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耳鸣

我患上神经性耳鸣是在初一那年暑假,当时我正好12岁,至于正式确诊却是在初二那年,为何没有第一时间确诊,缘由很多,其一是我逃避问题、讳疾忌医,其二是小镇的医生水平有限,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不仅没开药还让我试试民间的土方子。就这样,这件事一直被我搁着,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耳朵里的嗡嗡声能自己消失,但很显然,我这个想法有些可笑。

“这不是普通的耳鸣。”母亲终于下了定论,“我们得去找专家看看。”我知道母亲是对的,再拖下去,结果只会更糟。

母亲带着我去县城的医院约了专家号。我看了诊室门口放着的宣传立牌,知道了给我会诊的是一位市里来的医生,水平很高超,我吊着的心一瞬间踏实了不少,这么厉害的医生一定有办法治好我的病,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来得早,诊室门口已经有了一大批人,医生还没来上班,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我坐在诊室门口的长条椅上晃着腿环顾四周,有拄着拐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眯着眼打瞌睡的中年人,也有像我这样上蹿下跳、跑来跑去的孩子。医院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在这里,聚集了社会上各个年龄段的陌生人,大家本来都不认识,却因为同一类疾病相遇,你一言我一语,因为相似的经历成为了短暂的朋友。

八点一刻,医生准时到场,身前身后还跟着几名助理医师和实习生,看上去很有派头。人们立刻拥了上去,将医生团团围住,我站在人群外沿,只觉得医生像是掉进狼群的肉,所有人都恨不得冲上去咬第一口。当然了,现在是文明社会,凡事都有秩序,讲求一个先来后到,所以很快人们就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听从安排,一个一个进入诊室。

不多时就轮到了我,我看见前面一个男生被他妈妈领着出来,我注意到他妈妈的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轻松愉快的笑容,我默默地吞了口口水,在医师的带领下跟着母亲一同进去了。我端正地坐在医生面前,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除了医生还站着四五名助理医师和实习生,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我,在这样的视线包围下,我感觉我像只待宰的实验小白鼠。好在医生本人是位很和蔼的伯伯,他亲切地向我问话,又为我检查了耳道,然后让我跟着阿姨去做听力测试。

我发誓,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听力测试,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做了。听力测试是在一个密闭的小房间里进行的,房间小得像个集装箱,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墙上挂着两副耳麦,耳麦上连着细长的几根线一直通到房间外面。我依照医师的指示坐在椅子上,医师为我戴上了耳麦,戴的很奇怪,是斜着戴的,包着我的右耳和左耳的一半。医师给我戴完后就离开了,门被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未感觉过周围能如此地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静得吓人,左耳里的耳鸣声被放大,同时被放大的还有我鼓动的心跳声。医师通过耳机跟我发出指令,让我在听到某个声音的时候就按一下手里的按钮。整个听力测试时间其实不长,听了很多段古怪的音频,都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噪音,有几段跟我左耳里的噪声还挺相似,医师中途进来给我调整过一次耳机,而后我就糊里糊涂地结束了测试。紧接着我又被带到了医生面前,测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我坐在医生面前,盯着他注视屏幕的眼睛,心里忐忑不安,我真害怕他下一秒会说出让我难过的消息。几分钟的时间就像几年那么漫长,我终于承受不住心理负担,低下了头,直到听见医生的声音。

“她这个情况不太好啊。”

话是对着我母亲说的。

“左耳的听力已经下降很多了,长期的话,右耳也会受到影响。”医生说着将打印出来的测试结果递给我母亲,我瞥到上面有几张折线图,密密麻麻的一些数字。

“那要怎么治疗呢?”母亲尽可能轻松地问道。

“先吃药吧,先开点副作用小的药吃着。”医生沉稳地说着,“要想恢复到原先的听力水平是不太可能的,只能让它别继续恶化。”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过段时间再来复查一下看看情况。”

母亲点点头,接过病例本和单子,又在众人的注视下领着我走出了诊室。诊室门口站着给我测试的那名医师,兴许是我和母亲的脸色太过难看,她宽慰我们道:“其实没关系的,只要不影响生活,适应了就好了,我也是一只耳朵耳聋,但我觉得不影响我生活工作。”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亮了亮,整个人又振奋起来了,我至今都很感激那名好心的医师。

后来的半年里,我一直吃药,中途只要碰到那名医生来会诊,我母亲就去挂号,我厌恶的听力测试还是每次都要做,但测试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数据波动着下降,由于设备有限医生建议母亲带我去市里的医院会诊一次,事实上,医生怀疑我脑子里可能有个肿瘤压迫了神经。

坐大巴车去市医院的路上,我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母亲安慰了我一路,等到了医院门口,我还是生出了仓皇而逃的冲动,好像只要我不去检查我就不会长瘤子似的。当然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毕竟来一趟不容易,挂号费也很贵,不能白来。给我会诊的依旧是那名医生,我再一次进入了讨厌的“集装箱”,医生说听力状况和之前差不多。随后我又被带着去做核磁共振,做完之后,医生就告诉我们可以回去了,结果两天后才会出来,让我们两天后再来,他特别交代了一句,“大人来拿就行了,孩子可以不用来。”

就这样,我们出了医院,打算在路边找一家餐馆吃饭。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是真得无所谓吃什么,甚至都不想吃,我吃不下。虽然母亲很努力地挑起话题,活跃气氛,但一上午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可能出现的结果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沉重了。等饭菜上桌的时候,在几乎没有人的餐厅里,我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我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

我哭得很小声,也很委屈,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会出现在我身上,为什么在那么平凡的一天,打完羽毛球之后我就突然开始耳鸣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两天之后的结果,但很显然,事实摆在那里,无论我想不想,我都必须得承受。

母亲应该是比我还难过的,她见我哭也红了眼圈,但她深知这时候她不能哭,她得坚强。她等我哭了一会儿后柔声安慰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病我们就治病,治完就好了嘛。你看看,你现在日常生活也没受什么影响是不是?一只耳朵也听得很清楚啊,跟别人听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听了母亲的话,点了点头,用纸巾擦了擦鼻涕。

“再说啦,上次那个阿姨你忘啦?她比你还糟糕呢,她一只耳朵完全聋的,她都那么乐观,还是好好生活好好工作着,那我们比起她来还是好很多的,对不对?”母亲知道我听进去了,赶紧接着说。

我停止了哭泣,认真地点了点头。

母亲继续说:“那我们下午去植物园玩好不好?再带你看看灯会,看完灯会我们再回家,好吗?”

“嗯!”我笑了,笑得很真诚。

母亲带着我玩了一下午,晚上在车站又给我买了一个汉堡,然后才坐上回家的大巴车。在母亲的开导下,我的心情比来时还轻松。

两天后的早晨,我醒来,母亲已经独自坐上了去市里的大巴。下午她带着结果回来了,一进门,她就搂住我说:“你看,我跟你说吧,你没问题的!”

“我的脑子里没瘤子?”我忐忑地问道。

“没有,好着呢!”母亲说着从袋子里抽出了x光片给我看,“你看,就是正常的大脑嘛。”

“真的啊?他会不会没检查到位?”我小声地问道。

“怎么会呢?他们都是专业的。”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哎哟,害得我紧张死了,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我这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是害怕的,她比我还要担心还要紧张,但在我面前,她从来不表现出来,原来这就是母亲。

“那我为什么会耳朵一直响呢?”我还是不解。

“具体原因医生也说不清楚,他说你这种属于神经性耳鸣,像你这种年纪患上的几率很小。目前还很难治疗,能做的只有维持现状。”母亲宽慰似地拍拍我,“没关系,适应它就好了,把它看作你身体的一部分,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就这样,我和耳鸣相伴至今,七八年过去了,大多时候我已经能够忽略它的存在,除了有时候别人在我左耳边讲话,我听不清楚不自觉地凑过去右耳之外,大多时候,耳鸣并没有怎么影响到我。

虽然之前我常常因为想到耳鸣很可能会伴我一生而感到愤怒,但最终我学会了和耳鸣一同生活。尽管我感受不到绝对的安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耳朵里也总有说不出的噪声,但是,我依然热爱着生活,并且学会了比之前更加认真地去倾听、去珍惜听见的每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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