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到了,天渐渐热起来。我站在阳台望去,满眼一片浓绿。碧玉间黄金竹顶着一片翠绿,风过时,犹如大海翻起的绿波,一层一层,向着农家的屋顶推去。除了竹林,门前还有两棵苍绿的松树,它们像祖孙俩手拉手站在那里,它们虽不及黄山迎客松那样传奇,但那种昂扬的气质立马让它们在众多植物品种中鹤立鸡群。旁边是一座拱桥,桥下是大运河的支流,河水不算清澈,仍如一面镜子,清清朗朗地映出苍松和桥体的影子。
我住在乡下,虽有点偏僻,但小饭馆却很多;当然,人也不少——坐在亭子里乘凉谈天打牌的老人;在篮球场挥洒汗水的健壮青年;穿着整齐校服哄笑而过的学生;躺在婴儿车哭着要吃奶的新生命;还有劳作了一天的工人。他们一起出力,让小小的村子欢闹起来。下班后,那些不想在家做饭的,便去饭店随便炒两个小菜,因多是外地人,菜一般要辣;当然,酒也要烈的。在饭店的右手边有个新联超市,一进门的架子上摆着大酒坛,上面标着四个大字——琅琊古道。因酒味纯正,度数高,多是粮食酒,备受顾客青睐。
和开心饭店的老板娘相识是在去年冬季。
那时,我刚搬过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看着没有打扫的厨房,便想去饭店随便吃点。下午五六点钟,突然下起了雪,雪花迎着凛冽的寒风洋洋洒洒地飘向村落;正值下班高峰期,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向集市走去。街上,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袄,菜市场里挤满了人;刚出笼的包子热气翻腾;搭着红色帐篷的水果摊不时传出叫卖声;熟品铺子里有现打豆浆,当然,玻璃柜里悬挂着的焦黄烤鸭是最具诱惑的。
我历来有个习惯,就是随大流。在淘宝买东西也是如此,哪家销量好就在哪家买;吃饭也不例外,秉着我傻大家不傻的观念,来到客流量最大的饭店。我抬眼看看,招牌上写着“开心饭店”。
这时,有个小男孩向这边走来,他嘴巴对着手心哈气,接着双手反复搓弄着,他嬉笑着说道:
“老板娘,两份炒河粉打包。”
“好的,你爸呢?”
“窝在家里打游戏呢。”
“真不是东西。这么冷的天,让你一个人跑出来。”老板娘咧着嘴半开玩笑地说道。
小男孩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不敢回话,尴尬地笑了。这时,锅里的油烧开了,火苗噌一下在锅底燃烧起来。老板娘把锅颠起来,让油沿着锅边旋转,火苗更旺了,像是杂耍艺人在表演喷火。她迅速把一份准备好的河粉倒下锅,刺啦一声,锅里的火终于熄灭了,她娴熟地颠着锅,大勺在锅里有节奏地搅拌着,那河粉如同奥运会上的体操运动员,蹦着、跳着、翻滚着。不多时,两份溢满香气的炒粉就好了,小男孩提着两份河粉雀跃着跑远了。我惊诧于老板娘精湛的厨艺,站在原地发怔。以至于她问我吃什么时,我像是悬浮在空中,还没有落下来。她嗓门很大,带着安徽口音问道:
“你吃啥?”
“哦……也来份河粉吧。”
“刚到这边吧,以前没见过你。看到刚才那男孩了吗?他母亲上吊死了,怪可怜的。他家还有房子出租呢?只要四百一个月,装修得比别家都好,可知情的人哪敢去租。夏季时开始招租,到了秋季快结束了,硬是没人住进去,房子空落落的;我可不怕,咱老百姓穷都不怕还怕鬼?我现在就住那里。”她指着前面一条街的方向介绍着,说话间,河粉已然出锅。
“你胆子真大啊,我一个大男人都不敢住那种地方。”我不禁暗自称奇。
雪下得更大了,路灯适时地亮了起来。里屋坐着很多人,也很嘈杂,我好不容易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们有的在划拳;有的吹捧着家乡悠久的历史和出现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著名人物,时而聊得津津有味,时而借着酒劲儿争论不休,时而豪放地放声大笑。他们的思维甚至跨越了东北,大谈俄乌局势;我静静地看着,嗟叹高手在民间。
我吃饭这会,外面的人流量小了。老板娘停下手里的活,和这群吵闹的人坐在一桌,他们谈笑风生,像亲人聚会。由于邻桌相对而坐,我这才看清她的脸。她生着圆脸蛋、浓眉、长睫毛;皮肤有些暗黄,可能常年跟油烟打交道有关;发际线有些后移,年龄大约三十七八;她的眼神显得火热和真诚,仿佛透着男人的英气和干练。她把酒杯高高地举起,大声说:“下雪了,代表一年结束了,谢谢你们这一年关照我生意,这餐我请。来,冷得很,我敬大家,喝杯烧酒暖暖身子。”他们在欢笑中碰杯。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板娘站起身,端了一盘瓜子向我走来。
“雪太大了,再坐一会儿吧,嗑嗑瓜子,等小一点再走。”她已喝了两杯烧酒,满脸通红,走起路来有些踉跄。
我说:“谢谢。”
她扭回头大笑着说:“不收钱的。”她笑容可掬,在这寒冷的冬季,我感觉心里暖暖的。
我重新坐下来,悠闲地嗑着瓜子,她也坐回原位置。这时,一个约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门外跑进来,浑身落满雪花,她朝着老板娘扑过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老板娘把她抱在怀里,双手不住地拍打着女孩身上的雪花,嘴里埋怨地说道:
“干啥去了,作业不做了。”
“打雪仗呢,小冬瓜打不过我,就拉着他爸爸一起打。他们把雪团子都打进我耳朵里了。”女孩委屈地说道。
“打不过你不会跑啊。”老板娘脸色黯淡下来。
“我跑了啊,可他们追我啊。为什么小冬瓜有爸爸,大家都有爸爸,我却没有爸爸。”女孩突然发出灵魂的拷问。我才知道女孩是单亲家庭。再看老板娘时,她立马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然没了刚才那种豪气,她双肩耷拉下去,脸色像是下午的天气,从晴朗的天空变成彤云密布。
小女孩被安排去写作业后,一个胖妇人说道:“妹妹啊,我说你也应该给小孩找个爸爸了。女人啊,一个人哪能撑起一个家。早晚要接送上学,还要洗衣服,辅导作业,现在有一小撮教师不作为,什么都安排给家长干,最重要的是你还得赚钱养活一大家子。”桌上的人都跟着附和。
老板娘苦笑着说:“你们能保证没有血缘关系,男人能一辈子对我女儿好吗?即使有幸被我遇到了,男方的父母能接受吗?现在的社会,大家总喜欢拿着偏见和有色眼镜看人,我更在乎的是她能不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她的爸爸,不,他不配做我女儿的爸爸,那个畜生给了我太多的创伤,我至今都没能走出阴影。”
胖妇人好奇地看着老板娘说:“认识快一年,你从没提起过,给我们讲讲呗。”
老板娘显得不情愿,或许这伤疤还印在心上,她淡淡地说:“其实没什么好讲的,他是个赌徒,输了一百来万,至于具体多少我不记得了。那段时间,他常常寻死觅活,用跳楼来吓唬我。我安慰他,把他像小孩一样抱在怀里,对他说‘没事儿,我们一起努力,都会好的。’我以前在老家带孩子,啥手艺都没有,只会做饭,就想着开个小饭馆帮他渡过难关。谁想他整个人都颓废了,天天喝酒,我一个人从早上六点忙到凌晨,就这样过了七年,我把他的账全还清了。”
我们都安静下来,听着老板娘讲述她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从心底开始佩服起她;同时,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让我心里升起一团怒火。我情不自禁地说:“老板娘,后来呢?”大家都把眼光聚向她。
“狗改不了吃屎,后来他借高利贷又赌输了五十多万。再后来,我的心彻底死了,也就跟他离婚了。哎,不提了,努力活着,身后空无一人也好,活得不如人也罢,硬着头皮去做吧。”
故事告一段落,瓜子磕完了,雪停了,我起身向家走去……
回到今年夏季,外面正下起蒙蒙细雨,细雨打在低洼的积水处,像无数小蚊子扑向平静的湖面,青色的水泥石墩上刻着怒放的莲花,它和池塘里的莲花交相辉映,风来的恰是时候,两种莲花一假一真,一静一动。黄昏时,粉色的月季上沾满了水珠,汽车大灯照向它时,它们越发晶莹剔透,我像是置身于满带朝露的丛林。我经过一家屋檐,昨天,这墙角下的小草整个身体被积水淹没,可现在再看它们时,发现已从黑色的淤泥里把头抬了起来,高高地昂着,迸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门前的两棵松树坚强不屈地矗立在那里,它们经历了无数的风吹雨打,以及时间的雕磨,依然不畏艰难,镇定自若。这两颗劲松让我不由联想起老板娘和她那可爱的女儿。
那晚,我独自走过开心饭店,又看到老板娘一个人忙碌的身影,小女孩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她长高了很多。我在黑暗里慢慢走着,想着自己经历挫折时的萎靡,和她相比多少有点相形见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