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李约低下头，闷声道，“玩一下游戏，就这么罪大恶极吗？”

一

李约抱着手机玩游戏的时候，听到了门口传来声音，他高兴地跑出来，以为是自己的外卖到了。

刘萌刚下班，满身疲惫，七厘米高的鞋像长在了脚上，又酸又疼，她还没脱下来，就看到小儿子跑了出来，手机和手仿佛做了永久手术，分不开似的。

刘萌这边刚想要开口教训，李约倒先垮了脸，悻悻地转身就要回房间。

“站住，”刘萌叫住李约，“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玩游戏，你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每天一问，妈妈还真不嫌烦，李约躲回房间，戴上耳机，将游戏音量调大。

工作日是不存在烟火气的，刘萌是某科技公司前台，每天迎来送往，留到最后收拾的也总是她们。公司不错，包三餐，学校里也有三餐，怕儿子等得急饿着了，索性就都分开吃。

孩子他爸在一个工厂的流水线上，朝八晚八，因离得远，图方便周末才回家，他们还有一个读大一的女儿，经济负担重得很啊。

回来时遇到了邻居李婶，顺路叨了几句。

“听说了吗，九楼林宁他妈给手机管理局写了封信去投诉儿子玩游戏，投诉成功，手机上游戏玩不了了，可把林宁气得。”

这时候文娱管理局还是个新鲜词，大家都抱怨恶俗文化泛滥，又众口难调，索性出了专职部门，实行精准打击，投诉成功，网络上，现实里，该封封，该禁禁。

谁都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大家都还处在观望状态。

“投诉成功，真玩不了游戏了？”刘萌心痒痒，她早想让自家孩子把游戏给戒了。

“那当然了，这游戏啊，可真是万恶之源，要我说，所有家长都投诉才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这不耽误孩子前途吗？”

刘萌觉得李婶说得很对，她瘫在沙发上，掏出手机，也写了一封投诉信给手机管理局。

得到回应是三天后，投诉成功，刘萌很高兴，也担忧孩子反应。

放学回家后的李约倒跟没事人似的，呆在房中安静得很。

刘萌敲开房门，李约桌前摆着本书，手机和手倒是分开了，“怎么，不玩手机了？”

李约没好气，“游戏都玩不了了，还玩什么手机？”

品德课上，老师一本正经读课本，听得发困的李约掏出手机后才知道游戏玩不了了，起初他还想回家好好和妈妈理论一番，后来发现班上同学都一个下场，便偃旗息鼓了。

“玩不了就玩不了，多看书，把心用在学习上才对。”刘萌很得意，孩子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现在可算是能回到正轨了。

李约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妈妈走出门去，才将手机从裤兜里掏出。屏幕上的文字在谈情说爱，又臭又长的小说还挺好看，估计得熬好几天夜了。

二

周末，李鼎回家后，发现李约焉焉的，遂问，“我家李约这是怎么了？受欺负了跟爸爸说说，有爸帮你。”

刘萌拽走李鼎，“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李约好着呐，不就是玩不了游戏了在给你使脸子，你可别瞎站队。”

“玩游戏怎么了？”李鼎不以为然，“他要能玩出名堂，还真是有点本事。”

李鼎也玩游戏，还看直播，倒是挺喜欢那些技术流的。

“就你惯的。”刘萌没好气。

两荤两素，饭桌上，刘萌絮絮叨叨着哪家姐妹的老公又升职加薪了，哪家姑婶的孩子又取得了什么成绩，轮到自家，啥都没有，又絮叨出了些怨言。

李约挺快地吃完饭，又躲回了小房间。

“饭桌上说这些干什么，不影响心情吗？”李鼎也烦，但不敢明着说讨厌，都是事实，怕刘萌真拗着掰扯。

“现在不说，平日里哪有机会说什么，这些孩子啊，哪听大人说话，不嫌烦都是好的了。”刘萌也气恼，自己苦口婆心却没人理解。

吃了饭上床，刘萌兴致勃勃地看起手机，李鼎撇了眼，“都看啥呐？”

“你看人家男朋友，对女朋友多好。”刘萌半真半假地抱怨。

“嘿，我们都老夫老妻了，平淡才是福气啊，”李鼎将刘萌搂在怀里，也跟着看，“欸，这对上星期不是在农村结婚了吗？这就跑城里玩了？”

“你眼花啊，上星期哪是这俩啊……哎哟，这男的还真是……”

李鼎回来，刘萌都会去超市买好些食物，回家时好巧不巧又遇到了李婶，李婶满脸笑容地凑过来，“你家那口子回来了？”

“是啊，一周才回来一次，买点猪蹄炖汤补补。”

“这四胎都开放了，你家那三胎，可不得提上日程？”

“两个娃都养不起，哪敢再生啊。”

“现在这时代，哪有养不起孩子的？多子多福啊，以后养老，多一个分担，就多一份保障不是。”

“可……”

“我可听说了，七楼那王家又怀上了。”

“收废纸的老王？”

“可不是，人家一家可靠老王一人养，这再生就第四个了，你真不考虑考虑？”

刘萌正思虑间，好些人突然就朝花园那树下围去，俩也跟着往那边凑，就看到高台上有一娃出了阳台护栏。

这是在闹哪样？

围观人窃窃私语时，突地一声惊吼，是个男高音，“你有本事就跳啊，你现在胆子大了啊你。”

娃像子弹似的笔直坠落，血流满地，周围人惊叫四散。

刘萌惊魂未定地回到家，手中的猪蹄也不香了。

李鼎凑过来，“老婆，今晚吃什么好吃的？”

刘萌取出一根白萝卜，“吃素。”

得亏当时站得远，缓了缓，刘萌最后还是炖了猪蹄，“现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真是太差了。这时代多好，都舍得往下跳。”

“也不能全怪孩子吧，狗急了都跳墙，你刚不是说，他爸爸最后还逼他吗？”

“那哪能算逼啊，有我们爸妈小时候说得狠吗？要去我们那时代，这些孩子恐怕更活不下去。”刘萌觑了一眼李约，“我们家这位便是，天天都想着吃好的，过去十天半个月能吃一顿肉都算不错了，这些孩子哪真的吃过苦？”

三

夫妻俩例行给李嘉通了视频，背景模糊，周围喧闹。

“你这是在哪？”刘萌语气不善，女儿外地读书，可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妈，我在和宿舍的室友吃饭。”李嘉温温柔柔地解释。

“真是室友？”刘萌半信半疑，还欲再问时，屏幕上突然就出现一张脸，一个短发姑娘招呼着，“叔叔阿姨好，我是宋悦，嘉嘉是和我出来吃饭的。我会好好照顾嘉嘉，你们不用担心。”

“麻烦你了，那你们先吃吧。”

当着外人面，刘萌也不好说什么，挂断视频后，便向李鼎抱怨，“大晚上的去那么闹的地方吃饭，出事了可怎么办？”

“看你这话说的，人多了不更安全吗？”

“跟个男孩子也好啊，两个女孩子多让人担心。”

“要真是男孩子，你不得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出来？”

知道他取笑自己，刘萌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别闹。说真的，李鼎，我们再要一个怎么样？”

“你没发烧吧？”李鼎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正常，“哎，这也没烧啊，怎么净说胡话？”

“我说真的，我们再要一个吧。你看，嘉嘉上大学也不用我们多操心，李约这心性，要是来个弟弟或妹妹炼炼，不挺好吗？”

李鼎被说笑了，“你当生孩子是什么？”

“生孩子就像拆盲盒，运气好能光宗耀祖，运气不好能气活祖宗。”

“你就不怕下一个气活祖宗？”

“呸呸呸，别乌鸦嘴，第二个已经快把我气死了。”

“你看你，俩都搞不定，还想仨？”李鼎向着自家大闺女，“嘉嘉可是有读研考博的志向，养好一个啊，不比三个差。”

“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有个稳定工作，嫁个好人家不比这强？”

“嘿，你这哪里来的老封建思想？”

双方正要辩论一番时，李婶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两人好一顿唠叨，李鼎听着无趣，顾自去找小儿子李约聊聊。

进门的时候，李约明显吓了一跳，手机藏得很快。

“哟，不是玩不了游戏了吗？在做什么坏事？”

听到李鼎声音，李约松了口气，“原来是爸啊，没啥，就随便看点东西。”

李鼎给了一个我懂你的眼神，“看看就好，可别乱来啊，有啥事不好跟你妈说的，记得打电话告诉我。”

李鼎将一些零钱放到书桌上，“你妈钱管得严，说家里啥都有，不给零花钱。宜疏不宜堵，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嘴馋的时候。”

李约低下头，他怀里揣着从父母房里顺来的几十块钱，有些羞愧，准备着明日便将钱还回去。

四

李鼎回到房里的时候，刘萌正在写小作文，凑过去一看，得，又是一封投诉信。

“闹啥幺蛾子呢，这又是？”

“九栋赵家那孩子今儿不是跳楼了吗？”

“啧，你这是想向教育局投诉他爸教育不当来着？”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孩子死了，他父母得多伤心啊。”

“现在伤心了，早干嘛去了?”

“嘿，你，就非要和我唱反调不成？”

“哪敢和你唱？倒是说说，你这是要祸害，不，要投诉些啥？”

刘萌将手机递过去，“正好，你也帮我想想，那《动物一家亲》，我倒真没看过。”

“这开玩笑吧？《动物一家亲》第一季第八集，诱导未成年跳楼？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小孩子看的，我们哪知道。”

“别说，我还真知道。就一家庭教育片，我小时候看过。”李鼎熟门熟路地找到动画片，点开那集，“跟着瞎起哄有时间，不知道先看看？”

这集讲的是一只小鸟的故事。鸟娃娃成天疑心父母想谋杀自己，于是到处东躲西藏，后来被鸟爸爸逼到了悬崖边，惊惧之下跳了下去。等它张开翅膀才知道，原来父母逼它这么狠，是想要它学会飞翔。

刘萌皱着眉头看完全集，“是有点像。”

“这不是告诉孩子，要体谅父母的苦心吗？你这是先入为主。”

“孩子哪儿看得懂这些，他们那年纪，就只知道模仿。哪个孩子有翅膀，九栋赵家那孩子，还不是教训？”

“你这是在张冠李戴。”

“得，看把你急的，”刘萌收了手机，“不就一动画片吗？搞得多稀罕的样子。不写了成不，投诉也不少我一个。”

“刀是没落到你脖子上来，你当然不在意。”

“我看那东西，就图一乐呵，有啥危险性？你们那东西，说得一套一套的，追求的还不是刺激。”

后来李鼎再看《动物一家亲》的时候，少了一集，而第八集已经换成了第九集。

五

放学后，李约被留堂，等着妈妈来接，这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刘萌才匆匆赶来。

刘萌黑了脸，倒是班主任柔声细语，“李约他人挺聪明，这作业看着做，还做得挺好。家长再忙，也要抽空关心关心孩子。”

刘萌将李约领回家，留堂的原因是上课看小说。

“好看吗？”

“不难看。”

“学校是看这个的地方？”

“老师讲的我也听不懂，直发困，我看它提神。”

“你是想要我帮你提提神吧。”

刘萌朝李约亮起巴掌，到底是没打下去，又暗搓搓地写起小作文来。

几天后，刘萌回到家，李约特地走出来给脸色，“妈，你这下满意了吧？”

刘萌莫名其妙，“倒是说说，哪儿招你了？”

“我看的东西垃圾，妈你一天看短视频就比我好？”

“妈看得懂你的东西，就不用一天刷短视频了，”刘萌叹了叹，“我当什么事儿，投诉我是写了，没发。

但既然有人的投诉被采纳了，自然是有道理的。家长们没啥坏心，只是想让你们好好学习。”

“学习是为了什么？”李约问，“是为了取得更好的成绩吗？”

“当然了，好成绩，好学校，好工作，不得这么来？”

“可是，妈，我学不进去，我努力了，但就是学不会，我一点儿也不快乐。”

“去工地搬砖就快乐了？石子儿没落到脚背就不知道疼，你知道我和你爸现在工作有多累吗？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李约不说话了，他把自己藏进房间。读书哪里累了？他想，父母永远也不能感同身受。知道自己不是考试的料，却还在考试这条赛道上，每天都做着不感兴趣的无用功，看不到进步的希望的他，一直都沮丧和绝望着。

这些天上班，刘萌遇到了好些学生大清早的在街上溜达，黑眼圈都很重。

家家都有电脑的时代，学生们又开始光顾网吧了，好些显然是未成年。刘萌看了看网吧名，顺手投诉，这店家，真什么黑心钱都赚。

某个深夜，刘萌接到医院电话，李约摔断了腿。网吧管理局突击检查，李约恰好在上网，翻墙逃跑时出的意外。

刘萌匆忙起床，穿上衣服就往医院赶，看到儿子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石膏，还没开骂，眼泪就先往下掉。

看到妈妈哭，李约也慌乱了，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一个字，“妈......”

“不要命了？跑什么跑。”

“我不想让妈妈知道，因为妈妈会生气。”

“怕我生气就别做啊，你这不是招得我更生气？”

“妈，”李约低下头，闷声道，“玩一下游戏，就这么罪大恶极吗？”

“闹这样还玩一下，你这分明是上瘾了啊。”

“如果是上瘾，戒烟都只能慢慢戒，游戏你们说不准玩就不准玩，这样对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刘萌没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李约还在医院住着的时候，李嘉学校传来消息，学校决定给李嘉和宋悦转校。

“希望家长能谅解，毕竟这种事传开了，也影响孩子学习，倒不如去到专门的学校。”

刘萌懵住，举止不端？同性恋？亲密照片？

修德学院管理很严，进去前，母女俩聊了一下。

“投诉我的人是因为奖学金，没想到，这真能成为一个污点。”

“嘉嘉，你真的喜欢......”

“喜欢女生？我不知道。但宋悦她理解我，比谁都理解我。

别告诉爸，我不想让他担心。”

尾声

有人向教育管理局建议，除非毕业，学生不得离开学校。此人写得有理有据，获不少家长支持，于是建议通过，家长们就只管交足费用，也是省事。

又是一个周末。

李鼎回到家，家里冷清非常，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不看视频？”

“嗨，不知道是谁投诉视频内容低质，被禁了。

你怎么不打游戏？”

“不知道谁在工作时玩游戏出了事故，为了保证安全，索性都禁了呗。”

相顾无言，两人拿出手机，不约而同地看起了本地新闻。禁七禁八的，新闻倒一如既往，啥都有。

“现在插播一条特别新闻:今日上午十点整，本市的修德学院有一女学生跳墙，该学生地面爬行十分钟后，伤重不治身亡。

经医院尸检，该学生除摔伤外，身上还有十余处鞭打伤痕，数处烧烫留下的伤疤。警方已对修德学院展开调查……”

“修德学院？”李鼎直皱眉头，“我看是缺德学院，这什么学校，家长也舍得把孩子往火坑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