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的鼎盛年在公元前500年这个节点上,它也正是中国的孔子,老子活跃的年代。赫氏的“逻各斯”与老子的“道”,他的朴素辩证法与老子的朴素唯物主义观点,在外在的描述形式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在他们两个人看来,万物都根据逻各斯或者道而产生,而且,它们都是在无限运动的,同时它们也是超验的,不为人所直接感受到的。
赫拉克利特与老子都喜欢用对立的范畴,并强调它们的相互转化。用今天的说法就是对立统一规律。不过看起来,赫拉克利特的词汇要比老子贫乏得多,他经常用同一个词的肯定和否定句式来表达对立的观点,比如,协调和不协调,存在与不存在,和谐与不和谐,纯洁与不纯洁等等。
相比较而言,老子的用语就显得游刃有余多了,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相对的范畴使用得非常娴熟。这个是不是由语言的原因造成的不同呢?按说古希腊语的表现能力非常强大,以至于荷马写出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样不朽的篇章。
这么说来就是赫拉克利特的个人表达有缺陷了?
还是回到赫氏与老子两者思想上的比较上来。虽然在外在描述形式上,两个人的思想有着高度的类似,但是仔细分析过后,方能发现,他们其实有更多的差异甚至可以说是不同。老子的道是一个唯一,老子本人也弄不清楚这个道到底存在在什么地方,他从来没有提起过“道”存于何处。而赫氏却说,逻各斯存在于每个人的灵魂中,是人所共有的,是顷刻不离的,只是人们对于逻各斯格格不入而已。所以马克思说逻各斯是自然规律,恐怕并不符合赫拉克利特的本意。
虽然两个人在认识论与本体论上,都以辩证的观点来阐明一些问题,但也有着不小的差别。赫氏推崇战争与冲突,认为它们引向产生,而和谐与和平则引向焚烧。而老子却强调无为与不争,主张个人自治,避免外界的干扰。
更重要的是,我前面已经说过,道家的思想,或者说“道”,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治世方略。而赫拉克利特则不是,他的“逻各斯”的应用范围,更多地指向个人的灵魂、思想和智慧。这是他最为关注的问题。他用了很多的隐喻,来表达他对愚蠢的普通人,那些不能启发自己思想中的逻各斯的人的愤慨。他说,(猪)在污泥中取乐。驴子宁愿要草料不要黄金。不可以像睡着的人那样行事和说话。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最为形象的一句是:一个人喝醉了酒,便为一个未成年的儿童所领导。他步履蹒跚,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因为他的灵魂是潮湿的。
潮湿的灵魂是什么状态?
古希腊哲学,毋宁说整个西方的古典哲学是有幸的,他们的人文思想用了一种科学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是因为很多哲学家同时也是科学家,或者说是科学爱好者。比如斯宾诺莎,比如笛卡尔,比如牛顿,比如康德,比如达尔文,比如马克思,恩格斯。这个名单可以列得非常之长。即使是在20世界,而且特别是在20世纪,弗洛伊德,哈耶克,波普尔,拉卡托斯,都受过非常良好的医学,法学与经济学,数学与物理学的教育。胡塞尔是数学、物理学博士。维特根斯坦在好几所大学学习过机械工程,航空工程等等。
中国的哲学家哪里能够具备如此优越的受教育条件?于是我们的哲学一直是社会政治的哲学,人际关系的哲学,感性与形象思维的哲学,也包括后来出现的心象的哲学,比如宋明理学。这种哲学及其思维方式直接导致了中国人的理性的缺失,思辨能力的缺失,逻辑分析能力的缺失,直到西学东渐才有所改变。
悲夫!
不过,赫拉克利特的一个观点,可以在今天大陆的中国人之中找到共鸣。他说,医生们用各种办法割、烧和折磨病人,却向他们索取酬金,他们是完全不配得酬金的,因为他们所作的事情和疾病是一样的,就是说,经过他们一治,病反而严重了。
关汉卿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窦娥冤》中有一位医生,叫做赛卢医,赛卢医的上场诗是这么写的:行医费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诊不活,活的诊死了。
真是一点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