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一位关系非常好的朋友,掰掰手指算算,到今年我俩相识已经十六个年头了。
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时候我还小,去姑姑家玩,正好跟着姑姑去村里公用水管那儿洗衣服。
有个小女孩双手端着一盆水,里面泡着要洗的衣服,我俩同时伸过去接水,当两个人的手指尖在冰凉的水里碰触的那一瞬间,一段刻骨铭心的友情开始了。
姑姑叫她萍儿,与姑姑同村。她大我两岁,我叫她萍姐。
她是个好人,这是我见到她时的直觉,我总会不自觉得被善良的人吸引。
她从来不顽劣,身上也看不到像我一样刁蛮的性格,她会做家务,虽然比我大两岁,却可以和面,洗碗,甚至做馍馍,姑姑村里的人都说她像个“小媳妇”,做家务事干净利落,井然有序。
在我印象中,每次去她家找她玩,她不是在洗碗,就是在拖地,她麻利地收拾碗柜,拿起抹布擦茶壶,茶壶盖儿银白发光。擦完茶壶,又擦炉子,炉盘又黑又亮,能照出我俩的辫子。
我一边等,一边催促她快点,因为这事让她哥哥和她奶奶看见了就不得了啦!她的哥哥对我俩经常出去玩这件事嗤之以鼻,她的奶奶经常仇视我,不叫她出门去。骂我倒没事,只要不骂萍姐,不打她的话,那我俩的计划就成功了。
我们去山上,那里有许多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我俩一整天都趴在山上摘花,比谁摘得多,比谁的好看,乐此不疲。天黑了,我俩手牵手回家,到了家门口,她把手里的一大捧花插到捡来的瓶子里,跟我说,送给你,希望你天天像这花儿一样开心快乐。我俩还约定,等以后结婚时,要用这花儿装点一切,我们做彼此的伴娘。
小学的日子快乐得近乎让我麻痹,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情世故。我就像天空中游的鱼儿一样,到处都是我的欢声笑语。
每个周末,我都找借口去姑姑家,自然是要去找萍姐玩,走路两个小时就到了。
星期六一大早,我们总去村前那片茂密的林子里。因为一个转身,大人就看不见我俩了。
林子里的树大,高,密。地上开遍淡紫色马莲花,我们躺在一棵大树的臂弯里谈天说地,说她家里的事,谈村子里最帅的那个男生,似乎天地间的事情在那几天都被我俩说完了。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知道了她可怜的身世。
她是她妈妈六岁时带着改嫁过来的,家里的哥哥、妹妹都不是她的亲兄妹,经常欺负她。奶奶更是视她如外人,爸爸从来不管她的生活和学习。虽然我为她波折的身世难受,但也没法感同身受。
还好,她有我,我一定会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回到家里,我就去说服爸妈收她为干女儿,让她住在我家,我妈妈只觉得我在说胡话,骂我几句就不理我了。闲暇时候,我依然在想让萍姐住我家这个伟大的想法该如何才能变为事实。
萍姐对我说,我们是永远的好姐妹,一定要同心。我想同心就是凡事为她着想,好玩的好吃的都要分享。有好几次我想起她,就不自觉得拿起唇膏在镜子上写下“同心”两个字。
2
古代有歃血为盟,告誓神明,若有背违,欲令神加殃咎。而今,我与她沥血为誓。
我俩走遍那片林子,挑出来最粗的一棵树,跪下,用刀划破手指,在树神面前起誓,于是林中传出来我们俩慷慨激昂的声音:
“我今夕,”
“我萍儿”
“自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起,结拜为异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心同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拜为姐妹,我俩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今后不论是谁,也无法阻挡我们一起去玩,无法割舍我们之间的友情,因为有神明保护着我俩呢!
时间匆匆而过,我上了初中,由于周末要经常补课,所以不能再找她去玩了,不能和她一起聊天欢笑。怎么办呢?
写信,我的脑子里灵光一现。
找来一张精美的带着花香的纸,用笔轻轻写下,亲爱的萍姐,你好。写完了两大张,折成一个心让姑姑带给她。
她给我回信,说我是她的挚友。什么是挚友呢,我还专门查过字典,亲密的,可以敢于指出彼此缺点的朋友。合上信,我的心里又多了一份踏实。
短短几个月,互相的来信已经厚厚一沓,我们用这个方式互诉生活中的悲欢。
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阳春五月的日子,那个林子里草刚刚长出来,树叶微微抽出来,我俩带上这几个月的信,相约在那片林子里。
找了个大玻璃瓶子,把信装进去,埋在当初祈愿的那棵大树底下。这件事只有她知道,我知道。
3
到了高中,掰着手指头数过几天萍姐就要高考了。
然而,那几年,我再也没见到过她。
我去她村子里找她,她不见了人影。
四处打听,说是考了大学,爸妈没让她去读书,而让她打工去了。
那她应该是走了,我想。去了一个更远我不知道的地方了。
那时候我也没有手机,我是彻底跟她断了联系。
从此,每当看见河流,青草,大树,我就想起她来,总是想我有一位最好的朋友,我跟她芝兰之交,如这河流,这花草,一年又一年,来年更盛。
她不在的日子,我继而经过了高考,又到了大学。
这期间,我没有停止寻找她,姑姑说她曾回来过几次,穿着时髦的衣服,染着头发,穿着高跟鞋。我努力想象她漂亮的样子,又埋怨她既然回来了,难道就不来看看我吗?哪怕托人带封信,但是不管怎样,她过得好就行。
4
大学的日子也百无聊赖,每个星期我都回趟家,偶然有一次姑姑来我家谈起萍姐,说她在乡巴佬饭馆当服务员打工呢。我听到这消息,惊了一下,她考了大学,不是该风风光光找个好工作吗,我隐隐觉得她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爸妈给我买了手机,一切都方便了。我左打听右打听,知道了她的号码。
播出去的号,响了两声,赶紧挂了。手哆嗦着发了一条信息过去。过了半天,她回了,语气没想象中热烈,比陌生人又亲切一些。简单地聊了几句,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我说,见见面吧。
她说好。地点约在她家。
周末,我去买了两大袋水果,提着坐公交车直奔她家。走了很久的路程,终于到了。
下了车等了很久,她终于出现了。
如果她没有主动跟我打招呼的话,我根本认不出来她,在我的记忆中,她没有这么矮,这么黑,还戴着褪色的花边凉帽。
这不是我的萍姐吧,我想。她从我记忆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位看上去很粗劣的妇女。
萍姐瘦得两眼深陷,颧骨突出,脸上的皮肤紧紧包住骨头,虽然化着妆,扑了粉,但让两颊的斑点更加明显。
更让我差异的是,她手里领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一只眼睛像是糊着一层白浆糊,我心里有很多疑虑,但没敢多问。
她倒对我很热情,而我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进了她家。
门开了,家里干净明亮,家具规矩整齐,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我进门。这一瞬间,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她的家就是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么豁亮。
我坐在沙发上,陪她跌跌撞撞的儿子玩耍,她在厨房做饭。
饭好了。我问姐夫呢,她说他工作很忙,每天晚上得十点多才能回家。
吃饭,每一盘菜都是十几年她给我炒的一样好吃,喝每一口水,就像是喝了曾经跟她嬉戏的门前清冽的小溪水,只不过她倒的是热的,但喝到我胃里是凉的。
我说,我找了你很久,萍姐。
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没去上大学,所以也没脸见你,没脸见大家。
看见她这么委屈,我极力安慰,告诉她这些都不重要,我们的友情才是最重要的。
她随意应答着,眼神又在她儿子身上移来移去。我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于是,我斗胆问起了她儿子,小孩的眼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她抱起正在地上玩耍的孩子,笑了笑,就给我说起这几年发生的事。
高考后,本来有机会上大学,但是她的父母不断地阻止她,说是上大学出来不一定有工作,于是托亲戚给找了个工作。后来,亲戚也靠不住了,萍姐出来打工,当了一名服务员。
也是在那个饭店,她认识了现在的姐夫。姐夫小学没毕业,家里条件不好,没车没房,但是萍姐不在意这些。
萍姐谈恋爱的事情很快被她爸妈知道了,她的爸爸气的快炸了,专门跑了一趟从市里把她绑回村里,锁在一个小房子里,不让她出去。只要看不顺眼就打她,她不敢犟嘴也不敢反抗,几日后就打得她遍体鳞伤。
萍姐可能觉得日子已经无望了,也有可能是她抵挡不住对姐夫的日思夜想,她 找了个机会逃出家了。找到姐夫后毅然跟她生活在了一起,后来就有了孩子,取名强强。
他们努力挣钱,把几年攒的钱拿出来买了房子,生活也还算过得去。
都说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萍姐无钱无势,没有太大能力也从未思考过人生自由,只求安稳度过一生,但老天爷偏不叫她好好过日子。
在孩子生下来两岁多的时候,因为家里太忙照顾不了,萍姐两口子就带着孩子去了婆婆家。
婆婆家在华隆,一个穷得连像样的厕所都没有的小村,把孩子放在婆婆家后,夫妻俩放心地走了,却不知一个悲剧就此产生。
孩子放婆婆家几个星期后,萍姐和姐夫接到电话,说是儿子强强的眼睛出了点意外。
萍姐心里咯噔一下,叫上姐夫,赶回婆婆家。
一路翻山越岭,尘土飞扬,当她见到儿子强强时,孩子的右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眼仁被树枝戳了,瞳孔像打散了的蛋黄,眼睛里白茫茫的,萍姐的心沉入了海底。
到底是什么原因戳到了眼睛呢,问婆婆她也说不出个原因来,孩子眼睛坏了好几天后,婆婆才被村里人催促赶紧打电话给孩子的父母。
接下来的日子,是萍姐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日子太困难,为了医药费,姐夫同时找个三个工作没日没夜得加班干活,萍姐 一个人抱着孩子,去广州和北京求医。
她也不是没去娘家找过她妈妈,但她娘家人连个好脸色都没给,还告诫她,不要带你那个孩子来,不然同村的人见到了会笑话他们。
她俨然就像一个被村里人唾弃的祥林嫂,与祥林嫂不同的是,她还坚强,还有希望,她一直对儿子抱着很大的希望。
那两年,奔波于医院,加上吃不上饭,萍姐身体消受得厉害,皮包着骨,两腿没有肉,看上去像具裹了布的骷髅在行走。
经过治疗后,医生说孩子到了十岁再来做手术。萍姐带上孩子回家了。
现在,孩子已经上了幼儿园,但只能用一只眼睛看这个不平衡的世界。除了眼睛外,其他一切都还好,也像别的孩子一样能说会道,调皮可爱。
5
萍姐忘不了她的娘家人,虽然说起来都是恨,但是她心软,舍不得娘家人,于是每逢节假日就回一趟娘家。看见八十多岁的奶奶,萍姐把手里准备好的一百块钱给奶奶,让奶奶平时买点东西,她的奶奶拿过钱,看都不看塞进自己兜里,语气里还埋怨萍姐没有孙子媳妇给的多。
更让萍姐受不了的是,娘家人对她孩子的态度。
她的儿子跟她哥哥的的儿子在家的待遇天上地下,一位像是落魄的小乞丐,一位则是集万千宠爱的小皇子。
但萍姐早就不埋怨生活了,她平静得说起这些,似乎这种日子早就过得习惯了,早就该理所当然。
听完她说的这些,天都快黑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寻求发生这些遭遇的原因,只是难以相信这种事居然能发生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
跟她道了别,我回到家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想帮她,我想让她的生活好起来。但除了请她吃饭,带着母子俩逛逛街,买点东西之外,我竟觉得我能力有限,完全帮不到她。
去年正值夏天,我让萍姐带上孩子跟我一起去野炊,兴致勃勃地计划好一天一夜的日程。起先她总是含含糊糊得应答着,到了出发前一天晚上,才给我发消息,说你姐夫不让去,他不放心,我晚上不回家还以为干什么去了呢。
我顿时觉得心凉,不是因为爽约,是觉得他们婚姻关系的不平等,曾经跟我一起背诵《致橡树》的人,如今全然忘记了。
我到现在也没见过这位姐夫的面,我怕再给他们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以后也没约她见过面了。
她的消息只能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一次看到萍姐说她的乳腺增生又复发了,我不知道这病严不严重,也不再多问,只留言:照顾好自己!
我开始怀疑“友情天长地久”这种说法,后来明白不用刻意地去追求所谓的天长地久,只要珍惜眼前的每一天,当你多年后回想起,无悔,那就是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