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她,她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奄奄一息。身体在被子下微微隆起一丝弧度,沉重的呼吸使这个弧度上下起伏。
我走上前去握住她干皱苍老的手,不敢想象,仅仅一年之前,她还是那个白嫩丰腴、神采飞扬的女子。
她是菊姐,虽然年近花甲,但爱美爱笑,看起来比同龄人小很多,初识她的人会误以为这个爱穿鹅黄色上衣,爱梳高高的马尾巴的女人顶多四十几岁。
所以朋友都叫她“小菊”。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在约定的饭店门口,远远就看见一个鹅黄色的女人笑容满面的向我走来,近了也不寒暄,开口就是“丫头长高了,也白了,更漂亮了”,仿佛上周我们还在见面。
20年前的我,又黑又瘦,见人会害羞,难为她还记得。
席间聊天,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若不是她始终态度温和笑容满面,我险些招架不住。
一顿饭下来,我在心里定义:她还是那个自信的、强势的女人。
我了解她的故事。
少年时由于长得漂亮,喜欢她的男孩接踵摩肩。但是她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母亲和大哥都是精神病人,所以即便很多男孩子喜欢她,也并没有哪个家庭敢娶她。
到了择偶的年龄,别的姑娘都把目标定在“国有大工厂的工人”上,她自己明白,贫穷和遗传史,足以掩盖她光芒四射的美貌。
菊姐最终选择了一个清洁工,专门清洁公厕的清洁工,大街上会有小孩子指着他笑“刮尿的”。
这个男人忠厚、善良并且英俊。
菊姐说,穷不怕,咱有手。
菊姐和清洁工恋爱了,仅从相貌,真是羡煞旁人。菊姐着实过了两年幸福生活。
生活处处暗藏考验,很快,爱情的考验来了。
男人得了肺结核。
80年代,肺结核三个字无异于洪水猛兽,男人的母亲哭着找到菊姐,告诉她男人被医生带走隔离了,谁也不能见面。
菊姐心一横,偷溜进去试试,不管死活,总要见一面。
事情没有菊姐想象的这么简单,菊姐进不去,见不到。
整整半年,菊姐在家里死等。男人音信全无,菊姐就去陪男人的妈妈坐着,哪怕是对坐着掉眼泪,也有人共同思念男人,这是菊姐的痴念。
“也不知道老天是爱我还是害我。”菊姐每次回忆往事,都要这样说。
男人出院了,菊姐欣喜若狂,不顾家人反对,立刻决定和男人结婚。
经历过生死,他们更加珍惜彼此,婚后的生活无比幸福。
就像菊姐自己说的,穷不怕,咱有手。为了家庭,她走上了奋斗的路。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吹进苏北小城,小商贩还被称作二道贩子,在街上摆摊是被大家瞧不起,被居委会抓的。
菊姐被生活逼出了勇气,病弱的丈夫不能受累,她一个人跑去海边,买了鱼再回来卖。
为了省下20元的三轮车钱,一百多斤的大麻袋,她一人连背带拖的弄了两袋,一路从海边走到车站。
这次贩鱼,给了她眼界和希望,菊姐叩开了生意的大门,那之后,粮食、衣服、小家电,她跟着时代,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
到了八十年代末,家家户户争创万元户时,菊姐已经斥资6万多元,把自己家的棚屋翻盖成了带车库的两层小楼。
老天并没有善待这个努力生活的女人,小楼盖好没多久,男人的肺结核复发了。
反反复复,耗尽财力精力,最终还是在儿子12岁那年走了。
菊姐一个人抱着遗照在床上躺了十天,十天后,她藏起所有关于男人的物品,去婆婆家接儿子。
从今后,她就是儿子的天,她要加倍赚钱,不让没爹的孩子被人欺负。
儿子上高一那年,她遇到了初恋情人,他们曾是同学,谈婚论嫁时,遭到男家反对,分手后就断了联系。
20年后的意外相遇,菊姐已守寡,男人的家庭也是水深火热。
当年懦弱的男人分手后就娶了家里安排的女人,大工厂、好身体、亮嗓门。女人在家说一不二,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男人见到了楚楚可怜、风韵犹存的菊姐,懦弱了四十年的灵魂突然觉醒,坚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回家离婚。
结婚容易离婚难。
男人家里闹的鸡飞狗跳,母亲、妻子,兄妹,轮番组队到菊姐家门口来骂。
菊姐只低头听着,一概不还口。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毅力,让这个女人为了这段被唾骂的爱情,熬了三年。
三年后,男人的妻子放弃。
苦尽甘来,男人果然兑现承诺,对菊姐好,对儿子也好。
菊姐的儿子随了父母的优点,16岁时就有郭富城的品格,阳光帅气,多少女孩沉醉在他的笑容里。
最痴狂的女孩堪比琼瑶小说的女主了。
这个女孩出身当地有名的富户,父亲手里的公司如今已经上市,二十年前虽还处于起步阶段,也坐拥几家豪华酒店洗浴宾馆,一般人家不许高攀,何况风评不好的寡妇家。
但15岁的少女情窦初开,越是被阻拦的爱情,越是有浪漫的生死相许的味道。
家人把她锁在二楼,她就把床单结成长条,从窗户顺出去。
父亲找了保安去菊姐家里抓人,她就拿刀子抵住自己的脖子。
父亲状告菊姐家拐卖少女,她就写一封公开信,登报声明是自己要和菊姐的儿子在一起。
青春的爱情,为余生回忆做足了功课。
从15岁到21岁,女孩的所有青春都在菊姐家度过。白天上学,晚上摆摊,爱情中的困苦也是甜蜜。
21岁生日那年,菊姐为儿子举行了订婚仪式,酒席中,女孩的奶奶也到场。
奶奶告诉女孩,家里同意他们结婚,只要女孩同意顾全父亲的面子从娘家出嫁,就给她户口本。
女孩多年心愿达成,嘱咐了男孩一定要来娶她,就开开心心的跟着奶奶回家等着做新娘。
这一别,男孩直到5年后才再次打听到女孩的消息。
15年之后,才再一次见到女孩。
男孩不知道,他苦苦等待的这5年,女孩正被父亲软禁在新加坡。
他发疯般寻找女孩的这5年,女孩整日以泪洗面。
他绝望割腕的那个晚上,女孩因为再一次吞下安眠药,被仪器洗胃。
5年后,女孩的奶奶找到菊姐,并且带来一张女孩穿婚纱的照片,照片里,女孩满脸幸福,满眼期待。
看到这张照片,男孩背起背包远离家乡,去了上海闯荡,并在四年后结婚。
菊姐和儿子的际遇惊人的相似。
女孩回国,找到菊姐,距离她21岁生日已经整整过去了15年。
女孩没有结婚,那张婚纱照,是当初为了嫁给男孩定制的婚纱。
女孩的眼泪震惊了菊姐,她叹息着找回了儿子。她对儿子说:“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下辈子,照你自己的心意,过好这辈子吧!”
……
一年前刚刚查出肿瘤时,菊姐笑:我拆散了两个家庭,我知道会有报应。
如今,我看着病床上的身影,肿瘤已经蚕食了她全身大半器官,频繁的吗啡令她神志难得清醒。
她瘦弱的手用力的握住我,眼睛里闪现着渴望和迫切。
我回握她,轻声说“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