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和西蒙的故事中,最惊心动魄、以局外人眼光视为电车难题的时刻,无疑是那把刀的出现,尤其是想到两个人肾上腺素急剧上升、恐惧和疑虑萦绕着全身。然而无论是谁,尽管有感性的因素,却都毫无二致地认定,只有唯一的选择,原因只有一个,一种理性在支撑、呼唤着。我们怀着极大的崇敬之情看待这些伟大的登山者,正因为他们身上理性的光芒如上帝的荣光在信徒身上一般照耀着我们,让我们感受到作为人类自身的伟大,即我们同样也可以那样。
就像卷首所引用的诗句,登山者是“白天造梦”的人,“他们是危险分子,因为他们睁着双眼,将梦践行,让梦成为可能。”
修拉格兰峰西壁高高矗立在安第斯山脉之上,在南美洲冷冽却湛蓝、空旷的天幕下如同一片“无情之地”,在登山者眼中散发着危险、神秘却又迷人的魅力,渴望靠近,渴望站在与天相接的地方,体验因为生命的短暂而显无畏和辉煌。这也解释了尽管有不计其数的登山者葬身于乔戈里峰、珠穆朗玛峰、南迦巴瓦峰……,在他们的身后,更多数量的人如同似乎徒劳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一样,攀登他们心目中不可征服的山峰,开拓不可能行进的路线,仿佛不知道雪山就像性格多变、喜怒无常的命运女神一样,会随时将不测、危险甚至死亡带到面前。答案恰恰在于,登山者比我们更懂得这些,如果说我们只是在脑海中设想危险,他们则是在用行动“向死而生”,他们并不是蔑视死亡,苍白地以为可以逃脱死亡,相反,他们对待死亡采取的是更为审慎、谦卑的态度,我们以“躲避”的方式届时死亡,登山者以“直面”的方式,并因此更加尊重生命,敬畏雪山。
无论是登山前的适应性训练,对天气状况的观察和推测,还是谨慎地选择路线、宿营地、轮流领攀、结组保护、规划时间……,这些虽然不足以消除自然那绝无可能消除的意外和偶然,却是乔和西蒙深信他们有限的自身所要尽全力做到的,除此以外,只能祈求一点幸运和机会。这就像作为一种鸡汤和略显癫狂说法的“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呈现出的荒诞感一样,事实上偶然性才是我们经验世界的常态,任何一点波动的涟漪都可能造就一场意料之外的飓风。乔和西蒙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在艰难登顶片刻的狂喜和宁静之后,乔会感到一种不安,一方面他立刻生发出一个“稍微难一点、更有野心一点——也更危险”的梦想,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在自我怀疑中失去控制,怀疑自负可能超越了界限。所以当他跌下冰崖,摔断了右腿,绝望而愤怒,在面对西蒙时生出一种“漠然的理性”。我喜欢这个用“漠然”仿佛撕去了感性外衣,然而其实却仍然有一种感性,或者说精神在其中加持的“理性”,仿佛在这种境况下,单纯的“理性”尽管是作为中流砥柱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但仅仅依靠自身并不能完成那种任务,这就像无畏者如爱尔兰勇士芬恩需要光头科南、巨人高尔成就大业,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需要阿波罗的弓箭才能完成十二壮举,“漠然”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要素——如同加在食物当中的盐——渗透在乔和西蒙的理性当中,让他们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当决定性的时刻来临——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时刻,但每一个成熟的登山者从第一天起就被告知要为这样的时刻做好准备,准备好随时面对它——乔吊在绳索的一段,西蒙坐在凹座中,感受到绳索在一寸一寸地滑脱,两个人都面临着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决断”,一个是心理上的,一个是行动上的。这种“决断”依靠的不是思考和认识,而是毅然决然的突破性选择,是电光火石,是如同信仰者的纵身一跃。西蒙一待念头中冒出“刀”,就顺理成章地拿出来,打开。他“突然停手”,不是“决断”的河流中止,而是想到“得把缠在脚上的松弛的绳索扯开”,然后,“不需要用力,绷紧的绳索,一碰到刀刃就被割断了,拉力消失,我向后倒在凹座里,浑身发抖。”
“决断”只提供可能性,并不保证之后会发生什么。思想是一把双刃剑,取决于所用之人。正如“世界向我们涌向的方式是由我们朝向这个世界的方式所决定的”一样,“决断”提供给我们生存论上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让我们找到本己的自我,让西蒙认定乔已死之后坚定了要活着走下山,让乔劫后余生并拼命自己创造生的机会,即使暴风雪、疼痛、饥渴、幻觉、无休止的冰崖和冰隙仿佛如狂暴的魔鬼一般,面目狰狞,轮番折磨那残存的肉体和意志,仿佛命运认为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它对生灵的绝对掌控,仿佛一只猫抓到老鼠之后不是一口咬死吞食,而是拍打、追逐、抓挠、玩弄、折磨它,不单流血至死,也要恐惧而亡。
我紧紧跟随着乔的步伐,绳降,“弯腰、跳上去,休息;弯腰,跳上去,休息……”感受“混合了灰蓝色暗影的奇异光线,冰凉,如同死亡气息一般的微风,”在看到冰碛地之后继续看不到尽头的“意志游戏”,一点一点挪动身体。然而遥不可及的目的地如同K所面对的城堡一样永远笼罩着薄雾,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仿佛永远无法到达。对于K而言,他所遇到的每个人——老板和老板娘、弗丽达、信使巴纳巴斯、奥尔伽和阿玛丽亚、助手们……——似乎都在竭力阻止他进入城堡,但在他欺骗或征服他们后,后者又隐约成为了引路人,提示着城堡的秘密,尽管作为理想之光的城堡永远无法抵达。在乔的面前,冰原仿佛没有边界,黑夜不期而至,疲倦永无休止,眼前西蒙的脚印也行将消失,一切都在阻挡他。“……那愉快的灵魂/沐浴于火一般的洪流/或居于刺骨寒冷的冰笼/无影的风将其幽禁/猛烈地带它前往悬空的世界/无止境地四处飞旋……”但乔的脑海中只有“行动起来……不要躺在那里……别打瞌睡……动起来!”因为冥冥之中的声音在说话,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命运,那命运在每一次的“放好冰镐,抬——撑——跳”中,在满是沙粒却让上颚和舌头可以分开的泥水中,在感受到“血液在太阳穴咆哮,双腿好像融化了似的”的时候。
乔回到了营地。“谢谢,西蒙,你做得对,”他对西蒙说。这一刻,我的眼眶中忍不住涌动起泪水,仿佛看到西蒙割断绳索的刹那,乔坠向无尽的深渊,两个人做了相同的选择,苍白如我的局外人永远体会不到那句“谢谢”究竟代表着什么,代表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意味,也许只有达到水乳交融程度的理解、信任、尊重、成熟的乔和西蒙才真正理解说出的是什么,没有说出的是什么。
我们大多数人永远也不会去爬雪山,经历那种生死时刻,也许这本书所给予我们的,并不是说没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努力。乔说,“生活会给你一副惊人的好牌。要稳扎稳打、虚张声势,还是孤注一掷?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过生活的过程却也像极了登山,你可以准备、坚信、行动,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生活最迷人的正是那种神秘的可能性,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吸引着我们想做点什么。
就像现在,我合上书,突然对普鲁士结产生了一种幼稚的着迷,绳结受力就会扣紧,重量减轻又会松开,人在上面可以沿主绳自由升降。我想象自己就是乔,抱着断腿,坐在冰崖的最下面,希望在绝望的池塘中开始萌芽,于是靠着普鲁士结向上,向上,“如地鼠一样从积雪顶部探出头来,”逃出生天。“冰川周围群山环抱,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看到的一切。……天空中没有一片云朵,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照耀万物,散发出热烈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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