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要选这样一本书,首先是因为它的标题,个人认为遇到最经典的对鸦片战争两个国家的评述。这书由两个外国人合写,一为特拉维斯·黑尼斯三世,名头冠冕堂皇,我孤陋寡闻,颇感陌生(原想写未曾听说,可是感到对这位国际声誉的教授未免大不敬)。但是既然标明“三世”,自然气势不凡,俨然一种其史学传统世代相传之味。另一位弗兰克·萨奈罗,也是国际著名的记者和专栏作家。
同样由知名的一位19世纪英国史专家和另一位史学上颇有涉猎的专栏作家携手,这样一本书隐隐令人期待。我不知道此书会对人们现有对鸦片战争的认识产生怎样的影响,也不知道一本这样的书是否能够作为“学术著作”来考察。在这之前,我就被卷首序言中的一段话就牢牢吸引了:
“我想像这这样一幅场景:哥伦比亚麦德林可卡因垄断集团成员成功地发动一起对美国的军事袭击,迫使美国允许可卡因合法化,并允许该垄断组织将毒品出口到美国五个主要城市,不受美国监督并免予征税;美国政府还被迫同意贩卖毒品的官员管理在这些城市活动的所有哥伦比亚人。此外,美国还必须支付战争赔偿1000亿美元——这是哥伦比亚向美国输出可卡因所发动战争的花费。这幅场景当然荒谬绝伦,就连最出格的科幻小说作家也无法做出如此狂热的想象。然而类似的事件在19世纪的中国确曾发生过,而且不只一次,而是两次。但是两次战争的挑起者都不是蛮横无理的哥伦比亚毒品销售商,而是当时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大不列颠,它把类似的条件强加给了中国。”
比喻别开生面,着实令人击节一番。事实上本书最吸引我的是它叙事的情境,夹杂着作者的评述,有时诙谐,有的读去又使人感到惊愕和痛苦,有些地方着实要教人在挣扎中反思——,或者在反思中挣扎。
卡尔· 冯·克劳塞维茨曾经写道,“战争是另一种形式的外交。”本书认为,滥用违禁物则又是外交的一种形式,而且有时是较战争来得有效。当然,19世纪深受鸦片之害的民众可能并不太乐意赞同这种轻飘飘的说法,这显然无视于他们所受的折磨和痛苦。结合前面哥伦比亚毒贩的事例,我们看到此书还是开宗明义地站在西方传统的对鸦片战争的观点上,认为这场战争最终反映的还是文化冲突。认为英国是出于对自己所受的待遇的抗议,为了在东方得到作为一个平等国家的地位,而不是被视为从属国,“即便给成千上万的黄种人提供毁灭性的毒品也在所不惜。”
这种中西学术界争端由来已久。本书中的反思已经比过去前进了一步,而且序言中也提到:“此前,西方出版的关于这场冲突的书籍都经过了欧洲中心论史学家观点的过滤……”而这本书深入历史深处,正视了英国在那场战争当中输出鸦片的罪恶,以及随之而来的侵略暴行,认为鸦片战争是“权力与腐败、人性的脆弱、贪婪和愚蠢的戏剧性演绎”。同时,作为序言的结尾,作者引用了一位历史学家的话:“鸦片是被放到驼背上带到了中国,它最终折断了这个民族的脊梁。”
于是再回到引人注目的标题上。鸦片战争:一个帝国的沉迷,以及另一个帝国的堕落。这种论断形象而精妙。然偶尔私以为,用沉迷不如用“沉沦”,仅仅是“沉迷”程度仍嫌太轻,似乎无尚大雅,而“沉沦”就失陷得有亡国之虞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然而沉迷有另外一种含义,而且是略带讽刺的。宗所周知,鸦片最先是在中国上层社会流传开的,最后连同上层统治者都嗜烟如命。文中写出了战争前近百年的鸦片输入史,描绘中国人在吸烟上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发明:将吞食改为点火与其他麻醉品混吸,颇似现代吸海洛因,使得吸食的快感增强,也使鸦片的消耗量更大。因那整个民族的迷恋,西方侵略者以及后来持同样论调的历史学家才要强词夺理:“如果你们国家不再消费鸦片,那我们也不再出售。”然而恰恰是他们忘记了,中国是在他们“帮助”之下引进和依赖这种违禁品的。这已经无关一般的贸易,而完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阅读本书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可以聆听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声音来讲述耳熟能详的故事。我们长久被限制在国内的视野,终于能够越过大洋彼岸去寻找当时的画面。当中有丰富的细节,包囊了更多的人和生涯。使得这段历史再也不是遥远抽象的演绎。年代陡然变成一个大舞台。各种人,怀着不同的思维信念络绎不绝地登台而又下场。故事不再简单,而是羼杂了丰富的转折和内幕,激烈的论战。似乎历史每前进一步,都要在来自无数事件的彼此磨合、嘈杂和碰撞下,在主要人员企图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力量下,在如同迷藏一般的军事、外交与权术的抗争中,艰难前行。
与其他描写鸦片战争的书不同,故事在它于书中本该结束的地方开场。它讲述火烧圆明园这一震惊中外的浩劫,运用倒叙的镜头,缓缓推出背后的战争,以及战争中的个人生涯。关于林则徐、邓廷桢,也从一个西方人的视野中将他们再度描绘。在其他举足轻重的角色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小乔治·斯当东。在马嘎尔尼出使的时候,有人告诉乾隆说这孩子在来中国的路上学会讲汉语,乾隆跟他谈话之后对其大加赞赏,赐其锦囊一个(西式语言称其为:“黄色钱袋”),25后跟随安赫斯特伯爵再度访华,也正是这位乔治·斯当东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力劝伯爵不要下跪,使整个中西会面告吹;而首位领事律劳卑,又是如何由赋闲安逸的退伍老兵,悲惨地变为吃力不讨好的强硬分子;在对中国态度上,著名的义律竟比著名的璞鼎查还要温和;最著名的当归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伯爵。其祖父曾经盗走古希腊万神庙的浮雕,而令其姓氏蒙上文物盗窃者之羞。继任的额尔金伯爵曾深感忏悔。然而也正是他使得文物破坏者这个称号永远地戴在了家族头上。他在日记中喃喃自语地写道:‘我不是小偷’……”
而这当中也有令我隐隐作痛的时候。当读到中国的闭塞落后却骄傲自大(对此书中作出了理解性的描述,却无法抚慰那种羞辱的情感);读我粉饰虚张的陈规陋习在历史上接受审判,读到那些关于战争的细节,以及种族冲突,尤其是对双方那些无辜人民的伤害之深,读到无论国家的有识之士如何慷慨大义与牺牲,历史车轮依然朝着毁灭的方向前进,这种切肤之痛难以弥合。书中并没有明确给出中国失败的具体原因,但每一个读着的人,心中自有一道衡量的记忆。
同读三联出的1994年茅海建著《天朝的毁灭——鸦片战争再研究》,不禁感叹中西写史的差异。茅著颇能代表中国的史论,纲目清晰、条理分明。而西方同类著作大概是传于希罗多德一门,历史变成一堆叙述,插叙各种背景、评论、幽默和轶闻的杂烩。一同学在考前急读斯氏的《全球通史》时就抱怨过,这么写的书根本不能拿来作教材,因为主线都淹没在旁逸斜出的叙事当中去了。而我认为,这恰恰表现中西方史学的著作观。读中国的史学,总是总是条理分明的,而作者写文章也大多全为观点服务。像《鸦片战争》插叙的许多解释和背景,在茅书中就会用标注的方式罗列文后,这样可以使文章枝节井然,一望便知。西方的史学也许认为,具体的纲纲线线感兴趣的人自行会去归纳,而著作应该提供丰富的史料,以供读者独立去作出结论。作者只是理出大体的脉络,并且在各个部分进行蜻蜓点水式的点评。两种写法各臻其妙,也因欣赏和口味的差异而各有取舍。
本书的一个显著的特征是,与中国史学家不同,它倾注大量的感情在所谓的“文化冲突”之上,如下跪问题,称谓争端,地位象征的互探等。在许多章节中都能找出中西方因不理解产生的笑话、闹剧、冲突和悲剧。
同是对马嘎尔尼访华,我们主要是认识清朝的闭关锁国,而书中则表现文化间的互不理解。作者不惜笔墨来表现两个文明之间的误解,既有中国对英国的,也有英国对中国的(当然一个有趣的地方,作者认为中英双方都对于所谓的国家尊严犯着不知变通的错误,而且事实上这样的矜持没有必要。)
火烧圆明园一章的末尾写道:“这场冲突在100年前就已经开始了”。第二章于是追溯到乾隆时代中西文明早期的碰撞。作者在以后的章节仍隐隐暗示:鸦片战争实际就是“两个自认优越国家之间的冲突”。然而恰恰这一点是我所不能赞同的。在我看来,冲突的确存在,却不能作为主流对待。否则这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邻居拜访一个主人,要求双方友好相待并且互惠互利,结果却遭到主人的无礼、冷遇和傲慢,连主人一方的有识之士,大概也为那邻人的遭遇报不平,认为主人家自高自大未免太不讲理。不料邻人再次归来时已变成骗子和明火执仗的强盗,声称要为过去受到的待遇讨回公道。此情此景,大概每个旁观者都被迫得用“瞠目结舌”来形容。
火烧圆明园既是开端也是结束。但与书中所叙的不同是,这场战争的影响并不因此而告一段落,却向着将近100年时间和1000万平方公里土地深处伸展。但作者并没有表现出了解这方面的趋向。他所关心的是文化冲突和鸦片传入所带来的后果,而我们许多人,更关注随着鸦片滚滚而来的帝国主义的入侵。
此书曾不止一次地在书中某处将英国军事行动叱为:侵略!但他们忽略的另一个方面是:这场战争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扩张。扩张和侵略起点相同,但到达的终点是不一样的。
如果不辨明侵略和扩张的差别,那么似乎英国对中国的企图,也仅仅限于哥伦比亚贩毒集团对美国的企图一般,实际上二者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英国作为一个拥有各层阶级利益的国家,对这场战争野心,或者说诉求更大。英国在这场战争中达到的目的和攫取的利益,包括控制当时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的中央首脑,攫取一国海关倾销商品,随心所欲地将他国变为殖民地……所有一切,区区一个贩毒集团的首脑怎么能去策划和想象?
说白了,鸦片只是英国的一项工具而已。国内如此强烈的道德争端,然而在赤裸裸的利益前一切正义呼声都那么不堪一击。鸦片是一块破门砖,敲碎了,也就失去了价值。如此耗费苦心觊觎的,仍是几个世纪来,那些属于东方的财宝。
这本书从头到尾都在写鸦片,最后关注的仍然是鸦片。在战争的影响上,在327页,书中的末尾,它用短短一段话表现英国的经济入侵,对主权、领土和掠夺几乎没有提及。在鸦片问题上,它则走得更远,为我们讲述了这种世纪毒品的最后没落。
此书在许多方面都显示出一种历史的良心和理解,它引用了英国反对党议员一段引人注目的话“……这场战争从最根本上是非正义的,将让这个国家蒙上永久的耻辱,这种耻辱是我不知道的,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我们的舰队成了海盗的旗帜,它所保护的是罪恶的鸦片贸易……”
然而它承认英国发动这场战争的性质,但总体而言仍显得节制而有限度,宛如一个人避开令他心中不安的某件事而不愿过多谈及。当然,我觉得那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已经尽其所能来公正客观地评述这段历史。鉴于各国学者们所处的立场和本土文化的热爱,我们完全可以用宽容的心态而设身处地。在现有状况下,如果换成我们来写这些内容,大概不可能说出更加令双方都觉得满意的话来。于是又想起孔子“史隐”,想到不同的文明之间各执一辞地截取历史中某些段落而为自己辩护。但在时空发展脉络当中,历史始终是一个联系的整体,而不能被轻易割裂的。
我国正步入一个多元时代,也是中国逐步走向开放并与国际接轨的时代,更是中华文明在全球普及和传播,并与各种发达文明产生碰撞和融合的时代。在这时代中,我们的思维、观念和论点无不受到来自多方的挑战。直到今天,西方学术界对这场战争的认识:依然固执地认为这场战争主要是一场文化冲突。而我们站在受害者的角度,则认为它应该具有更多含义。
如果有人想对一个历史案件有比较客观真实的考察,他就必须对法庭两方面的辩词都应予了解。这也就是这些书为我们蕴含的价值。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可以看到在近代文明的开端,人类又是如何地失去了文明,而任世界由弱肉强食主宰。战争中,中国沦陷了近代的主权、独立和自主,输掉了一个国家的尊严、人民的命运,以及自由发展的前景;英国则在全球扩张撕下了最后的理想主义面纱,昭然若揭了在后世眼中无法掩盖的殖民主义面目。
鸦片战争对参战双方都是一场耻辱。西方,因为耻辱而将它遗忘;我们,因为耻辱,而将它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