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一个绿树浓荫的时节,远处巍峨的宫殿露出檐角歌吹隐隐约约,眼前几只小巧的灵兽簌簌地跑过,亭子里的青衣人掷出手里的碎食,看着一群五彩孔雀鱼抖开斑斓的尾浮上水面。
“找了半天,原来你跑到这里喂鱼。”枝叶唰啦一声,身着红衣的男子钻过树丛,“大乐官,躲懒不叫我,不厚道啊。”
青衣人拍了拍手,转过头笑道,“赤未将军可是大红人,若是不在席上,宴会可就冷清了。”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笑声未消,赤未就趴在栏杆上,盯着水里的游鱼,“圣灵没通过护域神之试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三域都传遍了。”青夔道,“怎么,他找过你了?”
“看来他也找过你了。”赤未眯了眯眼,“天尊说,如今空沉两域九大族六十四支,若是他能得到半数以上的认可,便可通过。”
“沉域灵族三十五,必然是不肯点头的。空域灵族二十八,唯你马首是瞻。”青夔道。
赤未接着道,“圣灵一向亲近眷族,不喜其余族属。如今他想拉拢我,以期获得空域灵族支持,可惜,这偌大灵族,我做不了主。”
“可你能做自己的主呀,”青夔凑了过去,“他要你娶涂珉呢。”
赤未盯着青夔半晌,噗嗤笑了,“大乐官,涂珉论辈分是我孙女,她和我现在兄妹相称已经很离谱了。”而后叹气道:“圣灵乱点的什么鸳鸯谱。”
青夔想了想也乐道:“没法想象你叫当今狐王奶奶,哈哈哈哈……不过,狐族早就迁居中域,和空域的联系,也就只剩下和你们猼訑的血统。圣灵若要拉拢,干什么要给你做这桩媒,不是应该在自己的眷族里给你说亲么?”
“回绝了,我讨厌执火氏。”赤未抬手挡着树叶间透过来的阳光,叹气,“族里其实一直在考虑迁居中域,空域的清气虽然好,可惜,太金贵了。”
“圣师带着冥灵协助开拓中域,未尝没有这样的意思。”青夔抬手轻轻地捂住赤未的眼睛,“中域虽然清浊混杂,但是也有奇峰秀水,沉域也好,空域也罢,届时便都是中域灵族了。”
赤未没有闭眼,从乐官手掌下漏出的目光专注而明亮,看青夔继续笑着道:“冥灵虽说羸弱了些,但圣师对他那么用心,咱们灵族也可以多少帮一帮他,镇守中域,想来也是没问题的。”
语罢,赤未伸手握住盖在自己脸上的手,将青夔搂在怀里,“那到时候,我的青夔要和我住在一起么?”
“当然。”
后来,数十载春秋轮转过,于灵族来说很短的时光里改变了太多的事,夏日的阳光驱不散灵族头顶已落下的阴影,浓荫掩映里也没有了相依相偎的有情人,只有沉郁的冥灵和悲伤的席萝相对而立,相顾无言。
“……没什么可说的了,席萝,你身在中域,我也已经身在沉域,没办法挽回了,都晚了。”
席萝想说什么,顿了顿还是放弃。
临走前,冥灵喃喃,仿佛自问:“……若是当初先生成为中域的护域神,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放弃了神格的冥灵站在空域界门之外,他形体虽灭,可神识魂魄具在,自沉域一路上溯所见无处不是哀鸿与混沌。越至空域界门前怨魂恶灵越是密集,若非畏惧他身上尚未散尽的神力,这些怨气重成浓墨的恶灵们只怕已经扑上来将他撕碎了。可他现在没有了形体护保护,神思难免受到影响,也浑浑噩噩起来。他驻留在门前,背后是无声咆哮着的漆黑长夜,而他只想穿过去,回到白曜殿,再去看看,当年读书玩耍的地方还在不在,却只能徘徊在空域之外,徒劳地碰撞着那道淡金色的界门。
不过今日似乎有些不同,那淡金色的荡出了涟漪,恶灵们倏忽散出去很远,混沌难视的界门另一侧逐渐清晰,一席幽绿如荷,逐风踏波破水而来,层层叠叠的怨灵幻影追逐在身后,长长的摆尾随波游弋,仿佛一条黑色的游龙,款款行礼道,“在下现任桤庭氏族长,风遐。冥灵帝,有礼了。”
“……灵……族,荷?”
风遐悠悠叹道,“桤庭氏,是蒙麟龙之栖庇佑,天尊维护的植灵,相互扶持,共结一族。”手中拿出一面镜子,那镜面上金光一闪,仿佛有清弘的钟声响起,闻声冥灵方才聚拢了自己飘摇混沌神识,这一聚不要紧,却生生把他惊了一大跳。
“你……你……”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像阅天机!?慌忙间定了定神,才发现只是乍一看,二人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气质却千差万别。若说阅天机是如月如鹤,行于血海也是清光一轮不沾染;桤庭风遐便是深空处的幽诡暗影,冷漠邪异更甚于界门外的重重恶灵,说不来哪个更让人心惊胆寒。
“啊,恕在下失礼。”风遐语气似是十分抱歉,但手中却没落下,“这镜子里存了一段遥光镜的神光,我方才见您神思被恶灵所扰,所以为您聚拢了一下神魂,您没事吧?”
冥灵戒心已有十二分,“无妨。”主动出击道,“你在此地守卫域界之门?”
风遐摇头,“我是在等您。”他笑笑,“这段时间我时常来此,就是想见见冥灵帝。”
“圣灵被施计驱出空域,就此界门彻底关闭,他回不来,我们也出不去,可是麟龙之栖即将彻底朽坏,整个空域已是坐困愁城。”风遐抬手抚了抚凑到身边的怨灵,眼神柔和,见冥灵神情惊疑,笑道:“这些怨灵,还有您身后的那些,都是千年以来我那些亡故的同族们。忘了告诉您,这里就是麟栖湖下,麟龙之栖根脉最深处,空域灵族的怨魂,已在此封印千年。他们就是空域自‘疫灾’后七百多年以来,麟龙之栖的养料。”
“听闻炎光极冰海已然复苏,”风遐伤怀道,不觉红了眼眶,“那可真是沉域大幸,即便沉域灵族已不复,可到底比空域灵族早解脱了不少时间呢。”
“沉域没有用灵族来供养地脉核心。”冥灵道,“沉域灵族在灵殉之后,全部引咎自投炎宕血海了。”
桤庭风遐自嘲,“比我们聪明。”
冥灵闻言没有说话,沉默地看了风遐半晌,“你在这里要和我谈什么?”
“不才希望冥灵帝能够解除对司律氏的神眷。”桤庭风遐正色,长揖道。
冥灵闻言一怔……是,司律氏曾经是他的眷族。
“如您所见,界门之前,麟龙之下,皆是我族怨魂。待到破开界门,重怨魂皆可为您开路,不会损伤您的魂灵。”
冥灵问:“你要如何破开界门?”
“我有遥光镜一段神光。”
西白山南,王城军驻地,接待利多罗的是一位副将,叫做须利耶,出身奢那谛,是比四大司那罗低一级的“族属”。
须利耶当年进入王城军颇不容易,但进来了之后就混吃等死,十多年依然只是个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副将,远征中域的队伍大多都是司那罗,或者十分优秀的奢那谛,他这样的只配看家,这让他得以现在多了一点事做。他见过利多罗,但对他的过往没有兴趣,只是懒洋洋地道:“干嘛这么想不开,两年前王城军倒是挺风光的,现在除了我们这群倒霉鬼,有点门路的都把人弄回家去了。”他指了指院子里一圈东倒西歪的人,“看见没,昨晚喝多睡那儿的。”又指了指几个鼻青脸肿的,“赌输了让人打的。”
“你来干啥呢?”
利多罗皱着眉头,“桤庭家主要我来。”
须利耶愣了愣,打量了他几眼,恍然大悟,“哦哦哦对,你现在不是司那罗了,他的确可以支使你,嗨!那印信呢?”
利多罗当年不止是被逐出执火氏,甚至失去了司那罗族属,比眼前这个混子奢那谛还不如,只能憋着气,把袖着的印信拿出来,恭敬道:“在这里。”
“嚯!”须利耶惊叹,“司律氏的印信你也能搞到啊!还有呢?想去‘证刑之境’,少说得有两枚司那罗族的印信”
“在这里。”
须利耶循声望去,啪地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因此忽略了利多罗惊讶的表情,拉了他一把示意对方和自己一起跪下,战战兢兢地道:“桤庭族长……”
“不必行礼。”桤庭风遐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长段敬语,“我要去‘证刑之境’应该不需要两枚印信吧?”
“呃……那,当然不用。”须利耶满腹狐疑,不明白为什么堂堂桤庭家主会来到这里,就算桤庭氏不受其他几家待见,但司那罗就是司那罗,无声无息跑到他们奢那谛呆的地方来做什么,还甚至没架子地跟他说话,王城军现在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那就带我们去吧。”桤庭风遐看也没看利多罗,示意让须利耶带路。
须利耶诚惶诚恐地一边带路一边介绍,“尊敬的桤庭族长,王城军自来便是这样的规矩,谁能经过‘证刑’的考验,谁便可以成为大统领,直接调动王城军,但是现在王城军兵力不足……”
“你是在为涣散的军心找借口么?”桤庭风遐口气淡淡,“看见了,确实不像话。”
须利耶听着他不像是要责罚,于是告了罪才道:“是小的们疏忽了。”
“如果我没记错,奢那谛,是空域原住民与神眷族的混血,穆速弥、末亚是由家中资产划分的原住民族属,与平民混血的灵族被划为了最低的赫舍。” 桤庭风遐忽然道,“利多罗,你现在是哪一个族属呢?”
利多罗顿了顿,“末亚……吧。”实际上他不是赫舍,也不是其上的任何一个,他没有族属。
桤庭风遐笑了一声,“族属就那么重要?一千年前没有族属区别,空域也没塌了啊。”
带路的须利耶又差点跪下。
“可知这些分别都是来自于人心。”风遐道。
“证刑”非剑非刀,亦剑亦刀,耀目的光芒尽数收在刃身上,像一面映着光的镜子,照着人心,灼着心灵的窗口。
“既见人心,若何无虞。既见己心,何必生戚。” 证刑前,风遐轻声念出了遥光镜的封辞,看着对面的利多罗,抬起手,“不想看看么,遥光镜的一段神光,为什么会选卑弥乎,而这一次,又会选谁呢?”
镜光吞没了视野。
恶道人抵达狐族的时候,玉世论还没回来,左相施梧筝说是去狐族藏经阁查阅典籍,暂不见客,他只好带着袭玉住在安排的驿馆里。这天天刚擦黑,袭玉正和恶道人摆棋谱玩,忽然跳起来钻进恶道人怀里,棋盘都打翻了,棋子落了一地,恶道人被她吓得够呛,忙问怎么了。袭玉浑身发抖,“有人……阿叔,有人盯着我。”
恶道人打了个激灵,左右探察一番,自己的符咒结界都没有失效,但是狐族的地界,他不敢动用自己并不充沛的灵力更深地探察,何况身上还带着裘不悔竭力凝结的三段琴音,但袭玉一向灵感过人,她说有,那就必定是有。
“来者不善啊……小玉儿不怕,阿叔能护得住你。”
袭玉的手紧紧抓着恶道人的衣领:“他在门外,他好像,好像进不来。”话音刚落,几声清脆的叩门声就响了起来,恶道人一哆嗦,只觉得手脚发凉。
“……是……是谁?”
“请问可是神护崖的恶道人?我乃狐族左相施梧筝。”外面的人开口的那一刻,袭玉不抖了,她怯生生地道:“那个人走了,外头来了好多……狐。”
恶道人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前,贴在门缝上,看到外头一灰一白两个狐族在前,其后跟着十来个文武随从,都露着耳朵尾巴,这才放下心来,将门打开。
袭玉在神护崖上住了许久,已经长了不少见识,可着实没见过这么多的狐妖,直往恶道人身后缩。就在这个时候,玉世论的袖子里一阵翻滚,咚地落了个黑毛球出来,众人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毛球张开两条前爪,抱住了袭玉的腿,尾巴开成了一朵花。
“诶?是小狐狸!”袭玉被吸引了注意力,弯腰抱起小黑狐,“阿叔你快看,它有九条尾巴哎!”
恶道人哪里还顾得上小狐狸有几条尾巴,看着眼前狐族侍卫震惊的表情,连忙把那小黑狐夺了过来,小黑狐吱嗷一声咬了他一口,又蹦到玉世论怀里,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玉世论尴尬不已,却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失礼了,在下狐族右相玉世论,这只小狐狸还不太懂事,您不要见怪。”抬手法术一展,恶道人手上的咬伤便愈合了。他道:“左相与我刚刚回到璃生境,来请真人入宫一叙。”
恶道人听罢,心下高兴能离开这诡异的地方,连忙拱手:“不敢不敢,贫道也就是个带话送东西的,那相爷咱们请?”
玉世论目光一闪,笑道:“真人请。”
一众人离开时,施梧筝和玉世论并排,低声问:“怎么了?”
“总感觉附近有什么东西……”玉世论轻声,“我们一来就走了,那位使者似乎也能感觉到。”
施梧筝不动声色,登车时凑到玉世论耳边道:“夔血告诉我,是旧识。”玉世论回头,见这只灰狐狸眯着金色的眼睛:“来头不小。”
玉世论落座,完全没意识到左右相同乘引来了侍卫们更加惊异的目光,手里捏着隔音的法诀,“眼下还是以封印红羊冥星为重,无言悲中泣不会久留璃生境。”
“唔——以你的话术,让他留久一点应该不成问题。”施梧筝提议,“也可以再接他三招。”
结果,进斓华殿的一路上,玉世论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烈霜纪二年立春,地气初发,红羊冥星神形聚合,现于璃生境。
那一日,众狐目光之中,清晨骤起炽风,将半天刷地如同残阳夕照,血色笼罩着斓华殿,浮在天际的一双羊角已经聚于殿前的广场上,继而自头顶经顶门一路向下,七十二枚星子链接成型,继而云卷风骤,大量的地气被瞬间抽取,在斓华殿外守阵的狐族术师成片倒下,灵力和生命呈丝线一般汇向逐渐成型的巨大兽形。
狐族各族长老分别严守阵眼动弹不得,狐族其他子弟被严令禁止上前,这时一柄秋光如影,如细细春风扫过,来回之间竟将那些丝线尽数断去。蓝发的少女回到在阵外待命的无言悲中泣身边,禀道:“师父,它抽取力量的能力似乎不那么强。”
悲中泣道:“你看他们的阵。”
令狐巧妩向阵中望去,原本层层叠叠的阵法几乎被削去一半,倒下的术师被迅速地撤了出去,最中央的阵法中,被称为狐族至宝的十多样法宝已经分崩离析,全化作了那红羊冥星的形体,然而这才只是这东西汇聚力量的第一轮。
“它要由兽形变成人形,整个璃生境都会被抽干。”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是我。”悲中泣看着令狐巧妩,“你不能鲁莽。”
巨大的四角兽形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朝着空中发出无声的吼叫,抬起的兽蹄将地板踏为齑粉,站在斓华殿顶的玉世论和施梧筝同时祭出武器,唱诵一段极长的咒语。他们必须尽快让红羊冥星具有“形体”,不然任何的攻击都是无效的——这是恶道人带来的消息之一。咒毕,曾经袭击玉世论的骨狐应召而来,强烈的怨念几乎让在场的狐族长老们都心神失守,而那骨狐似乎激怒了尚未成型的红羊冥星,它高高昂起头颅,看似轻盈实则千钧地一跃而起,重重踏在了骨狐身上,骨狐的怨念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力量被迅速地剥夺,而红羊的身形在骨狐的献祭下,终于有了实质。这时玉世论与施梧筝又一次同时号令:
“雷篪——”
“涟冰轮——”
“去!”
与此同时掠出还有无言悲中泣,悲风、雷光、冰刃,齐齐交汇,落在红羊冥星的身上。那巨兽还来不及体味自己的形体,一只犄角便生生挨了一击,顿时痛嚎出声,音波震荡,又将剩下的阵法全部击碎,守阵的狐族全部东倒西歪,但那三人依旧不停,对着羊角送出了第二击、第三击。愤怒的红羊感知到了九尾狐的力量,冲向斓华殿,它似乎极度痛恨这种感觉,就在这时,无言悲中泣落在了羊首上。当日玉世论未能尽接的三招在眨眼间笼罩了斓华殿顶,巨大的悲意让那红羊一滞,施梧筝便以夔血祭雷篪,金色的雷光携着悲风直入红羊双目弱点,不料这一击,红羊双目泣血,赤红的风瞬间席卷开来,众人只觉被乱流裹挟,身形皆乱了章法。玉世论心道不好,果断送出一缕六云琴音,正中红羊双目中心——
“嗡——”
“赤未……”那琴音绵延不绝,如泣如诉。
“赤未——”
“赤未!”
施梧筝重重倒在了玉世论的身上,无言悲中泣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制,他们抬起头,竟然看到了两轮赤红的月亮。周身里有着纷乱的画面,悲中泣大多不识,但施梧筝和玉世论却相继认出了青夔和涂珉,甚至还有虽不知但却能猜到的席萝女神和圣灵,甚至还有一个与阅天机极其相似的青衫人,弹出了一段铮铮淙淙的回响,继而一个女声响起。
“……赤未……你的青夔不会来了。”狐族的二人听出了是涂珉。“你为什么不肯娶我,却要和一个沉域的乐官结缘?”
“我真的好恨,我好恨你们。”涂珉咬牙切齿,“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顾忌,但是,以后都不重要了,忘了他们,忘了你的青夔,跟我一起吧,只要我们都在圣灵座下,我们就可以在一起……”
纷乱的画面陡然静止了,一个痛苦沙哑的声音嘶吼着:“不,不,我不能忘,叛徒,仇人!我不能忘!我不能忘了阿青,阿青——!!!”
继而万籁俱寂,两轮赤红的月亮变成了金色,七十二颗星子渐次亮起,炽热的火携着无数的怨恨缠绕而上,牢牢裹住了星子间错综复杂的脉络。
施梧筝已经快疯了,他感受到体内的夔血在沸腾,在与这段没头没尾的经历共鸣,在感同身受这样的痛苦,他抓着玉世论,断断续续地蹦出了几个字:“赤未……炼制……”
玉世论被压得几乎要趴下,但他硬是支撑着施梧筝:“赤未被炼制的过程?”
这时不远处,无言悲中泣出声,“能破吗?”
“……夔……血。”
“你要放血?”玉世论不可思议,但还是确认了一句,“他对夔血会有反应?”
无言悲中过去意外地说话还很利落,“七十二颗星相连,找不对地方,它未必能感受到。”
玉世论迅速思索:“红羊冥星,七十二星,必有联系……”
“无言先生,红羊应为红羊劫,每甲子一逢,乃是灾乱之相,而那些星子应是对应七十二地煞,您可知七十二地煞术?”
此时此地,无言悲中泣也顾不上许多,答道:“知道。”
玉世论语速极快,“护域神所授,红羊冥星于神魔之战中所显诸术便是这七十二地煞术,以我推算,这便是那七十二颗星的作用,但核心并不在星,而是在红羊劫。所以应是七十二星子,中取阳数,三个为组……有七千四百一十种。再以甲子六十为一旬,一共是一百一十九旬……阿世,赤未已过世多少年了?”
“一千零七十九有余。”
“可进为一千零八十,已经过去了十八旬,还余一百零一旬。”
无言悲中泣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知从何问起。就听施梧筝道:“阿世,逢九为极,盛极必衰。”
玉世论便明白了:“所以,除却九九之数,唯余二旬,那么七十二地煞星中只需定两次甲子旬,无言先生——”
“地奴星前,地幽星后!”
话音落,玉世论便支撑不住跪倒下去,悲中泣却受影响小得多,剑风依然锋利迅捷,顺着指引,将施梧筝弹出的两滴夔血送向地奴星与地幽星,两颗赤色的星子被染上了金色,继而以六十为旬,循环往复,将那七十二枚星子都染成了金色。
被困在巨大红羊中的三人不知道,星子尽染时,那红羊发出了痛苦的嚎叫,竟然站立不住,四足战战,在轰鸣声里跪了下来,毫无生气的双目里起了一层雾,茫茫然地,有了几分人的神色……
在内的三人,此时只悲中泣有战力,他因循甲子之数,将无限的悲意依次送入那些星子里,一时也有些脱力。他落在伤痕累累的两只狐狸旁,“怎么能出去?”
施梧筝捂着自己的半边脸,似是恢复了一些力气,道:“等他想起自己的本名。”他身上一半的夔血与赤未有着不可言说的共振,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红羊生出了迷茫,他想,夔血如果都不能引着它找回曾经的赤未,那还有什么能够引导他呢?想来,或许只有他们灵族口中时常提及的“圣师”了。
他轻声问阖目疗伤的玉世论,“还有一段琴音,在哪儿?”
玉世论顿了顿,仿佛理解了他的意思,“没带进来,在外压阵。”
“我们在这里颂请神辞,能请来他的神智吗?”施梧筝又想办法。
“也可能请来圣灵。”玉世论强打精神,“或者你可以正念一遍,再逆念一遍。”
施梧筝无力地撇撇嘴,“少埋汰我了,请神辞那么长,我没记住全文。”
正在此时,一筹莫展的三人却未曾料到,璃生境的不速之客,正站在哀鸣的红羊面前,发出了一声嗤笑。
狐族二相迎接恶道人与袭玉的那天傍晚,璃生境边境,一道黑影狼狈地从传送阵中穿过,跌在地上,他愤愤骂道:“取来那红羊冥星的魂体有什么不好,那里面用长荫木和麟龙之栖做的七十二根魂钉,带我将它们炼化了,你就不必和我共用一个躯壳……就能和那阅小子卿卿我我了……呃——我这是为你好!”
他似乎在和人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让我去哪儿我就要去哪儿?他又不是我师父!还骗我去岭南,哼,岭南那头连着迷域当我不知道?怎么,想让我给脱困的圣灵一个惊喜吗?嘿,我偏不!”
“……什么?教训圣灵,小子,我要拿长辈的架子,眼前不是还有你嘛,你这话术当真跟阅天机学的?”
“谁说我打不过!堂堂沉域创域神,还能打不过圣灵?那是因为与你共用躯壳!所以这才想方设法给你找个新躯壳,你这个本来就是为我而备的,就该还来,你看,我没把你的魂体直接驱逐出去,已经比天尊那家伙厚道多了。”
“……啊,赋名赋名,要不是你有了名字……哼,就说阅小子,图一时聪明,唉!”
而此时,那个狼狈的三古奇皇正施施然地打量着红羊,挖苦道:“堂堂空域战神,即便沦落,也是空域第一的战斗兵器,如今却连人样也没了,圣灵那王八羔子就会暴殄天物。”
他眯着眼睛,观察着力量的流向,又没完没了起来,“哟,这是怎么了,眼睛里起雾了,难不成,璃生境的狐狸们还打算唤回他的神智,让他自行消散吗?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恢复神智就要面对犯下的罪孽,赤未啊,他只怕不敢哪。”
抬起的手如刀刃,带着莫名阴冷的风向着红羊的额头切去,七十二根魂钉已经近在眼前,可身体的主人竟然生生拉住了他的手,就在这一停之间,喝声如光电——
“止!”
三古奇皇反应奇快,在言禁术落成之前迅速结印抵了上去,却发现那言禁术是一张符咒,他正纳闷言禁术怎么用符咒为媒介,就看到翼虎豹飞展的双翼,背上驮着一个白衣银发的细瘦青年。
“哎哟,这不是……师侄嘛。”三古奇皇飞快地闪开了接下来的几道符咒,嘴角阴森森地笑着。“符咒不错,但是没用啊!”
然而那白衣人根本不搭茬,在翼虎豹飞跃的几个瞬间已经捏诀道:“从我本姓,沉地赤君,魁星听号,归来——!”
这才是他的杀招!三古奇皇已经来不及反应,三神之一所传的言禁术本就有强大的愿力,何况还有庞大的护域神之力加持,他堂堂沉域缔造者,眼睁睁看着天魁星的灵魂和意识再也无法压制,他又一次感到了被束缚和镇压的痛苦,外显的表象渐渐被化去,变回了赤发重甲的葬魂皇。
翼虎豹落在红羊的面前,清与浊,黑与白随着阅天机的手抚在了痛苦的红羊额前,众人耳边同时回荡起了起山音川响,那是地脉的回应——“崖兮崖兮,望高月兮。云掩星稀,皎光灿兮。”
三古奇皇被招魂引死死地困住,正在试图夺回控制权的时候,他听到葬魂皇念出了逆引:“杳然茫四顾,哀悌叹悲回——”
“璨兮璀兮,河流东去。鸾翼振振,去不回兮——”
“雁归人相逐,遥迢望银辉——”
“笑话,天魁星、阅天机,就凭他的几句遗言,就能奈何得了我吗?”三古奇皇大怒,撕扯着葬魂皇的意识。而那一边的阅天机转过头,凝视着这个许久不见的红发青年,笑不可见,只听他继续念诵,可语气里,却多了那么几分柔软:“遥相迢递,鸿雁之羽。逐兮逐兮,心已至兮。”
被三古奇皇震地一瞬恍惚的葬魂皇接受到了那沉静的目光,极为笃定地念出:“胁下双风翼,璀璨星子微。”
“顾游太息,零落哀悌。别兮别兮,莫悲莫泣!”
“借君浩然气,应许此身归——”
诵声未尽处,三古奇皇已经没了发怒的余地,那红羊冥星在一正一反的拉扯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光芒,巨大的身形在强光中幻化聚拢,七十二支魂钉继而倏然消散,强风扫过斓华殿前,砖瓦尽数归尘,又在那人形聚拢的一瞬间静止,再度复位。
只留下了阅天机的一声长叹:“顾游太息,零落哀悌。别兮别兮,当归之期。”
“猼訑赤未,归来——”
玉世论是被强光照醒的,他记得昏过去前所见,是无言悲中泣的剑风织就的网,那些网化作了无穷的幻象,有他的、施梧筝的,有悲中泣自己的,还有赤未的。也许是因为用了青夔的血,那些悲伤的幻象大多都与青夔有关。他以前从未见过青夔,可在看到的时候便一眼认了出来,温和沉静,雌雄莫辨的秀丽,尤其一双大而灵动的眼睛,像是盛着最多情的水,又藏着最莫测的雷云。天尊奇皇会面的大宴上青夔一鼓定音却擦肩而过,比试里赤未枪挑美人却当真是敌非友,危险重重的中域相互扶持却不得不各为其主,分道扬镳……直到青夔用自己的本命夔鼓交换了一把深绿色的七弦琴,在一场惨烈战后的高山上弹唱招魂引七天七夜,唱得星河奔流涌云卷云舒,唱得林木葱茏百花盛开,唱到最后,一滴清泪落在琴面上,浓艳的夕照光辉里,赤未接住了青夔的又一滴泪水,他道:
“阿青,不哭了。”
猼訑赤未从此与沉域青夔为两域灵族安宁奔走,不再为战。然而长河奔啸,去者不回,两域灵族终归化作了过往云烟,留下的,只是一声长叹。
“大势之下,众生具是蝼蚁。”无言悲中泣剑尖低垂,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在哀悼那些四散的星尘。
而后玉世论听到了那句:“别兮别兮,当归之期……”
强光湮灭了一切。
施梧筝已经彻底昏了过去,玉世论抬起头,看到无言悲中泣正持剑站在一旁,狼藉的广场中央站着一个高大健美的赤发男子,一身长袍,却看着比另一边站着的战甲青年还要魁伟,然后这个魁伟的身影朝着那个高瘦羸弱的白衣人跪了下去,他似乎想称呼对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深深一拜。
阅天机侧身不受,“你不必拜我。千年已过,家师已逝,赤未族长,需要你交代的人在那边。”
那身影顿了顿,似是恍惚了很久,才缓缓起身,来到玉、施、无言三人面前。在场的人,他一概都不认识,但他却识得夔血在一个灰狐的身体里流淌。
是他的血,却不是他。
赤未很久没有说话了,艰难地,吐出了音节:“啊……阿……青……”
玉世论抱紧昏迷的施梧筝,似是感觉到了威胁,“青夔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
“……对……对不起……他。”
“您对不起的,又何止是他呢。”玉世论别过脸,就在这时,施梧筝轻轻动了动 ,可玉世论却仿佛见了鬼一样差点把他扔出去,无言悲中泣手中的剑也发出了嗡鸣。
施梧筝睁开眼,一双金色的眼睛,似乎奔涌着强烈的情绪。就在赤未的灵体试图去抓住对方的时候,悲中泣的剑已经削向了赤色灵体的手,剑拔弩张之际,几人屏息凝神正准备再苦战一场,那只赤色的手却没再向前探一毫。
“……你……不是他……”
施梧筝笑了,金色的瞳孔瞬间收起,“他是我的老师。他将自己的血尽数给了我,枯竭而亡,因为在这个世上,他连一个亲族都没有了。”狐族左相残忍地道,“是您亲手灭了他的亲族,可他因为你们之间不能伤害对方的血契,无法阻止。”他摊了摊手,“他为了毁掉血契,烧了自己的半边脸,也疯了。”
赤未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施梧筝一口气说完,笑道:“师父的遗命,我已完成。红羊冥星,我和你有仇无恩,所以我代师父请你去死。”
“不,我不死。”赤未喃喃,竟说完整了一句话,“我要去中域……阿青,阿青在等我。”
他忽而怒道:“我不死!该死的是你!涂珉!”
话音未落,赤未双目燃起金色火焰,周身瞬时覆满金色的甲胄,千钧一发之际,红色的长枪骤然穿过了他的灵体,枪尖凝聚着黑白二色的混沌之气,将赤未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收束进去,葬魂皇持枪的背后,阅天机半跪在地上,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着地竟化成了混沌之气,张牙舞爪地试图吞噬周围的一切。
玉世论大惊失色,“阅天机你?!”
“动手!”阅天机不及回答,忍着剧痛将手中的血液甩出。
说时迟那时快,尽管极为震惊,也没耽搁玉世论的涟冰轮出手,而同时雷篪和暗色的长剑也一同贯出,连同那些可怖的血液刺穿了赤未的灵体,这还没完,在赤未摇摇欲坠却犹自支持的时候,令狐巧妩从天而降,将炼影秋光直直扎透了赤未的胸膛,瞬间炼影秋光迸发出了极为磅礴的光芒,赤未无神的双眸在那一刻似乎鲜活了起来,直直地盯着那柄剑,却没能再说出半个字。
吞噬一切的黑白二气借机迅速地蚕食着灵体,便听阅天机低声迅速地咒祷,画出了一连串看不懂的符文:“吾令若木拂,日出扶桑谷;吾令望舒继,皎华出白帝;吾令阊阖开,麒麟落琼台!”每念一句,那灵体便坍塌一部分,三句念毕,赤未便只剩下了头颅,即便如此,他也依然不倒,犹自沉浸在遥远的约定里,不肯醒来。
然而施梧筝已经不耐烦这样的反复,他调动起身体里一半的夔血集于手掌,仿佛起了金色流火,狠狠地按在了赤未的头顶,将那不瞑目的头颅一点一点地燃尽了。
悲风与赤未神魂俱灭的力量一同扫过了璃生境未至的春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