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落幕,八月的夜又被释放了,它从地平线的位置一下子涌入人潮里,有那么一瞬,这夜黑的似一口锅,里面一股脑的沸腾着世界上所有浓密的黑,充塞进人们的瞳孔里。
上海的夏天就是一个火炉,一旦下起雨来便是火上浇油,空气浑浊而潮湿,热浪滚滚扑向行人的脸,连续不断。十二楼便是空气浑浊到极点的楼层,因为电路故障,整栋楼突然断电,空调停止运转后冷气便迫不及待消失殆尽。拉开窗帘,楼下通明的灯火将漆黑一片的房间照亮了很多。当窗户被开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个自杀式的行为,就如同自己赤裸身体跳入蒸笼,下一刻便可供路上饥肠辘辘的行人享用了。
“喂,我这里突然停电了,我快死了。”
“走走走,我刚好睡不着,出去溜达溜达!” 老邓刚说完,房间的灯就亮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的空调又回来了。”
“我不管,你不出来我就去跳黄浦江!” ……
俯身看去,黄浦江沿着优雅的弧线向右延伸,外滩观光大道边林立的建筑闪着明黄色的亮光,映衬着江中头顶蓝色霓虹的轮渡。
“这该死的夜啊”老邓仰头吐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透过未及消散的烟,陆家嘴的上空夜笼罩着或浓或淡的云雾。金茂大厦的顶楼,像一个发着白光的晶莹剔透的金字塔,塔尖已经接近云雾边缘,而环球金融大厦已经插入深邃的夜里,隐隐望到云层里似乎浮现出扭曲的楼层。
“你又发什么神经?”我给了他一个白眼。 老邓告诉我,他这几天总是失眠的厉害。常常在凌晨三四点,突然从不知名的梦里惊醒,心里想着要给谁回个信息,然后眼睛一睁就打开手机,看了看聊天列表并没有未读消息,又刷了几条朋友圈的夜生活照。
放下手机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大脑中似乎被安上了时间的齿轮,能清楚的听到每一秒的流逝在脑海中汹涌起的巨大声响。
以前听人说,年轻人跟老年人的区别就是。年轻人本不需要睡那么多觉却偏偏想睡觉;而老年人是需要睡眠却总睡不着。
而现在似乎有些不同,年轻人往往越是到了深夜,头脑却越是清醒。
想睡睡不着是一件十分痛苦且煎熬的事情,是在人间的十九层地狱。
第二天挂着的深深的黑眼圈是你来自地狱的证明。
有时候失眠真的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总之是有个理由,而后来慢慢就成了习惯似的。有人说熬夜会上瘾,其实熬夜到没什么,怕的就是找不到一个熬夜的理由。
老邓说,他记得今天是江柚时走的第476天。 柚子出国的那天跟我说,你帮我告诉老邓,以后别再熬夜了。
我转告老邓时,他只是木讷的回了句“哦”。 那些电视剧里出现的冷笑、痛哭、夜夜笙歌、放纵不归的情节都没有出现。他居然真的每天最晚十点准时休息,直到现在。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个突然 ”他又点了一支烟。
他对着黑夜伸出手,这座城市留下他们足迹的大街小巷俯瞰之下恍如都成了纤细的琴弦,只是轻轻触碰,便仿佛听到了遥远的音乐,流淌在漆黑的夜风里。
人们总是会一直试图遗忘一些事情,一些名字。幻想它们从未真实的发生或出现过,就像所有正常平凡的成年人一样,不愿意看到苦痛的真正根源,心甘情愿的为没有希望的渐渐死去寻找着兴致勃勃的理由。
而我所希望的是真相比死亡更深,遗忘比生命更长。
老邓说,但是当我从梦中惊醒,我才泪流满面的发现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的跌入往事,无处可逃。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最深的孤独已经降临在这座不夜的城市。
上海,这个无论与你谈情还是与你做爱都那样优雅动人的妩媚女子,已经疲惫不堪的回到她寂寞的单身公寓,坐在梳妆台前,拭去眼影,擦去粉底,用去光水慢慢的洗去蔻丹。现在,睁开眼睛,你就可以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真实面目,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干枯的肌肤,还有一层层如鳞片般剥落的指甲。
路上有小孩子问,为什么天上没有星星啊?
大人回答,星星都落到黄浦江里啦,这样你就能看的更清楚啦。 于是孩子开心的笑了。
“我总是记起那片草地”老邓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
“什么?”我靠近问
“我真切的记得,连日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天空洗的锃亮,路上的积水里倒映出整个城市和她的脸。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每一片树叶都散着柔和金光,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天壁。凝眸望去,长空寥阔,直觉双目隐隐作痛。微风拂过草地,又轻轻撩起她的头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 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及近,若有若无,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似的。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边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人擦过。只有两只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骤然腾起,然后向杂木林中飞去……“他一边踱步,一边将烟头熄灭,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你这样难受为什么不去找她?”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有些着急。
“我觉得不是这样”他微微笑了笑。
“这是我一直梦到的场景,那天的阳光真是让人舒服啊……现……现在反倒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
“废话,现在是晚上啊”我也笑了。
“我是说现在的生活,虽然拥有的东西多了,可是要顾虑的事情也更多了,所以反倒没有了那时的适意。”
我简直想把这家伙从楼顶推下去,大晚上不睡觉就是在胡思这些有的没的。
但 一想来,什么是有的没的?
可能有些人觉得这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事情,有些人则是装作无所谓。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刻也不曾停歇。生活在这巨大时空里的人们每天重复着生活,学习,工作,娱乐,休息……日复一日,简单重复。慢慢的,人们为了生活而进行生活,而思考生活本身的人越来越少。 偶尔定下一想,夜便深了。 想到明天要上班,明早还有课,也便罢了罢了。
夜深了,世界仿佛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是最深的孤独和对以往生命最强烈的思考。
那些折磨人的思绪真是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