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风语阁169期作业主题:回到你16岁那年!
南山梅林如一片火海。寒风呼啸而过,试图扑灭燃在树梢的火苗,却将一片片如火星的花瓣扬到天空,宛若增添了火势。熊熊大火中,沐晨抱着十六岁的我,声音颤抖,呜呜咽咽,她央告般质问着我,光时,光时,那首诗是你写的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梅林的火苗将我的脸烤得滚烫,将我的脑袋烤得迷迷糊糊,我只记得父亲的巴掌甩在我脸上的疼痛和火辣,他发火的声音在飘扬的花瓣之间回荡——小小年纪,懂个屁的爱,给老子好好读书,禁止耍朋友。
沐晨扑到我怀里,双手箍住我的腰,指尖扣进我的皮肉。我似乎未能感受到疼痛。
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我没有写过诗,也不会写诗。不过那封拒绝信确实是我写的,她说的会是那封拒绝信吗?我想告诉她,我拒绝她是因为我父亲,是他逼我写的那封信拒绝信。
我拍拍她的脊背,对不起——
声音微弱,却让我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回音,那句回音比我吐出的声音还要强烈。与此同时,沐晨尖叫一声,如同地狱传上来的哀嚎,凄厉,充满恐惧,打断我未来得及说完的话。她的身体瘫软下来,如同花瓣零落成泥。我来不及稳住她,便连同她一起朝着陡坡摔下去。她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凸起的花岗岩上......
“隆隆隆——”
轻微的雷声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撑床起身,睡衣已被汗水打湿。空中一股强压的气流从黑夜灌进胸腔,使得我发出哮喘般急迫的呼吸声。窗外黑作一团,只有稍远处蛛丝般的闪电暂时撕裂黑暗。
脑海中还残存着梦中的经历,一段不可挽回十五年前的经历。
沐晨从梅林摔下来那天,我想抱着她去医院,可当我看着满地的鲜血和一动不动的沐晨时,我的身体不争气地颤抖,肌肉无力,骨头粉碎,怎么都无法将她抱起身。我茫然地下山,茫然地呼救,摔了几个跟头,鼻青脸肿,在山下绕了好几圈才找到两个路人。他们被我的举止吓坏了,搀扶着我走向事发之地。
沐晨消失了!地上只有一摊快要凝固的血渍,上面覆盖着层层花瓣。血液颜色黯淡,它的生机转移到花瓣,使得花瓣鲜艳欲滴。
我是杀人凶手!一阵恐慌从心底蔓延,飘在空中的火苗俨然变成流动的血雾,将我的理智一点点侵蚀。从此以后,我东躲西藏,将自己埋进时间的坟墓。好在后来听同学说,沐晨还活着,变成了疯子。她发疯时,总是抱住些东西,柱子,树干,或是熟悉的、陌生的路人,她总是重复那两句,怎么有两个?怎么有两个?两个都不喜欢我……
她变得疯疯癫癫,都是我的过错。如果当时我直接说喜欢她,她就不会误以为我在拒绝她,那么她就不会跟我摔下陡坡,也不会砸伤脑袋。她大脑一定受到了不可修复的损伤,所以才变成了同学们口中的疯子。
怎么有两个?
听到这句疯言疯语,我不明所以,内心却好像被人掐住般疼痛。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一切悲剧都可以避免。
窗外的闪电透过窗帘击打在我愧疚的心上,使我再也无法入睡。我开灯,拉了把椅子,在卧室的书台坐下,随手在标签纸写上张枣的诗歌——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南山梅林落下的梅花,让我噩梦了十五年。每次惊醒,我都要将这首诗写上几遍。张枣的这首诗,似乎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写完好几张便利贴后,我内心的压抑无法得到释放。闪电愈加急促,雷声愈加沉重,看来暴雨即将倾盆。去痛快地淋一场雨吧,或许可以洗刷掉我的罪恶。我随手披了件工装外套,对折最后一张写了诗的绿色便利贴,揣进兜,踏出房门。
夜色如墨滚滚,闪电灼灼,雷声隆隆,狂风飒飒。我站在小区枝丫繁盛的梅树下,紧紧抓住翻飞的衣袂。我闭上眼,仍旧有间隔的闪光刺激我的眼球。紧接着是撕裂天空、砸碎大地的雷声,如鬼哭,似狼嚎。身处这种令人心生恐惧的场景,反而让我如释重负。原来有时候,越是置身于鬼哭狼嚎之地,越能让人感受内心的安宁。
嚯嚓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击中我倚仗的梅树。在我倒下那一刻,世界变得无比明亮,像置身于夏日阳光下的草原。青草遍布,草尖在微风中摇曳,露水闪着珠光自叶片滑落。宁静,如旷野般宁静致远。阳光越来越强,草原晕染变色......沐晨稚嫩的脸庞在光晕中次第显现。她侧脸靠下,趴向书桌,长发如瀑布倾泻,掩盖了剩余的半张脸庞。她伸出右手,从课桌下方摸索过来,将心形折纸塞进我的裤兜。视野扩大,我出现在画面中,与她目光相碰。只见她眼中似乎含着欲滴的泪珠,神秘而又含蓄,欲说还羞。
画面一转,我坐在家里饭桌上,从兜里摸出信纸,弓腰埋头,拆开,一行隽秀的文字如涟漪泛进胸膛——
光时,光时,你愿意陪我一起等待南山梅林花开吗?就像相互依偎着的恋人那样。
尽管还在盛夏,我依旧看见自己沉浸在梅林花开如火的场景。南山是水江城靠南的公园,人称情侣山。这里山势陡峭,栽培一大片梅树,每到冬日初春时分,南山如同披上绯红婚纱,疏影斜枝,暗香远溢。
“啪——”疼痛随着巴掌声在我脸上蔓延。父亲悄无声息地闪现在我身侧,脖子通红,龇牙咧嘴,像吃人的猛虎。他甩手狠狠地抢走我揉在手里的信纸,骂道,怪不得成绩这样差,原来不听老子的话,公然耍朋友去了嗦。你要是再敢耍,老子打断你的腿。
在家中,父亲是暴君,是猛兽。只要不听他的话,十之八九棍棒相加。按照他的要求,我在他眼皮下写了一封拒绝信。当我黑着眼圈将信纸塞到沐晨手里时,父亲如利剑的目光才从教室的窗口移去。
沐晨接过信纸放进怀里,她开心得整个脸蛋就像含苞待放的冬梅。我期待她完美地绽放,又害怕她绽放得残缺——这世间,哪有什么完美。
我侧过脸,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她的声音哽咽,颤抖得像寒风中的树枝,她说,我再也不会影响你学习!
第二周,我没有去学校,因为爸爸托关系将我调到了隔壁县城上学,住读。
离开水江那天,我踏上绿皮火车,找到自己的位置。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再见了。我那还未开始的初恋,再见了。我向人群告别。他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各有各的表情,有重逢的喜悦,有离别的忧愁。这世间的悲欢离合,已然在小小年纪的我的心中画出了轮廓。
人影黯淡下去,逐渐模糊。我忍住眼泪,以为忍住了悲伤。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中变得具体。是沐晨。她是人群中的闪电,她的出现预示着雷雨的莅临。我泪如泉涌。我几天没去学校,她肯定打听到了缘由,所以才会来火车站找我。她四处奔跑,昂首寻觅。她甚至越过检票口,来到月台。尽管我很欣慰,可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悲喜交加的泪水,便缩头躲了起来。车子快开吧,快点开吧!久了,就真的悲伤了。
她在人群中穿梭,直到火车关门的最后几秒才扑进车门,离我只有三个车厢。伴随着哐嘡哐嘡的声音,我驶向另一个城市,而另一个人却在驶向我。我的心剧烈颤抖着,希望她找不到我,可又渴望她找到我。
一切的担忧都是无用的。她没来找我,在到达终点前,她都没有再出现。如果我鼓起勇气去找她,或许结局也会不一样。
在父亲的淫威下,我在隔壁吴山县刻苦学习,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将喜讯告诉父亲,换来了一次自由玩耍的机会。我独自来到水江,来到曾经的学校。我遇到了过去的同学,也与沐晨再次重逢。他们正在举行毕业班会,作为曾经的同学,我应邀参与了。大家玩得很开心,可我跟沐晨的距离却似乎还隔着一座城市。
夜间散席后,我俩并排着穿过城里五彩斑斓的街道,她开心地对我说,光时,你离开学校那天,在火车站给我的诗没看懂,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长大嘴巴问她,哪天?什么诗?
她的眼神黯淡下来,脊背也弯了些幅度,像是松垮的稻草人,她说,你不记得了吗?你给我写的诗啊——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吃惊地看着她深情地、流利地朗诵完毕,只觉得脑袋晕晕转转。对于这首诗,我毫无印象,不是我写的,也不知道是谁写的,甚至也没听过。我直截了当地回她,我写不来诗。
沐晨耷下脑袋,像霜打的狗尾草。在城市斑斓的灯光下,她脸色苍白,如同冤魂。她说,我以为,你是在后悔拒绝我的表白。她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绿色便签纸掷向我,抹着眼泪一溜烟消失在街头,留下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我捡起纸团,洋葱一般拨开,上面写着一行行潦草的文字,显然是我的笔迹。大多数文字似乎被雨水浸湿,洇做一团,模糊不清,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看得清晰。
......
“哐哐哐哐——”
一阵刺耳的声音伴随着明亮的阳光剥开我的眼睛。一片迷茫,如同罩了一层白雾。不是夜晚吗?我不是在小区吗?不是被闪电击中了吗?
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不远处是一辆绿皮火车,缓缓蠕动正要启程。将我唤醒的声音就是它发出的。我环视一周,熟悉的小车站,低矮陈旧的建筑小楼,这不正是我中学时水江城的车站吗?怎么回事?我还在梦中?恍惚间,对面火车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刺中我的双眼。是沐晨,她怎么还这么年轻?我激动不已,既然是梦,我何不叫住她,告诉她我的愧疚和悔意。沐晨啊,十五年,你知道这十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你在我梦里十五年,我在现实就痛苦了十五年。今天,就让我做个了断吧。
我大喊着“沐晨”这个陌生的名字,朝她狂奔。她在火车内的窗口侧过头,眼里冒出星光,充满疑惑,也充满诧异。她咧开嘴笑起来,胖嘟嘟的脸蛋瞬间旋出一对小酒窝。她趴在窗上,朝我挥手,对着半开的窗缝喊着我的名字——光时,光时......
沐晨,对不起,我喜欢你!
声音埋没在火车的哐当声中。火车速度开始加快,我狂奔到她的位置,下意识地掏出兜里的绿色标签纸,透过窗子的细缝朝她扔了进去。那是我一生的愧疚和忏悔啊。沐晨,在梅林那天,我想告诉你的是——对不起,其实,我也喜欢你。
嘈杂的人声和绿皮火车持续的哐当声将我的呼喊淹没。
没过多久,火车消失在远方黑不溜秋的隧道口。
我在火车站转悠一圈后,几经验证,才发现自己真的身处十年前的故地。我扇自己的耳光,掐自己的大腿,一阵阵疼痛让我感受到这不是梦境。
我就这样回到了十六岁。看来是上天给了我改变过去的机会。我在火车站厕所脏污的镜子里揣摩自己的脸蛋。明明三十多岁,脸上除多了些斑点和棱角,跟十六岁却没什么两样。
沐晨,你上火车去哪里呢?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对了,你一定会在那天去梅林的。
我在这个熟悉的城市游荡了很久,几个月,又好像是几年,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当我再次来到那片沐晨晕倒的梅林时,远远的,我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过,那不是沐晨,而是光时,是另一个我,是脸上充满稚气的我,是真正的十六岁的我。
我回到了过去,可是还有一个我。这是什么情况?这不是科幻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嘛。所有有关穿越的科幻电影的结局都不圆满。我的内心慌乱起来,蹑手蹑脚地挪到一块巨石后,以此避免被小光时发现。
这里的梅林如一片火海。寒风呼啸而过,试图扑灭燃在树梢的火苗,却将一片片如火星的梅花扬到天空,宛如增添了火势。熊熊大火中,沐晨从小路款款走来。隔着老远,她就笑出声,光时,我以为你不会来。
沐晨靠近后小光时后,跟着他在光滑的小石头上并排落坐,聊着些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趣事。他们说说笑笑,侃侃而谈,勾起我丢失的记忆。原来那天,我们还说了那么多有意思的经历。我们促膝长谈,像一对依偎着说情话的恋人。
寒风渐弱,飘在天空的梅花,落了下来。
沐晨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表白?害我几十个日夜睡不着觉。
躲在石头后的我怔住,当年是怎么回答的我已经没了印象。寂静,空气如水凝固,只有梅花落地的声音敲响我的心脏。
沐晨突然将他拉起来,对他说,我问过你一次,火车站那天你给我的诗,是后悔拒绝我的吧?嗯,如果是拒绝我,又怎么会来赴约呢?
听到这个,我突然联想起中学毕业班会那天,她背给我的诗,不正是我穿越回来给她标签纸的那首诗吗?难道......
小光时转身背对着我躲藏的方向,面向沐晨说,我没写过诗!
沐晨突然抱住小光时,声音颤抖,呜呜咽咽,她哀求着说,光时,光时,那封信是你写的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心里着急得不行,我要抢着回答,是的,我喜欢你。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对不起,其实,我喜欢你。
我从石头后面冒出头,大声喊出,对不起,其实——
我话还未说完,只见沐晨瞳孔睁得老大,像是看到了魔鬼,又像是受到惊吓的猫咪。她抖了下身子,尖叫一声,闭上双眼,跟着小光时滚下陡坡。
寒风驻足歇息,梅花少许立在树梢,少许飘于空中,少许跌落在地,大多数还是花苞,并未绽放。
不!
我恍然大悟。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挽回的终究不可挽回。
小光时跌跌撞撞跑下山,我不该怪他,我知道他害怕得没了力气。我从石头后面跑过去,抱起她……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