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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白了的地上,世界仿佛加了一层滤镜,闪烁耀眼,美丽动人。
拐杖扎进白地里,颤颤巍巍的身影就站在前头,他仿佛是活在相框里的人,熟悉又陌生。
“她喜欢白色。”两米的距离,隐隐约约地听见他的呢喃。
“走吧,”我撇过脸去,躲开了他的视线,看向远处那若隐若现的光斑,“我还有事。”
“走之前,她说想再来这儿看看来着,”父亲顺着我视线的方向慢慢地挪动身子,“你妈跟我一样,我们都喜欢雪。”
我并不打算接他的话,搓了搓双手,转身准备往旅馆走去。
“不跟爸生气了,好不好?”
01
“妈妈,我讨厌雨天。”看着前面长长的上坡路,听着母亲哼哧哼哧使尽全身力气往前蹬的声音,旁边车辆的尾气味夹杂着母亲后背的汗味,那时候的我实在没办法共感课本里对雨天的浪漫描绘,语气里满是对雨天的厌恶。
“嗯?”母亲转过头来想听清我的声音,但四起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动作,“小七,一会儿就到了哈。”
“哼!”不知道是在跟雨天赌气,还是跟母亲生气,撅着小嘴但小手还是紧紧地抓着母亲湿答答的衣角。
原本半个小时的路硬是堵了一个多小时,尽管披了雨衣,但裤脚还是灌了水,我一手拽着裤头,一手拎着书包从雨衣里挣脱了出来,哼哼唧唧地进了店。
“雪,老钱让给送一袋50斤的大米过去。”父亲放下手中的书,站了起来指了指架子下的大米,冲着店外的母亲喊道。
母亲顾不上脱下雨衣,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捞着雨衣尾就进了店,“多少的?”
“50斤的。”说完,父亲又坐了下去,捧起桌上还有余温的书。
母亲走到货架前,点了一下数,从架子底拖出一条大米,弯下膝盖,蹲了蹲身子,双手紧紧地抓着米袋的两个角,往肩上一扛,起身,又颠了颠肩上的米,转身正好对上椅子上嘟着嘴耍小脾气的我,“乖,到楼上换条裤子,别着凉了。”
没等我回话,母亲便急急忙忙地给二路口的钱伯伯家送米去了。
……
那天,店里没啥客人,母亲走后,只留下我和父亲,父亲坐在收银台上一边摆弄着手掌,一边翻阅着手上的书。
“爸,爸!”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两声,见他没应,我伸手摸了摸碓在脚腕上湿答答的裤脚,抓了抓已经红了的脚腕,看了一眼蜷缩在米袋子上打盹儿的猫,随着门口吹进的风直打了个哆嗦。
我没有哭闹,自己蹬掉脚上的鞋子,啪嗒啪嗒地往楼上走去。
父亲总是这样,他常常听不见别人的话。
……
“来,妈妈给你擦擦。”母亲抱起从浴室里出来的我,往房间走去。
“今天回家的时候不开心了?”母亲一边帮我擦着头发,一边问道,“跟同学吵架了?”
我低头不语。
“被老师批评了?”
“我才不会被老师批评呢。”我气哄哄地说道。
“对,我们小七可棒了,才不会被老师批评呢。那你能不能告诉妈妈,今天怎么啦?”
“下雨了。”
“下雨了?”
“妈妈,我不喜欢下雨,我不喜欢湿湿的。”
“原来是这样,那小七喜欢什么天气,晴天?”
“嗯,我喜欢大太阳,大大大太阳,哈哈哈……”
母亲揉了揉我的头,轻声细语地说道,“这样啊,那妈妈记住了,我们小七喜欢晴天,不喜欢雨天。”
“妈妈呢?”
“妈妈?妈妈喜欢雨天呢!”
“为什么?妈妈怎么跟我不一样?”
“因为妈妈不喜欢热热的,跟小七不喜欢湿湿的是一样的。”
“妈妈,对不起,”看着母亲,脑海里突然闪过自己坐在椅子上耍脾气的样子,“我答应过妈妈不乱发脾气的。”
母亲抱起我放在她的大腿上,用毛巾擦了擦我脚上的水滴,“没关系,今天是第一次呢,我们小七明确地跟妈妈表达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我们小七长大了也要像今天一样勇敢哦,喜欢太阳,不喜欢雨天,知道吗?”
“嗯,我爱你,妈妈。”
……
喜欢雪?关于她,他果然一无所知。
02
货架上的第二层,白糖罐子旁边是红糖罐子,红糖罐的后面总藏着一盒“雄狮”,这是他答应她的第三次戒烟了。
孩子都是揣着真相长大的,那里有大人许多不堪的过去和秘密,后来也成了他们成为大人的一部分。
那时候,我总是帮着父亲隐瞒,母亲偶尔到那里取糖时,我也会跟着胆战心惊,生怕她又伤了心。
……
在我还更小一点的时候,家里还没开米店,母亲写了一纸借条,跟朋友借了点钱,买了辆三轮车,把钥匙交到父亲手里,“总得让孩子有口吃的。”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太阳已经下山了,天灰蒙蒙的,但还没完全暗下去。后来母亲回忆道,“七点多了,我还等着你爸的钱买菜,但他迟迟没回家。”
记忆是从母亲锁好了门后,一手牵着我,一手摸着自己的大肚皮,往二路口那边走去开始的。
那时候家这边的地还没开始建设,路的一侧是平房,另一侧则是绿油油的水稻,到了夏天,起起伏伏的蛙叫声总是惹人嫌。
母亲牵着我走在大马路上,那个时间点大伙都回家吃饭了,路上冷清得很。
从家里走到二路口大概15分钟的距离,母亲虽着急,但已临近产期,所以走得格外地慢,牵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紧,指节处的茧子硌得我的小手生疼。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黄色灯光洒在母亲的脸上,我才看清母亲的侧鬓上挂着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水,“妈妈,我们去哪?”
母亲突然停了下来,扬着下巴,喘着气,看着上边的路灯,站了好一会儿,齿间流出些许声音,“可惜这里不下雪。”
“妈妈……”我转身抱着母亲的腿,带着哭腔说道,“我想睡觉……”
母亲并没有说话,摸了摸我的头,牵着我继续往前走,或许是因为周围环境的压迫感,或许是因为他们那时常吵架,我很早就学会了看人眼色,我并没有缠着母亲哭闹,而是默默地跟着她的步伐前进。
到了二路口,母亲牵着我拐进小巷子里去,走到第三家住户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母亲,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巷子的另一头——
四个男人正盘着腿坐在地上,脱掉的拖鞋还有上衣被零零散散地扔在旁边,借着哪家门灯的光,他们围着一张报纸,打着扑克牌。
“看,哥给你们四个K!”坐在我们正对面的父亲抽出手中的牌,扬起他的光膀子,扯着嘴角笑着把牌甩在报纸上,抬起头来正准备拿起抿在唇间的烟时,刚好看见巷子另一头的我们。
母亲在看见父亲看见我们后并没有上前,而是牵着我转身安静地离开了。
至于父亲回家之后,他俩是否有因此而争执我并没有印象,我只记得回去的路我们也走了好久好久……
03
后来弟弟出生了,他四岁的那年,父亲卖掉了几年来全家赖以生存的三轮车,开起了米店,也戒掉了赌博,但他仍是他。
母亲曾告诉我,结婚前姥姥把她叫到跟前,“咱们不嫁镇上的‘小少爷’,找个老老实实的人家,好不?”
“我从不觉得嫁过来日子能好过,相反地,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爸不受家里待见,他家的钱也就跟他没关系。”母亲躺在病床上接过我手上的苹果,这时她还能进食。
“妈,你后悔吗?”
“没有,”母亲摇了摇头,“21岁的我那么勇敢地选择你爸,我怎么会让自己输掉呢?”
“所以您才一直在苦苦地维系我们这个家,我宁愿……”
“傻孩子,你真的觉得只有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努力吗?”母亲伸手拉起我的右手放在床上,从手腕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揉,最后再拉一拉指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我因为工作的原因,长期握笔,右手常常抽痛,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轻轻地给我按摩。
“你弟出生后,你爸戒掉了赌博,也没了朋友,他也一直在努力。”
“可……”
“你爸确实不懂事过,”母亲打断我的话,“可我知道他不坏。”
“妈。”
“妈能一直坚持下来也是因为你爸,无论发生什么事,婆家人如何待我,你爸一直都在我身边,对妈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七,妈知道你的心,但人不都是完美的,你爸也是,所以才美好。”
……
“小七,咱俩去哈尔滨吧。”电话的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说完连带着几声熟悉的咳嗽声。
那烟头染黄了指头,也哑了嗓子头,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我在上班。”挂断电话后,仰头看了看窗外的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继续手上的活。
嗡!嗡嗡!嗡嗡嗡……桌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指头上的笔多了几分重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在桌上慢慢地移动着,晃过神时,手机的显示屏已暗了下去。
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抬手拿水杯时,手机突然又亮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
“听说哈尔滨下雪了。”
“所以呢?”
“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
“您为什么不去瞧她?”
“牛仔裤,白T恤,齐头的短发,”父亲低头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妈的样子。”
“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她还这样来见我。”
“爸知道你不能理解,但我和你妈都没办法亲眼看着对方离开。”
我转回身子,盯着父亲的眼睛,“您真的爱她吗?”
“傻孩子,我们都喜欢‘雪’!”
“她喜欢雨!”
父亲抬起眼皮子看着我,慢慢地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们结婚前来过这里一次,那是我们一起第一次看见雪。”
父亲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下的纹身,一朵红色的烟花,我儿时见过,只是现在已经皱成一团了。
“年轻的时候,我告诉你妈,我是烟花,只能留在高空完美地完成瞬间的绽放,靠近了会受伤。”
“你妈告诉我,她叫雪,雪花是触碰得到的烟花,我们是不一样的‘同类’。”
“所以你妈喜欢雪。”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