。那些与日俱增的一张张汇票就在爷爷枕边的木匣子里。

有关姑姑的事情是母亲告诉我的。姑姑在我一岁的时候由于婚姻离开家的,这已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在我知道我还有个姑姑,而且远在新疆的姑姑二妞还活着的时候,我已经九岁了。八年前的姑姑二妞是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母亲从箱底翻出姑姑的照片来:两根粗黑的辫子盘踞在头顶,犹如盘龙花冠,大而清亮的眼睛含着笑,微微上翘的嘴巴总是那么亲切。

我说,妈,我想姑姑,咱们找她吧,我妈说看你爹咋想的?我就问我爹,我爹说他啥想法也没有。

我一看见姑姑的照片,眼睛就湿润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虽然她不能沉鱼落雁,不能闭月羞花,可以想象,小白灵一样的二妞姑娘无论走到那里,都会凝聚不少目光,也就是说不光是帅小伙栓子爱上了二妞,村长也看中了二妞做儿媳妇。村长派我爹说服姑姑,结果发现姑姑已经跟栓子好上了,爹心里很窝火。要知道,村长能看中,那可是天大的面子,这面子会给我们家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运气。这面子也会使爹在方圆几里的土地上飘忽忽的“地位”起来。如今,村上已经没猪可宰了,能成为计划生育专案组的成员,也算是风风光光,出人头地了,这也是村长的交换条件。每年七,八月份,专案组的一来,村里的小媳妇们便哭爹喊娘的到处乱躲,然后是搬电视又是装粮食乱一气。秋后,爹就拿了红包在母亲面前显摆似的数着,母亲便旋进厨房为爹烙油饼,炒鸡蛋。计划生育专案组的人家里都盖了一砖到顶的大房,买了摩托车和新家俱。爹后来也如愿以尝了,也就结束了他的“挑猪”生崖。那是栓子和二妞事毕之后了。

二妞和栓子产生爱情是从看电影开始的。

在这之前二妞没有谈过爱情,对爱情的理解只限于小说故事和书本上的《牛郎织女》和《孟姜女》。对做女人,她只限于忠君泪,良母心。她读了两年初三,指望能考个地方中专,结果榜上无名,在她准备卧薪尝胆,来年再搏的时候,她没想到,这年暑假,她遭遇了帅小伙栓子火热的爱情。栓子是个做木匠的 ,他能把没有几何形体的木头加工成商场里的家具样子,他人活手巧,钱也不少挣。有句俗话说得好,找个有手艺的,逢到灾年不用愁。二妞姑娘也看中了栓子这一点,这也符合乡里人择偶的特点。那年暑假,村子里连续死了四五个老人,二妞就有看不完的电影,她不喜欢听放电影前纪念死者的悼词和出钱演电影的孝子的名字。每次,电影出现字幕的时候,她才匆匆赶到,站在放影机后边或者站在人少的视线开阔的地方。那次,她看中了一个粪堆,这个粪堆恰好在放映机的后边,她拉开步子使劲往上跨,结果滑下来了,当她又一次向上冲时,站在上边的栓子伸出了一只手,二妞上去了,栓子让二妞站在自己前边,整个晚上,二妞都能感觉到栓子浑身的汗味和吹在自己鬓边均匀的呼吸。她回头看栓子,栓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他一紧张,打个趔趄差点掉下来,栓子忙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后背靠在自己的前胸,直到电影结束,栓子粗大的手一直拉着二妞出了汗的小手。

  就这样,每次电影开始了,二妞才急匆匆的从家里出来,不到五分钟,栓子就站在二妞的身后拉着她的手,二妞喜欢被栓子拉着,那温暖有力的大手抚摩着她的手掌心,使她感到全身心醍醐灌顶的舒服,他身上的汗味和香皂味使她感到自己身边有一位顶天立地的男人,自己就上栖息在他肩上的小鸟,男人是幸福的,小鸟是快乐的。

  那晚,月亮很亮,清风如水,他们在别人看电影的时候走出人群。绕过村后的的小路,来到广阔的田地边,这里原来是一畦一畦整埘得很好的菜地,地边有一个小房子,是给种菜人住的。现在房子空了,屋子里堆满了柴草,栓子拉了二妞走进去,冲鼻的土星味使二妞连打几个喷,他们坐在炕沿上看天上的星星,那天应该是星稀月朗,天色远淡吧,栓子将二妞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的说:“我要娶你,我喜欢你。”二妞也信誓旦旦的说要嫁给他。栓子端起她青春的脸吻她的唇,嗅她身上的芳香。二妞很兴奋,就象呼吸着田野里吹来的甜甜的新鲜的空气。栓子问二妞:“你怕不怕?”二妞说:“不怕。”那一刻二妞的确不感到害怕。一个女孩子晚上敢与一个男孩子在田野里拥抱亲吻,是要冒着被人非议的危险的。那时侯,衡量人的标准只有两个,好人或坏人,一个女孩子或男孩子在婚前的这种行为被视为思想品德不好的坏人。大家都愿意做好人,实在没办法才做一下坏人。

二妞和栓子就作了一次坏人,那是个美丽的夜晚,有上悬月的夜晚。

截止这里,关于二妞和栓子的爱情的想象是浪漫的,甜蜜的。他们的爱情总是有星星有月亮作伴,月下老人悄悄的将他们的手脚用红线拴在了一起,这应该是一对好姻缘。母亲娓娓的说着二妞和栓子的爱情经过。她说那段时间她的右眼皮老跳,有左眼跳钱,右眼跳拳之说,母亲就很心虚,晚上作梦不是发大水了,就是房子着火了。她迷信地说,火烧财门开。看来是要发财了,可是梦和现实恰恰是相反的。于是,她就很小心谨慎,用麦草粒湿点唾沫压在眼皮上,以企求心理上的平安。

农业到户使生产队散伙了,生产队长自然成了只有虚名不务其实的空架子。这时候,村长尤其牛* ,他有权利任用自己的亲信作生产队长,生产队照样留有自己的整体活动资金,在执行上级各种文件精神的时候,都是生产队长鞍前马后的跑。那年全国首次严打,贼娃子偷别人几块钱都得叛刑。

母亲把她眼皮不吉利的跳动归结在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上。哪天晚上,父亲匆匆进门,二话不说一句,把个猪蓝子一个飞腿踢出好远,又跑上去三脚两脚跺了个稀烂,他还嫌不解狠,把个木门摔得啪啪响,赭红色的脸膛黑得难看,额头上的暴筋跳动着。他摸了条绳子就往外跑,母亲知道出事了,赶忙跟上去。二妞和栓子被绑在老皂荚树下,周围是爹和村长的亲信,是临时组织的稽查大队的成员。爹正呲牙咧嘴的恶狠狠地用皮鞭抽打着浑生沮丧的栓子。嘴里骂着:“欺负到我头上了,你个杂种,欺负到我头上了。”栓子象待杀的绵羊一样在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二妞和栓子成了刑事犯罪分子的典型给抓了,他们的美梦化成了泡影,他们的爱情佳话也蜕变成笑话。

爹和临时稽查队的人要求栓子画押,承认蓄意引诱少女,二妞抬起被散发遮住的泪脸发疯似的喊,不,不是的,不是的。然后就哭。爹和几个人摁住栓子的头猛烈的往树上碰,我想爹那时侯把栓子当成待杀的猪了,只是手上没了利器。栓子按手印后,他俩才被松绑,栓子烂泥似的躺在树下潮湿的地面上,后来被几个人抬回家了,

二妞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她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爷爷心疼二妞,又不敢说我爹,怕他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睛。自从我爹娶我妈进门,爷爷便将这个家交给了我爹,以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爹说了算,爷爷得听他儿子我爹的话。这是这一带的传统和习惯。爷爷眼泪花花的,吧哒着旱烟管,一边劝我爹省点事,一边劝二妞别傻了。

我说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是这样的结局?在我成年之后,我也努力爱过别人,也获得了别人的爱情的时候,我想这至高无上的纯洁的爱情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的结局。这已经不同于封建社会冲破婚姻枷锁的自由恋爱,八十年代也好意思摧残这至真至善至性的活生生的爱。法海离间许仙和白娘子的爱亲情是可耻的,棒打鸳鸯是令人发指的。月下老人对这对有情人悉心照顾的同时,却没能拉我爹一把让他闭了眼走过去?

第二天,家里乱成一锅粥,最早是我爹发现二妞不见了,他们找遍了任何地方以及与二妞有关的任何人,没有任何线索。那时侯,我爹真的快要急疯了,他象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托人打听找二妞,二妞没有了音讯。二妞离家出走了。满怀心酸的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生她养她的马家庄,离开了呵护她的老皂荚树 。

村里的风言风雨沸腾了,栓子和二妞的爱情故事成了人们的笑料。城门失火,秧及鱼池,我们一家人也成了别人茶里的花,饭里的菜了。那些被别人杜撰的情节压得我们全家人抬不起头来。十几年过去了,这件事情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我们全家老小。

马立林的儿子马蛋蛋是我的好朋友,他家和我家对面住,我俩常在一起玩。我俩用我爹废弃的杀猪刀削各种各样的木头玩具,比如大刀长矛,手枪之类。那时候《少林寺》《少林小子》演得正火,我和马蛋蛋赶场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在打麦场上练将起来。累了,就跑到三支渠里洗脸洗身上的汗。三支渠是一条人工的灌溉渠,它是渭河的一个支流。河面宽10米有余,河堤高有七,八米,都用水泥砌成。灌溉的季节,黄水汤汤漫上来与渠面相齐,还有陌生的尸体从水面上漂过,接二连三。这是一条是非渠。这渠里淹死了不少人,孩子是不允许在这里玩的。有那么一阵子,我和马蛋蛋逃了课来这里玩。不管出了什么事情,谁也不准出卖对方,这是我们协议好的共同遵守的秘密。

玉儿同她妈走亲戚回来,看见了我们。玉儿老远就喊,蛋蛋哥,鹏鹏哥,我也要玩,鹏鹏是我的小名。玉儿那天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粉粉的脸蛋上有浅浅的酒窝,给人的感觉总是笑盈盈的。就连生气的时候也好象是偷着乐呢。女孩子里面,我和蛋蛋就跟玉儿玩。她妈烧七,和我家隔墙住,只要我家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坐在他们家的水泥平房顶的土墙上,偷我爹我妈的墙根听,然后就坐在女人堆里把我家的事情显摆,以哗众取宠,村里人喊她小灵通,我讨厌这个臭八婆。玉儿指着我们给她妈妈看,烧七就对着我们俩大声喊:两个挨鞭的,还不回去 ,小心你爹打断你的腿。我和蛋蛋就不分方向地赶快躲起来,直到她们走远了,看不见了,才怯怯地探出头来。

在我和蛋蛋玩得正乐呵着,马立林手里挥着一根篾条,从桥头走过来,扯着破锣嗓子气愤地叫到:蛋蛋,蛋蛋,回来。驴日的,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我和蛋蛋一听不妙,拔腿就跑。马立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超过了马蛋蛋,揪着蛋蛋的耳朵提着回家了。我想马立林肯定会告诉我爹,说我领着蛋蛋逃学,跑到三支渠北练武打。我害怕我爹那双拿过杀猪刀的手,他下手特狠,胳臂一抡,五个手指印就落在我的脸蛋上。晚上回家,不光我的脸上落下五个手指印,屁股蛋也开了花,我不敢坐凳子,就象后来长了痔疮一样难受。

所以,马立林不让蛋蛋跟我玩。与其他人玩,总感觉不那么男儿气。蛋蛋也喜欢跟我玩,有几次他背着马立林偷偷来找我。我转了几个回合才鼓足了勇气找蛋蛋的,蛋蛋正在帮他妈挑黄豆。他爹马立林拉着一把陈旧的二胡字正腔圆的吼着秦腔戏。他一个“唉——”字高低起伏着唉了足有五分钟之久。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跳着,就看着他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说这唉得象老婆婆的裹脚又臭又长。蛋蛋和他妈也不挑黄豆了,也跟着前仰后合的哈哈哈大笑,只有马立林嘴角悲怜的抿着,又是一声:啊——九曲十八弯地啊——,逢回路转的啊 歇斯底里的啊 ,他的脑袋随着唱词铿锵有力的左右摆动,大嘴一张大有面对苍天呼天抢地之势,然后从喉咙深处一声幽怨的太息啊——啊——啊——。马立林这边一声声的啊——我的鼻子就发酸,心里就淫雨霏霏了眼泪哗哗的往下淌,我脸蛋上挂着泪珠,还在呲牙裂嘴的笑,象蛋蛋和他妈一样前仰后合的笑。蛋蛋妈对我说;“出去玩去,别笑傻了。”于是我又可以和蛋蛋一起出去玩了。

我明白我那笑比哭还心酸。

我一听秦腔戏鼻子就发酸,就象天冷了就发抖,天热了要出汗成了自然规律。我一听见那幽怨的太息,就想起了二妞和栓子。秦腔这一剧种是三秦大地关中平原的特产,一声秦腔吼,八百里秦川就得抖一抖。八百里的秦川大地是产生秦腔的温床,只有这一方的水土,这一方的人文才会产生这爱之切,恨之深,茫然长叹的秦腔戏。

我用风俗和人文分析着不同地区的剧种,又用不同的剧种折射出那一方的水土和人文。依这样的逻辑推理,黄梅戏悦耳委婉,天上人间,安徽人只把美好姻缘寄予天堂。豫剧热闹乐和,即便起兵打仗,也是毫不犹豫痛痛快快。粤剧多是哥哥妹妹你亲我爱。秦腔不同于这些剧种,三秦大地的人文不象其他地域的人文那么温馨,相亲相爱,痛快淋漓。然而,秦腔戏里又包含了太深情的爱,以止于爱到深处只有沉默和叹息了。我应该怎样爱这片土地爱这里的人文才恰到好处。秦腔戏在风格上是保守的,骨子里一脉相传了传统的东西,却没有打破传统从秦腔戏的老故事里出来,走进生活。然后站在高处欣赏传统,欣赏生活。

我经常能听到马立林唱秦腔戏,有一阵子是《刘备哭江山》,有一阵子是《周仁回府》。我一听到他唱戏,心里就潮湿了,压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又想起了栓子。

二妞的离家出走并没有给栓子二妞事件划上句号。我爹和临时稽查队的成员天天逼着栓子写检讨材料和作案过程,否则会以流氓罪绳之一法的。他们经常这样恐吓栓子,栓子便违心的交代了,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非议和嘲笑。栓子有点问题,是脑子出了毛病,那次栓子经过村子往回家走的时候大家都看出来了。

雨过天晴,路面有点滑,雨水积满了街道两边的树坑,太阳亮晃晃有气无力的照着。闷了几个雨天后,乡亲们相继出来舒展一下胸中的闷气。女人们坐在门口纳着鞋底,男人们蹲在街道边聊天笑闹。栓子从村委会检讨回来往家里走去。他一出现,男人女人的目光射向他,那一把把恶毒的穿心箭刺着他的背,他本能的加快了步子,他越走越快,两腿已经分不开了,他的头向地上栽去,倒在树坑的脏水里。一阵阵狂笑淹没了一切。栓子赶快爬起来向他家里跑去。大伙说栓子脑子受刺激了,二球了。

栓子神经了,二球了。从此他足不出户,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对着他指手画脚,他对自己已经没了信心,没了勇气,他不敢面对众人的非议。这个孬种,他把别人给自己的定义即便一万个想不通,却还是违心的接受了。一天晚上,三支渠里流着与渠面相齐的黄水汤汤,这是冬季灌溉的季节,他或许做了一个洗澡的梦,他跳了进去。第二天村里人打捞尸体,发现他两臂超后五花大绑着,那是一个罪犯被法办的样子。

我真的吼了几声秦腔,哽着脖子,对这个让人爱不够,狠不透的陈年旧事我唱道:啊—— 啊—— 啊—— 。我除了感叹还是感叹,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这块水土和人文让栓子失去了自我,然而没有了自我,他又如何根存于这块土地和这样的人文?一个四面楚歌的遭遇就足以叫这样的传统人物崩溃,倒不如象二妞一样 六亲不认一走了之,若干年后衣锦还乡,还凭添了几分传奇。栓子和二妞,我更喜欢二妞,倒不是因为二妞是我姑姑,与我有血缘关系。

栓子和二妞的事件结束了,是以二妞的背井离乡,漂泊异地,栓子的五花大绑,溺水身亡为代价的。截止这里,二妞和栓子的爱情故事最终演绎成一桩血泪之灾。

自从爷爷收到二妞的汇款后,就更沉默了,象一个陈年的古董缄口不语。更多的时候他只坐在老皂荚树下,看着日头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 。自从老皂荚树的空洞里爬出了一红一绿两条蛇后,已经很少有人在那里乘凉了。所以爷爷的沉默便有了几分凄凉,几分孤独。有时对这种沉默的确有几分厌倦,索性耷拉着脑袋打起呼噜了。我放学回来就去喊他:爷!爷!吃饭了。爷爷就抬起头眯这眼睛说:嗯,我醒着呢,没睡,没睡。然后就拿着凳子跟我一起回家。

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因为日月的变异,季节的刷新而被遗忘,然而二妞的消息总给我们一些想法和牵挂。晚上,我躺在爷爷的土炕上,看着油灯的火苗悠忽悠忽地窜着,爷爷对着油灯点燃了他的长旱烟管,吧嗒吧嗒抽着。爷爷说,二妞寄的钱,爷留着给你娶媳妇用。我问爷爷,那二妞咋不来咱家呀。爷爷说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我知道这女子会回来的。我高兴爷爷说给我娶媳妇的话,我乐得笑了,又有点羞,就逗爷爷说,给你也娶个媳妇,我就喊她婆。爷爷也乐得笑了,笑得很难看,脸皮黑皱皱的,豁牙拌齿的,那一刻爷爷的确很开心。爷爷拿着长旱烟管抽我的屁股,我就在土炕上疯跑瞎闹。一钻进被窝,我又想起去媳妇的事儿来。我那时想我要娶玉儿当媳妇。我就面朝墙壁想玉儿了,我尤其喜欢她活泼的羊角辫和水灵的嘴脸,还有她唱的秦腔戏《三滴血》里打虎片段的一招一势:“啊,叫声相公小哥哥,你不救我,谁救我,你若走头我奈何  ”不光我喜欢,大人们 也为她喝彩呢。一想玉儿,我的小鸡鸡就不听话了,我双手捂着挺起来的小鸡鸡迷迷糊糊入睡了。

第二天,我还想着玉儿来着,我动员马蛋蛋叫玉儿一起出去玩。那时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就去了三支渠北的浅水中游泳,我和蛋蛋光着屁股钻进水里,象狗似的爬过来爬过去。然后赤生裸体的从水泥堤坝上往下冲,大有高屋建岭,居高临下之势。玉儿怕羞,她双手蒙着眼睛不敢看。我说玉儿,下来,不害怕,我抱着你。马蛋蛋也说,下来吧,有我俩保护你呢。玉儿把脱下的衣服扔在渠岸边,小心的朝我两走来,她身上光洁柔软,鼓着肉墩墩圆鼓鼓的屁股。我和蛋蛋拉着玉儿的手,可是我光想摸她光溜溜的胖屁股。游泳完后,我们三个在太阳地里把身上的水晒干,穿好衣服,又玩了一会过家家,玉儿当新娘,我和马蛋蛋都争着当新郎,直到天麻麻黑我们才往回家走去。

一到家,玉儿就被她妈妈烧七跌了一顿。烧七在骂玉儿,到处找你,跑哪里疯去了,还当被抽血的抽了血扔在野地里了。那时侯经常传说有抽血的,那是大人们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去外边乱跑,故意编出来吓唬人的。我隔着墙听见玉二哇哇哇大声哭,拳头就不由自主的纂紧了。烧七听玉儿哭着说;“跟鹏鹏哥和蛋蛋哥凫水去了”立即骑在墙上唾沫星飞起来,告诉你,少拉我玉儿出去耍,带坏了玉儿我扒你的皮,积点德修修门风。我发火了,象个暴躁的野兽向烧七扑过去,嘴里骂着,我日你妈,我日你妈,你个烧七不是个好东西。我妈硬是把我拉回去了,还叫我别啃声。事后,我想玉儿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还小,看不出来,说不定长大了跟她妈一样是个麻弥泼妇,她爹那个鳖怂样,一看就是个“气管炎“

村子里那么多的婆娘,我妈最通情达理,既贤惠又温柔,说话从不大声吆喝。我妈是我爹用了半扇猪肉娶进家门的,日子苦的时候,我爹和我妈很和睦,后来,我爹进了计划生育委员会以后,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我家也盖了大房买了彩电添了新家具,我妈过惯了清苦的日子,照样很简朴,也不在人堆里显富,在这的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的家庭里,母亲就象清晨第一缕阳光给这个家带来了和谐和明亮。

我们管吃晚饭叫喝汤。夏天喝汤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爹嘴里嚼着刚出锅的馒头,嘴巴鼓得象肉包子,他锗红的额头在昏暗的电灯下闪闪发亮。这时候,烧七推了我家大门走了进来,搭讪着对我爹说,马干,你看,我说这娃们一整天跑那里去了,你儿子和蛋蛋领玉儿下三支渠凫水了,这三支渠娃们可不敢去,你看,我还不敢说,我一说你儿子就日娘叫老子的骂我。烧七嘴上使了很大的劲,语重心长的喳喳了半天。我忍无可忍,就对着烧七吼,滚,滚出去,少来我家。我爹手里立马拿起了一根竹蔑条横着脖子就喊,能的很,能的很,一点家教都没有,小心我掐了你的头。烧七看我爹在教训我笑嘻嘻的出去了,院子里我和我爹在吵,我妈都没能挡住我爹。我爹抓住我的衣领一提,我的双脚就离地了,然后他一个钩脚把我撂在地上,我半天省不过气来,等我缓过气向我爹冲过去时,马干上来就是一拳,顿时我鼻血直流,我用手捂着鼻子,血顺着手腕流下来。爷爷气得发抖,终于说了句话,声音颤惶惶的:二妞走了,你不想要鹏鹏了?爷爷一提二妞,我的眼泪就出来了,我对我妈说,妈,别拦着我。我妈以为我又要干什么傻事,赶快跟上来。我从厨房拿来了菜刀,扔在我爹面前,看着他说,你杀过猪,我不在你话下。我爹好象受了侮辱,脸红脖子粗的夺门而出。那晚我妈和我爷忙着为我擦鼻血的时候,我很平静,我认为我赢了。

秦腔产生于这片土地,以至于源渊流长,发扬光大,有它特殊的背景和产生的温床,八百里平川上,它是人们心中的瑰宝。表达感情的方式,或高兴,或哀愁,或幽怨都可以用秦腔来传情达意。出了门,随便谁都可以吼几声秦腔。秦腔一吼,胸中的积郁便耸入九霄云外,顷刻全身心豁然开朗,就象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忽逢桃花林,有阡陌交通,黄花遍地。这种曲径通幽的惬意使人舒展。再者就是,胸中积郁,一通火气随便找个人发泄出去,看着别人气嘘哀哉,心里窃喜,点一支烟悠闲的吸着,抬起头欣赏长烟孤日,彩虹高挂。可是,人们对这一情绪的排遣并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而是混合的,说不清的情绪,这也许是生活的本质吧。

我说我一听到秦腔戏就想起二妞和栓子,秦腔戏无时不在,于是我就在秦腔戏里想他们,想我爷爷,我爹,我妈,我就难受,上气不接下气的难受,就要流泪,一直泪流成河。可是,渐渐地,我学会了沉默,我的沉默一方面秉承了我爹因素,我爹也是继承了我爷的传统,另一方面我知道,沉默是金啊,我让周围的人充分享受了我沉默的分量。

我爹的话不多,我比他的话更少。我的调皮好象就在那一小段时间里从我的骨子里消失了,就象排除毒素一样从我的骨子里排出去了。原来捣蛋的马鹏鹏一下子就从地球上蒸发了。


烧七不让玉儿跟我玩,只准跟马蛋蛋玩。烧七对人说马鹏鹏这娃有点毒。

她说我毒是因为我制服了她爱偷听别人墙根的习惯。那次,我打碎了两个啤酒瓶,把破玻璃扎在墙头上,我暗地里观察:她习惯性的坐上去,结果掌心流血了,还有她的胖屁股也受伤了。第二天别人问她,手咋了?她说让菜刀给切了,菜刀还能切到手心去?我在心里高兴极了,她也有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我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马蛋蛋要我去他家里玩,我说我不去,他说“为啥?我做的那把手枪漂亮得很。”我说:不去”。那咱俩找玉儿玩去,马蛋蛋拉着我就要找玉儿,我一甩胳膊,他就一个狗吃屎,他慢吞吞的从地上爬起来,擦着嘴边的血说,日你妈,不够朋友,咋成这号种了。他说这号种,就是这种人,表示瞧不上的意思。他这么一说,我身上的血就往头上涌,我冲到马蛋蛋面前,嘴巴对着他的脑门,粗着脖子吼:我哪号种了?我哪号种了?要找她自己去,别拉着我。我站在他面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惊喜的是,我发现自己已经高出马蛋蛋多半个头了,声音也粗了,就象刚学会打鸣的公鸡叫。从此,马蛋蛋不跟我玩了,我俩的友谊便分道扬镳了。没谁跟我玩,我也就不出门了,一放学,我就躲在屋子里看乱七八糟的书,我爹和我妈就高兴了,我爹对爷爷说,鹏鹏长大了,懂事了。爷爷就捋着山羊胡子呵呵的笑,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天真的认为颜如玉就是与我心仪已久我马玉儿。可是,马玉儿好唱秦腔戏真让人受不了,我只喜欢看马玉儿唱秦腔的认真样,她张着的大嘴啊了半天,真象母野驴叫。上了中学,我的沉默让其他人难堪,就马玉儿左一个鹏鹏哥,右一个鹏鹏哥的叫我,她甜润的声音叫我心头发软。我们的学校离家足有三里多路,途经一片坟地,玉儿胆小,我胆子大。每天上学,玉儿就跟在我后头走,我正默记着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有小鱼历历可数也”后面马玉儿的戏又唱起来了,“西北风吹得我浑身发抖,我的爹娘——儿死后你要将儿埋在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我知道这是秦腔戏《洪湖赤卫队》的片段,她这一叫打断了我的思路,我真想转过身去捂住她的嘴,可是十七岁的我对异性已有了隔阂。我就顺着她唱起了《三滴血》里的段子,我幸灾乐祸的喊到:血在盆里不粘了,不粘了。马玉儿就银铃般的笑起来,她是那种天真的傻乎乎的笑,却很感染人,我也在笑,我对马玉儿说:你唱秦腔的时候,活象母野驴叫,就象叫春的猫。马玉儿愣在那里瞅着我,我看见眼泪从她清亮的眼睛里滑下来,嘴巴歪斜着发出抑制不住的哽咽。我一高兴就乱七八糟的说话,我不想把她惹哭。玉儿不愿意理我了,她只喜欢沉默的我,不喜欢我高兴,我这是怎么了?玉儿是背着她妈妈跟我说话的,我不能对不起她

玉儿毕竟是烧七的女儿,在大人眼里,玉儿就是好,听话,勤快。一到假期,玉儿把家务活全包揽了,烧七就坐在家门口一边纳鞋底,一边夸玉儿。大人们就说玉儿是好女娃,以后一定是个好媳妇。我就想,难怪玉儿上课老打瞌睡,心原来都在那些地方。

玉儿不跟我一起上学了,有几次,我打算向玉儿道歉,每次看玉儿老远走过来,我就做准备,等她从我面前袅袅婷婷的走过时,我的嘴还是没张开。一个大男人怎么向一个女孩子道歉?那时候我喜欢把自己称作男人,不仅因为我的个子猛然的增高,嗓音粗了,还长出了喉结和细蜜的胡子,在心理和生理上,我就是个男人,跟女生说话就会脸红,就连玉儿我也羞于讲话了。

星期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爬起来,村里的喇叭就响了,秦腔戏吼得闹哄哄的,我没有办法制止它,只有随心所欲的逃避。我走出村子,沿着村后的渠棱悠悠的朝前走去,此刻,我感到了孤独和落寞,就象天上飘着的白云,如自由,无尽头。回过头,我朝绿茵笼罩的村子看去,早晨的炊烟扭动着上浮,渐渐淡没在瓦房顶上,村子的天空,只剩下白的颜色,一层浅着一层。我看见扭动的炊烟就觉得它象与命运和生命挣扎的秦腔戏。我也想起了玉儿,她长大了,却更象一个低眉顺气,逆来顺受的小媳妇,玉儿在我心里永远嵌在三支渠边的浅笑里。眼前的玉儿,就象在秦腔戏里熏出的瓷娃娃。

我朝前走去,一路上,茅屋简陋,野花相迎,三三两两的羊儿吃草。我跨过渠棱,已经是另一个村子的地盘了。我看见了我们班的袁秀秀,她也看见了我,她给我一个小箩卜说你也来一个,我接过她给的箩卜咬了一口,挺辣。同学们都说袁秀秀经常不是拔别人家的葱就是拔萝卜吃,看来这是真的。我想,一个优秀生也有这嗜好。这时候,从旁边的小路上跑过来一头脱了僵绳的牛,后面一老汉急匆匆的边跑边喊:“回来,你给我回来听见没有?小心我打断你的腿。”袁秀秀奔过去,当在牛的前头,抓了牛的鼻圈牵到老汉跟前,老汉抓着牛缰绳对着牛就是一个飞腿,口中念念有词:我叫你跑,我叫你跑,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牛哞哞地叫着,似乎在乞求宽恕,在地上原地打转转。袁秀秀就朗朗的笑,她说,牛听不懂人话的,要是条件反射的“驾,得起”还行。驾,得起是赶牛的俗语。

在班上,我的成绩在前五名,可是第一名总是袁秀秀。平时她大大咧咧,不修边幅,可骨子里透着灵气和洒脱,男生全服她,女生全不跟她讲话,她也从不把小女生放在眼里,照样我行我素。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她说话,担心自己不小心象伤害玉儿一样伤害了她。我说,女生们应该对你好点。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得第一,然后就笑,那笑脸很可爱,象荷花打开了一样。

在学校里男女生楚河汉界,径纬分明,是不说话的,后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与这个只跟我有一面之谈的袁秀秀双双离家出走,我们的这一壮举惊动了方圆几十里。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任何来往,与她出走只缘于想帮她一把。那天,她对我说她可能要退学,我就问为什么?她嗫嚅了半天才说,后妈闹着不让她上学了。袁秀秀的妈病逝后,父亲再婚,后妈生了小弟,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一家四口的开销全凭自留地生产。

这时候我感觉钱对于人来说太重要了。她说;“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我吃惊不小,这叫我又想起了姑姑二妞,我心里又受到了如出一辙的煎熬,这煎熬使我的切肤之痛如伤口见了盐吧。见她心意已决,非走不可,出于丈义,我偷了我爹的钱,打算帮助袁秀秀离开这里。

我不做后悔的事情,我把袁秀秀送上车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很复杂,一个小姑娘又要背井离乡了,她多象二妞。就在袁秀秀上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随她一起走,即便一无所获,也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长长见识。

我在想栓子,我会与栓子一样遭人诽谤,这吃人的人性文化枪毙了栓子,可是,我毕竟不是栓子。

我们从西安转车,到了郑州,又去深圳。为了吃饭,我们先给饭店端盘子洗碗,落下脚后,我们又不断的努力找工作,我最终在一家印刷厂干下去了。袁秀秀凭着自己凌云的雄心和冲天的斗志,一边上夜校,一边上班,已是一家星级酒店的领班,我们还只是同学,朋友,铁哥们。

然而,魂里梦里,我还是想村子里的人和事,想我爹想我妈,想爷爷还会做在老皂荚树下眺首远望。我回到村子里是个早晨。我走进家门,迎接我的是我爹,仅隔半年,我爹苍老得快认不出了,他一看见我,眼泪花花就在眼睛里打转转,还是二话没说一句,只是很有力的“唉”了一声,就冲屋里喊,娥娥,快,鹏鹏回来了。我妈就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我妈楼着我的肩膀哭了起来,我要是不制止她,她就不会停下来。于是我说,妈,我饿了。我妈立即揩干眼泪进了厨房。只有半年时间,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我的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看着母亲端来的四个荷包蛋,我和着眼泪吃了下去。

走进爷爷的屋子,我惊呆了:爷爷的灵堂赫然醒目在我面前,照片上是一双苍老而无神的眼睛。爷爷走了,他不等等他的二妞,不等等他的鹏鹏?我的眼泪哗哗的淌下来。我失声了,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痛哭。我爹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我妈抽泣着对我说,那天你爷坐在皂荚树下,先是邮差拿来了二妞的汇票,他正高兴着,烧七那婆娘嘴长,就对你爷说:你还高兴个啥,你那宝贝孙子跟一位女同学私奔了。你爷就想不开,坐在树下头一歪就没上来气。

母亲把爷爷放汇票的木匣子拿来让我看,已经有七,八张汇票了,合计将近两万元,我捧着这些钱,全身都在发抖,泪眼中依稀是爷爷穿了打了补丁的黑褂袄在对我笑,这让我一生都不得安宁,是我一生的遗憾。

爷爷去逝了,我爹特意请了一位阴阳先生,为爷爷选了一块风水好的墓地,位置在三支渠北的一片旷野上,抬头有三支渠水流哗哗,背后有西呱山群峰突兀,这应该是一片没有是非的清净地方,那里没有缠人的恩怨,没有无奈的等待。

在这人迹罕止的旷野上,半导体收音机里是爷爷喜欢听的《周仁回府》里周仁无颜见兄长一段,铿锵的秦腔戏在旷野上空飘荡,那哭,那泪随风而洒。一杯浊酒祭爷爷在天之灵,祭奠这与命运永远挣扎的秦腔戏,这慨当以慷的英雄气节,永远让我为之心碎,为之着迷。

夕阳的橘红尽染层林,我感到身后有丝丝暖意向我袭来,我回头看去,在夕阳的光晕里,母亲正向我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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