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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听,风的声音。”
多吉带沈牧野踏上格尔木这片贫瘠的荒漠之地时,他的目光悠远绵长,眼底住着绵延起伏的群山。
俯视过纵横交错的河流,多吉指了指江畔边拉起的五彩经幡。
因而沈牧野听到了,信仰与自由猎猎作响。
远眺是一望无边的湛蓝天际,相接着延绵的雪峰,接憧而至的是漫山遍野的青翠,再向下是潺潺不息的山溪。
这个蒙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荒漠、戈壁滩、盆地、高原与山麓各种大自然的地貌在此交会共存,与历史和生命所有娓娓道来的叙事一样,水的去向贯穿着贫瘠之土的脉络。
沈牧野感慨着这座曾经的兵城里蓬勃不息的生命气息。
他迫不及待地举起了手中的相机记录下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仍觉不满意一般,几乎上万块的镜头好似根本不能拍出格尔木的万分之一美。
多吉看着他的举动在旁爽朗大笑:“扎西,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爱上这里的。”
他垂着眸调整镜头,对多吉的话没什么特别热烈的回应,“嗯”了一声。
但勾起的唇角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他言语竟在此刻显得贫乏。
他一直都是个即便内心汹涌澎湃,面上也很难显山露水的人,因而他难以朝多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片荒凉之地,又为什么会在初登赤色高原时感受到壮美与豪迈,以及那些摇曳在风中将言未言的情绪。
多吉不如沈牧野这样的城市艺术家心思细腻,自然也猜不透他此刻内心的所思所想,只是从他时不时摁下快门的动作得知他是喜欢这里的,正要兴奋地还要缠着他聊:“格尔木很美吧。”
“......的确......很美。”沈牧野的回复有些迟缓,多吉侧身看他时,沈牧野已经翻看起照片了。
“这张...是有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在骑马吗?”多吉眯着眼睛还要凑近了看,抬头询问时却见沈牧野的视线早已偏移了。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搜寻些什么,直到一个红棕色的小点再一次奔跑在连绵飘荡的青野里,移动的速度很快,但因为色彩明艳又很扎眼夺目。
“多吉,...咱们下去吧。”
越来越近了,沈牧野深一步浅一步涉足在草野里,听到了风劲马蹄疾。
湛蓝天,苍雪山,赤色土,绿草地,红鬃马。
穿着红裙的女子在马上回头,风吹拂过她乌黑油亮的发,戏舞着招摇的红裙,沈牧野一时顿住了脚步。
“达娃,原来骑马的是你...”多吉紧着步伐赶来,马上的女人越过他见到身后的多吉后迎着高原炙热的阳光咧齿一笑,喊了声多吉的名字。
两人用藏语交谈时,沈牧野站在一旁只能听懂个大概。
中途这个叫达娃的女子好像看了他一眼后问多吉他是谁,多吉这才想起素不相识的两人还没正式介绍。
“沈牧野,摄影家。”
“德吉达娃。”
多吉在旁充当翻译,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
德吉达娃利落地翻身下了马,问多吉他们刚刚是不是在拍她。
沈牧野听懂了,毫不掩饰地用藏语回了句是,又让多吉转达:你很漂亮,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
达娃听罢笑得灿烂,红裙随风马旗飘扬,眉间一点痣,摄人心魂的是她的眼睛。
一场空灵澄净的梦。
阳光、蓝天、白云、雪山、湖水、青野、马驹,一望无际的草原,她是同风马旗一样耀眼的亮色。
不该是置放在暗室里灵魂被定格的作品,她生于草原高山,德吉达娃便是最生动的自然化身。
沈牧野在淡雅清新的青野气息中,在那道清亮温柔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股许久都没出现过的原始冲动在体内横冲直撞。
相逢的欢喜就像一场痴狂的美梦。
而他何德何能,遇到了生命中的缪斯女神。
02
多吉早已娶妻,是个朴实友善的藏族女子。那天带沈牧野到碉房安置下来后,是达娃为他献上哈达的。
雪白的绸纱被达娃捧在手上,缓缓绕过他紧张等待时微弯下的脖颈。
达娃靠近时周遭空气浮沉着冷冽的清香,似雨后湿润的青草气息。她长袍之上的银饰璜珠附和着外头的风声锒铛作响。
第一晚沈牧野毫无睡意。格尔木的夏季短促凉爽,少雨多风。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城市不待,偏偏要跑到昆仑山底下这个高原城市。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片土地有多么贫瘠荒凉,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基建有多么不完善,怎么会不知道这里的人民生活有多么贫苦艰难。
可当他打电话询问多吉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心,多吉问他愿不愿意来格尔木时,他犹豫片刻后说好,我想来。
长途跋涉,当好友多吉真正带他踏入这片土地时,他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后悔。
他也许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用自己带来的相机拍下些什么。
同为摄影师的朋友笑他非得跑那些山疙瘩的地方为难自己,真是会折腾找罪受。
可他只是看了一眼好友摄影展里新摆出的作品,没有解释。
太浮躁。太死气。亦或是太欲望。
朋友恭维地笑着朝他这次展会的资助商走过去时,沈牧野明白了这场展会的意义。
资本操纵的游戏,不需要灵魂和生气的作品,以及被利益驱使的主办方。
沈牧野想起了几年前决定踏入摄影行业时自己的目标:如果拍不出有灵气的作品,那就让它们富有生气。
因而他在灵感枯竭时和这位曾经的摄影朋友穿街走巷,拍过城市人生百态,最后食不果腹也毫无怨言。
可现在他想逃离这里。
找到多吉询问能否当自己的向导的时候,沈牧野在绿皮火车上假寐时想起了朋友那场展会的名字:初心。
去TM的狗屁初心。
所以他跟随多吉来到了这里。
没过几天当地居民得知了沈牧野的到来,为远方的游客和他举行了一场篝火宴。
围绕篝火丛的人们载歌载舞,火光之下烤到流油的羊肉飘散着诱人香气,欢呼歌唱一浪高过一浪。
苍穹之下,黑色风沙,昆仑雪景,浩瀚星河,都被摇曳火光照亮。这里的一切,有种野性而自然的浪漫。
他举着相机总是在捕抓些什么,直到一身红裙的达娃被火光照耀,从不远处向他走来。镜头里,她的身影在虚焦的人群中反倒逐渐清晰起来。
她手上端着的小盘子放着一只烤羊腿。她用一把雕刻精巧的小藏刀割开了嫩肉,肉香阵阵。
“你在...在,拍些什么?”达娃的汉语仍不太熟练,有点好奇地凑到他面前询问。
他的镜头聚焦到了不远处离席的多吉和妻子身上。
多吉似乎是喝醉了,步伐有些飘忽,搂着妻子的肩头。多吉的妻子扶着他,偶尔的两句类似“小心”“你喝醉啦”的藏语还隐隐传来。
“多吉酒量不好...阿加平时也不会让他多喝。不过,今天……你来他很高兴的。刚刚,他好像喝了青稞酒。你不知道,我们这有种叫酒梨的水果...多吉还以为会醉的...”达娃看着他们的身影,在笑多吉喝醉后的窘样,时不时还会出现汉语和藏语混杂的语句。
“酒梨,是什么味道的?”沈牧野拍下了火光中多吉和妻子搀扶着回家的画面,收起了相机,搜刮着浅显的知识用藏语询问达娃。
“酸酸甜甜的。”似乎是他磕磕绊绊的藏语逗笑了达娃,她的笑容更大了些,在橘黄的光里还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小绒毛以及水灵灵的眼睛中荡漾的笑意,“很奇怪,你不太懂藏语,我不太会汉语...要不以后你教我汉语,我教你藏语吧?”
达娃后边的话说的很慢又很认真,似乎是怕沈牧野听不懂。
他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善意。
看到沈牧野应允点头时,她又抿嘴笑了,问他我爱你用汉语怎么说。
她的样子懵懂自然,提及爱这个字眼时完全没有害羞扭捏之状,额间那颗小痣随着她微皱的眉梢显得有些可爱。
“我爱你。”
她靠得他近了一些,在专注地听他的发音,灼灼目光定在他翕张的唇上。
“我,爱,你...”
一字一句,一顿一挫。这次她对上了他的眼睛,仿佛在询问她这样说对不对。
在一望无际的荒漠原野之上,扎西达吉灵寺的梵音隐隐散去。
晚间原野上的风寂寥而狂烈,灵魂翻腾的余韵中,他听到了古寺的幡动,听到了风马的旗动,听到了高山的风动。
他还听到了,蓬勃的心动。
“我是想说,多吉很爱阿加,阿加也很爱多吉...他们互相爱。”
03
后来的几日多吉带沈牧野去逛集市,随行的还有多吉的妻子和来凑热闹的达娃。人来人往,声响嘈杂,满是烟火气。
多吉和挎着编织篮子的妻子走在前头,时不时偏头轻语,在沈牧野看来很契合耳鬓厮磨这个词。
这里民风淳朴,过路的人看到怀着身孕的多吉妻子都会致以关怀与祝福的笑意。
格尔木的阳光热烈充足,洒在他们的身上,喧嚣集市里,人来人往间,一种俗世的温馨。
沈牧野走在后头看了很久,不觉步伐就放慢了。直到手腕间传来比阳光还炽烈的暖,看到达娃摇着他的手臂:“你怎么不走啦?”
今天的达娃穿了一件无袖长袍,内搭着深蓝色、滚着水波纹路的衬衣,腰间系了一块彩色花纹的围裙。她的长发编成了两辫麻花,一枚垂着流苏的银饰将两条辫尾缠在了一起。
奔逐着日光,碰撞的银饰泠泠作响,额饰上的红玛瑙映着她爬上红云的颊。在烈阳下回头,光的沐浴下,沈牧野忽然就想到了遥远的传说中的神女。
人们都说神爱世人。
可他遍历众生疾苦,人间病痛,甚至埋怨过上天给了他怜悯众生之心,却没有给他普度众生的能力。
他在到格尔木的第二天,孤身一人去到扎西达吉灵寺叩问神佛:如果神真的爱世人,为何还让众生受如此苦痛。
神佛可曾下过高台去看看那些更底层的芸芸众生?
古佛无言,他静坐半晌待心境平和后离去。
他承认来到这里,也有逃避钢筋水泥的城市冰凉冷漠之想。
他见过穿着靓丽的都市丽人、城市精英感觉自己如同神明一样站在至高台指指点点,带着愚蠢的傲慢和偏见。
但他们看不到城市的边边角角,一家子生老病死,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为了供唯一有希望读上大学的孩子上学,他们也看不到领最低补助的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看不到得了癌症慢性病症的家庭类别是只能领到三百元的一般户。
沈牧野曾如此淋漓尽致的见识到人性之冷漠,在看到能够发声的人都在为资本金钱与权力而创作时,他对光鲜亮丽却难以沟通的大都市产生了抵触与憎恶。
而他此时此刻,在这片荒芜之地,遇到了诞生在皎皎月华下的神女。神女秉承神的意志落入世俗,流连红尘烟火,带着最原始的蓬勃生命力,毫无保留地绽放成高原上绚丽的格桑花。
不是单纯的拯救,而是带着悲悯融入去体会,然后以自身之力去感染世俗之人,带去希望与活力,最后成为滚滚红尘中的一员。
最丰饶繁华处爬满腐朽的虱子,最瘠薄贫饔处盛放开郁勃烂漫的鲜花。
达娃带他拐进小巷到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小木房里,朝里头唤了一声:“莫啦,我们来啦。”
门帘后走出了一个同样身着藏族服饰的老妇人,她朝达娃慈祥的笑了,说:“马上就好。”
刚一进门,沈牧野就闻到了浓郁的奶香味弥漫在狭小空间里。
达娃带他来喝酥油茶了。
他听人说过,初喝酥油茶,第一口异味难耐,第二口醇香流芳,第三口永世难忘。的确,诚不欺他。
达娃看到他喝第一口立马就变了的脸色,没忍住偷看他时狡黠的笑意。直到第二口和第三口之后,他才适应了过来。
这里的酥油茶的确很纯正,打得很好,油和茶都分不开。他学着达娃的动作,吹开了浮在茶面的油花。最后也并没有喝干,碗里留了点漂油花的茶底。
他看到了打茶的奶奶笑意更甚,知道自己入乡随俗了。
达娃和老妇人用藏语聊天的时候,他又举起了相机。她们都在爽朗的大笑,像格桑花一样好看的达娃正是最美好的年纪,老妇人笑起来时脸上横生的沟壑流淌过岁月的痕迹。
可是在格尔木,新旧交替,和谐共存,亘古不灭,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而纯粹。
这顽强盎然的生命力几近让他喜极而泣。
人们都在好好生活。打着香醇的酥油茶,揉捏着香浓的糌粑,有远客来访会热情的举办篝火宴纵情歌舞。
高山古寺的鸣钟、飘扬的五色风马旗佑福着安居乐业、努力生活的人们。
吾心安处。
04
沈牧野在这里呆了快两个月。
期间多吉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鸣亮的啼哭划破了苍穹的静那刻,多吉一个一米八几的刚强汗子没忍住哭了出来。旁边的居民都来为这个新生儿送来真挚的祝福。
那是沈牧野第一次面临新生命的降临,人们都浸润在无边喜悦里,同红日与玉月分享这份新生的欢喜。
达娃还会带他去草原上骑马。马儿在奔跑,风在他身后追逐,前边一身红裙的达娃是天地间最明艳的亮色。
何为自由?是此时此地。
他们还去了最大的戈壁滩。在被日光晒得滚烫的黄沙里看到点点青葱的绿意。荒芜中挣扎向生的绿植。他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达娃还带他去采摘黑枸杞。广袤的沙漠一望无垠,而黑枸杞的种子肆意在这片土地上野蛮生长。
即便风吹日晒,即便大雨滂沱,它也仍在孕育着生命。
达娃说,黑枸杞就像格尔木人一样,执着而坚强。
手中揉捏着几粒新鲜采摘下的黑枸杞,沈牧野想起了小木屋里勤勤恳恳打酥油茶的奶奶,即便她的眼睛早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浑浊,即便她早已被延绵的高山压弯了脊背,即便她细嫩的容颜早在时光里变得黯淡无光,可她每天仍旧守着一碗茶,静听过往人的故事,然后寄予他们最纯真的笑意。
她最清寒穷苦,也最是荣华富足。
夜晚他和达娃躺在草原里,新鲜的、刚冒芽的草尖微微扎着他的肌肤,几分痒意。
他的脑袋枕着手臂,看布满了星星的天空,问达娃:“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达娃得意地仰头指了指天边悬挂的月亮:“是月亮。德吉,有平安幸福的意思。我的名字达娃,是月亮。”
如今达娃的汉语说起来通顺了许多,腔调虽和说惯了的人不太一样,但总有种别样的风情。
她说她是月亮。
平安幸福的月亮。
沈牧野目光注视着那轮皎皎明月,今晚他没带相机,只能在心底慢慢描绘圆月的洁净与美好。
四周都很静,唯有风声。
他想起了来这的第一天,多吉也跟他说,格尔木最不缺的就是风。
“后天...你什么时候离开?”良久,在沈牧野以为达娃睡着了的时候,她开口了。
他记起了自己的归途。他已经在这里停留了两个多月。他的相机早已拍满了所有的胶片。
没有摄影师会在一个地方停驻这么久。
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想离开。
“也许是凌晨吧。”
“沈牧野...如果你凌晨走,我不会去送你的。我已经睡着了。”
这是达娃第一次叫他的汉语全名。她好像在小朋友赌气放狠话一样,有些愤愤然的生气。原本沉重的阴霾被她驱散了些许,他从胸腔里闷出几声笑,即便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他笑个不停,达娃被他气走了。
他一个人在旷野又躺了很久,久到月亮被飘过的云围绕,才对风说话。
月亮,如你之名,祝你平安幸福。
05
回去后他将在格尔木拍下的照片洗出来办了一个小型的展览,得到的全部资金捐助给了格尔木的这个小镇做建设。
他在微博po出了他最喜欢的那几张照片,一位同为摄影师的博主私信给了沈牧野一张双人图。
图上是达娃带他逛集市的那天,她走在前边,中途拉着沈牧野的手腕那刻,他们的背影逆着光,被路过旅游的这位摄影师觉得很有意境拍下储存在他的镜头中。
后来经多吉的传言,格尔木的这个小镇里,某天一位城市来的摄影师,离开时带着格尔木的一轮月亮走了。
他遇见了草原上的神女,教会她的第一句生硬的普通话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