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的时候,有个学生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脸困惑地问我是不是真的相信这世上不存在魂灵,不存在上帝。我看了眼她胸前的十字架项链,笑了笑,告诉她说,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种选择可以让你更有幸福感,可以让你更加快乐地活在这人世。
学生站在那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回报我一个大大的笑脸,说了句“谢谢”就跑回去了。可她离开后,原本在备课的我却始终无法继续集中精力,记忆的阀门已被她凿出一个豁口来。
话说起来,那已经是快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并且这事到底有没有确实发生过,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确定。就算我现在在日本的大学里教哲学,教唯物主义论,可我内心深处还是愿意相信,二十几年前那个夜晚所有一切难以用唯物主义论解释清楚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二十几年前我刚来日本神户留学,还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在经历了神户大地震大难不死之后,我总觉得这捡回来的一条命绝不能白白浪费,于是便萌生了去日本各地看看的想法,第一个目的地当然是东京,可苦于囊中羞涩,一直未能实现。
一日,在学校和有宗美子先生闲聊,无意中得知先生本是东京人,老家就在富士山脚下。1995年神户大地震时随志愿者大部队来到神户救援,结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在满目苍夷的废城之上一见倾心,之后先生便在神户结婚定居。
我于是笑问道:“先生你可知道去东京最便宜的方法?”
先生皱着眉头,思忖片刻,脸上露出谜一般的微笑,随即便在办公室里四处寻找。
“找到了!”先生兴奋地叫道,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一个纸箱,“哗”得一声利落地撕下纸箱盖。
先生将纸箱盖拿在手里正反端详,然后走向办公桌,拿起黑色马克笔,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几个大字。我歪着脑袋,追随着马克笔摩擦纸板的“沙沙”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誰か——私を——連れて——東京に——行き——ませんか?(谁能带我去东京?)”先生写完这句话,盖上笔盖,将纸板塞到我的手里。
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抬起头看着貌似对自己的杰作仍不满意的先生:“不……会吧?这难道就成了去东京的车票了?”
“对!这就是车票,拿着这个纸板到高速公路路口举着,保证你能顺利抵达东京——便宜到只需你动动嘴皮说几句感激的话。”先生果然意犹未尽,又从我手里接过纸板,在底下画了一个“拜托了”的表情。
我半信半疑地带着这块纸板回家,半路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后躺在榻榻米上对着天窗外的天空发呆。发了一会儿突然顿悟到发呆的人生也无趣,于是便一骨碌爬起来开始收拾行李——说白了也没多少行李需要收拾,就几件换洗衣服加上几本书而已。我只是借收拾行李这个过程在心里告诉自己:“看吧看吧,行李都收拾好了,箭已在弦,弹已上膛,不去也不行了。”
下午五点半,我穿着一件无花纹的白色短袖T恤,黑色短裤,黑色凉鞋,背上简易的迷彩双肩包,轻装上阵,甩上了家门。邻居是位六十几岁的独居老太太,老太太在三年前的大地震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自己也失去了一条腿。可每次见到她时,她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仿佛已经参透了人生的真谛一般。此刻她正拄着拐杖在楼下浇花,看到我后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也热情地回应她,可心里却满是悲凉,总有种即将慷慨就义的悲壮感,觉着自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时值盛夏,日本的梅雨季节一过,天气便猛地燥热了起来。虽已是傍晚,仍热得让人发晕,汗珠成群结队地在脊背上短道速滑。道路两旁震后新建起来的民居门口栽种着各式叫不出名的花儿,这会儿都在热浪里耷拉着脑袋,作林黛玉娇喘状。看到这些花花草草,总是会不由怀念起我那个远在一海之隔之外的小村庄来。母亲嗜花如命,几平米见方的小庭院里种满了各色花草,这个时节应该已是一派樱红芭蕉绿的情景,小时候总觉得那花团锦簇间成群飞舞的蜂蝶很像红纱绿帐下的花戏台上捋着长长的雉翎唱大戏的。
天空是神户特有的蓝,荷红色的晚霞跌了一跤似的洒满了天际,乌鸦“嘎嘎”地叫唤着,已经出来寻觅晚餐了;远处的六甲山郁郁葱葱,氤氲着云雾,灵活的电车在山林间呼啦啦驶过,四面八方涌来的蝉鸣响彻半边天。
我在神户三宫站搭乘最近的一班公交,前往长田区的高速公路路口。
从公交车下来,我先观察了下地形,四周视野宽阔,一边是成排的工厂建筑,一边是碧汪汪的日本海。这段公路正好处于上下坡路段的交汇处,适中的车速应该有足够时间让司机看清我手中纸板上的字。这个点已近下班高峰期,车流量也算可观,对于想搭顺风车的我来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从背包里取出纸板,鼓足勇气,对着川流不息的车辆高高举过了头顶,脑子里不知为何一直浮现着那副高举旗帜的胜利女神的世界名画《自由引导人民》。
不用说,“胜利之旅”并不会走得那么顺利,各式各色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车内的司机大抵都会眯着眼睛看下纸板,再看下我的脸,然后扬长而去,有几个还朝我报以抱歉的微笑。
我的脸已然涨得通红,心里一遍遍骂着自己真像个白痴,可内心深处却总有一道微亮的希望火苗在忽闪着。
红心蛋黄似的大太阳已经一半沉浸到了海岸线里,海水也晕染成铁水般的金红色。空气依然闷热,我整个人现在就是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啤酒,渗出一瓶身细密的水珠。我看了下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六点二十分了。心里吹起一阵凉风,呼啦啦扇着心里的小火苗。
又等了十来分钟,终于有一辆车顶绑着冲浪板的黑色丰田汽车打亮了靠边灯,在我面前降低车速停了下来。
我兴冲冲的跑过去,感谢的话刚要蹦出口,黑色的车窗慢慢降下来,伸出一个戴黑墨镜,穿橙色花衬衫的中年大叔的脸。大叔噘着嘴,从眼镜上方看了看我手上的纸板,操着一口热情的关西腔问我:“小哥你要去东京?”
“正是正是,不知道您可不可以……”我满脸堆笑准备讨好大叔,可话还没说完,大叔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我摆了摆手,说道:“小哥你搞错啦,这条路是去广岛方向的,去东京的车在马路对面。”
我一脸尴尬的笑:“这……这样啊……对不起,我搞错了……”
天际的蝉们看热闹似的叫唤得格外欢畅。
大叔扶了扶眼镜,对我摆了摆手,说了句:“祝你好运哦小哥,去东京可是段不短的旅途呢!”然后就摇上了车窗,踩下了油门扬长而去。
看着黑色丰田麻利远去的身影,我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出师不利。
眼看远处海面上的夕阳就剩下一点点金鱼尾巴似的残红了,我赶忙冲上不远处的人行天桥,跑到马路对面,一鼓作气再次高高举起纸板。
天色渐渐黯淡下去,穿行的车辆渐次亮起了车灯,不再那么炎热的海风在耳际呢喃细语。我内心焦灼万分,反复看手表,明明才过去几分钟,却感觉已经等了几个小时。
夕阳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头顶开始稀稀拉拉闪烁起微弱的星光。远处的海面上的灯塔也都亮了起来,远航的轮船发出长长的鸣笛声,即将启航离去。
一直高举着的手臂已经酸胀得就快失去知觉。脑子里晕乎乎的,抬手摸了摸脑门,似乎有点发烧的预兆,许是下午那场雨的缘故,这下心底的火苗算是彻底熄灭了。那辆中古的银白色铃木汽车到底是什么时候停在我身旁的我是真的一点都未曾察觉,或许是从哪条小道上驶过来的也说不定。我刚放下纸板垂着头,就听到车内的男子对我喊了句:“喂!走吗?”
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又来了精神,坐在副驾驶上变着花样把我所能想到的日语中表达感谢的句子都说了一遍,边缘已经有些破烂的纸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静悄悄地躺在我的脚下。男子只是点点了头示意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再说,自顾自地继续开着车。车内弥漫着淡淡的青柚香薰味,音响内流淌出来的是披头士的《Free as a Bird》。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道路两侧高耸的路灯一路目送我们远去。这平凡的一天已接近尾声,而我憧憬已久的东京之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