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

图片发自简书App


一进腊月,庆军就反复播放着“常回家看看……”,雪华知道他又在做说服她回家过年的准备工作了。

庆军的老家在泰安,早年,父亲退休后,他便接了父亲的班来到这个城市,经人介绍,认识了当教师的雪华。

  “不是我不想跟你回家,实在是受不了挤车的待遇!你忘了去年国庆节受的那洋罪了?”雪华提醒着。

去年十一长假一开始,庆军就携妻儿踏上了回老家的路。在济南长途汽车站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赶巧那天还下着小雨,最后还是从车窗把儿子填进去占了位子才挤上了车。

庆军并不搭话,眯着眼看着雪华,不时地随着调子轻哼几句歌词。他了解妻子,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话说的硬邦邦的,架不住自己软缠硬磨。

过了腊月二十,年味渐渐浓了些。雪华的学校放了假,便在家里整理家务。庆军这些天表现特别好。陪妻子逛商场买衣服本是他最为头疼的事,可这回却主动提出来,还饶有兴致地做雪华的高参:这件短裙挺适合你,那毛衣太花哨……

平日里吃过晚饭,庆军便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上的新闻体育节目。看着雪华擦擦扫扫的,偶尔奉承一句“老婆就是勤快!”这几日也一反常态,又洗衣服又做饭,还抢着擦地板。雪华看在眼里,心中只是暗暗好笑。

庆军应算个孝子吧,平时只要厂里放假,他总要回家看看二老。今年儿子浩男暑假时,庆军还把他送到老家呆了两个月。只是春节回去的少,算起来也有几个年头了吧。前些年是因为孩子小,怕冻着他,如今儿子都三年级了,今年再不回去,恐怕有些说不过去了。

腊月二十六,雪华拿起了电话,打给泰安的婆婆,听筒那端传来的是婆婆一迭声的“恩恩,好,好,回来就好。”

庆军的厂子本是从腊月二十九才正式放假,照顾家远的职工,二十八就可以起程了。一大早,庆军便乐呵呵地张罗早点,一家人简简单单地填了填肚子,便加入到春运大军中了。

等车的时候,天色阴沉沉的,雪华便有些担忧,好在今年的春运加班车明显增多,路上的一切都比预料中顺妥的多,只是因为浩男有些晕车,打不起精神,这也多少扰了庆军兴奋的心情,不时地询问儿子的感觉。

雪华看看窗外渐渐飘起的细细的雪末,心头不免有些发怵。都说今年是暖冬,可立春后天气却骤冷了许多。庆军老家的人似乎都格外耐寒,大冬天里,屋门也不懂得关严,四晾八敞的,任凭冷风逍遥入内,还说这样室内外温差小,不至于出门受凉。想到这里,雪华不由得抱紧了胳膊。咳,算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可厚非。

                         二

颠簸了六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养育了庆军二十多年的小山村。行李带的并不多,庆军没让家里人来接站。儿子下车后,渐渐恢复了小孩子活泼的天性,出笼的小鸟般雀跃着向奶奶家中奔去。等雪华和庆军走进那条熟悉的胡同时,公公早已迎了出来,婆婆也笑着牵了浩男的手站在大门口。

“到家的感觉真好。”庆军说。

老父亲接过雪华手中的包。

“爸,您的身体还好吧?”雪华问候着。庆军的父亲前两年犯了心绞痛的病,老人生性好强,凡事不愿落在人后,有了这病以后,走路急了都上喘,繁重的庄稼活也只好撂下了一大半,只在农忙之时给老伴搭搭手,心里便老感觉自己不中用了,所以小两口就担心老头的身体。

“没事!”和在电话里的语气一样,什么时候询问都是这俩字。

进得院门,一只脏拉叭叽的小黄狗迎上来叫了几声,浩男挣脱了奶奶的手跑过去和小狗闹了起来。宽绰的院子里喂了好多牲灵。一只大绵羊懒懒地踱着步,几只山羊被绳子拴了,系在靠西山墙的一根柱子上,五六个铁笼子架在西南角,里面喂了几十只不同品种的兔子,还有十几只在院里随地大小便的公鸡母鸡也不时地跑来追去的。

“爷爷,这小黄狗什么时候喂的?我放暑假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到?”浩男一边逗惹小狗,一边和爷爷搭着话。老人帮庆军把行李箱搬到堂屋里,回头笑着对孙子说:“这小狗才两个多月,你怎么会见到!说起来这小狗也怪可怜的,就那么丁点的小东西,没人要,跑咱家了,你奶奶喂给它点吃的,就再也赶不走了。现在倒是胖多了。”

雪华跟着走进堂屋里。老式的八仙桌和太师椅都是刚擦过的样子。水泥地面也还有水洒过的痕迹。“真干净啊。”雪华随口说着。婆婆笑笑没说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剥了根葱走出屋去。却见公公拉开菜橱的玻璃,指指洁净的杯碟碗筷说:“你娘听说你们今天回来,从一大早起来一直忙到现在,高兴得都忘了说累啦,就怕你们嫌家里脏,家里冷。哟,说到冷了,我赶紧给你们生炉子去。”

看着老两口忙天活地的,雪华看了看幸福的庆军,走出门去,站在月台上招呼儿子:“浩男,雪下得大了,快进来。”

雪真的下大了,一会儿的功夫已遮严了地皮,小黄狗竟似已和浩男混熟了,摆甩着小尾巴跟着跑上了台阶,见浩男站在廊檐下看雪,也跟着像模像样地往院里瞅。

这时候,庆军已倒上了水让雪华洗脸。

“这一路上也真够脏的。”雪华走过来,却见脸盆旁边放着一块香皂和一块透明皂,竟然都还没有开封,一定也是刚买的,雪华心存感激地望了望在灶屋里做饭的婆婆。两个老人平日里省吃俭用,在年轻人眼里的生活必需品在这里仿佛已变得可有可无了。

“咳咳……”听见咳声,庆军忙跑到西厢房,拉了父亲出来。“怎么这么大的烟?不会是烟囱有问题了吧?”

“对了,”听了儿子的提醒,父亲一拍大腿:“烟囱顶上还堵着呢!”“啊?怎么,这一冬天你们就没点过这炭炉子?”庆军苦笑着问。“没有,买了一千斤煤,就等你们回来烧呢。”

“看你们这样是想攒成资本家呀!”雪华忍不住插了一句,“家里又不是真的没钱,说过你们多少次了,就是不懂得享受生活,老脑筋!”

等婆婆把一锅热腾腾的面条和几个荷包蛋端上桌的时候,雪华已经帮着庆军把新买来的VCD和电视机连接好了,放上了老两口最爱听的豫剧片子。

门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些,有的已成了雪团儿。

                        三

庆军第二遍催雪华起床的时侯,已是早上七点多钟。睡在婆婆新做的又大又厚的棉被里,雪华真有些舍不得离开。听得门外庆军正在清扫下了一夜的雪,婆婆也正忙着喂那些鸡鸭兔子,雪华咬咬牙坐起来。掀起窗帘的一角,却看见浩男正和小黄狗闹腾。这孩子竟不像在家里时那样爱睡懒觉了,刚换了地方感觉新鲜的缘故罢。

腊月二十九是老家的人忙着炸丸子的日子。雪华在起床后换上了婆婆给她新买的平底的棉鞋。这靴子虽不好看,却真是又暖和又舒服。公公从地窖里取出存了几个月的水萝卜,通红通红的,跟新刨出来的一样鲜。浩男见了,忙抢了一根去喂小兔。雪华挽了挽衣袖,从院里一口老大老大的水缸里舀了水一遍一遍地洗净萝卜上的泥,再跟婆婆一起把萝卜剁碎了,倒上面粉,拌上葱姜盐等作料,等着下锅。灶屋里,一口大铁锅嵌在垒砌的大灶上——这里家家都烧这样的大锅做饭。婆婆往锅里倒了油,雪华便学着婆婆平日的样子,坐了低矮的马扎,一手往炉膛里添柴,一手有节奏地拉着风箱,咕——嗒,咕——嗒,火苗便在炉膛里窜动起来。

爷爷,这根好看,再多拔几根。雪华闻声望去,却见浩男正指点着爷爷从大公鸡的尾端拔鸡毛呢。老人逮了两只公鸡,给它们灌上了几杯酒,准备等会儿杀了过年用,可这小家伙却心血来潮,说他在学校里买的鸡毛毽子是假冒伪劣产品,非缠着爷爷给他扎一个货真价实的。见爷爷笨手笨脚,浩男忙又拉了奶奶过去帮忙。

“多少年不玩这玩意儿,都忘记怎么扎了。”婆婆一边琢磨着,一边跟老伴说着话。雪华也丢下风箱凑了过来,一家人你指我点,最后还真把一个鸡毛毽子给扎成了。浩男第一个抢了试踢,却没踢上几个。雪华接过来,一口气踢了二十几个,看公公在一边有些跃跃欲试,便打趣儿:“爸,您也试试?”

“你可别小瞧咱爸,老头子当年在部队上也是活跃分子呢!”庆军也被这气氛感染了,“爸给你儿媳妇露一手!”

公公哈哈笑着接过雪华扔过来的毽子,怕院里的雪滑,又走到月台上的廊檐下,试着踢了两下,找了找感觉,接着竟一连踢了十几个,还真不比雪华差到哪儿去。惹得浩男瞪大了眼睛,惊奇地冲爷爷直伸大拇指。

“雪华,灶里的火灭啦。”婆婆笑呵呵地招呼儿媳妇,“瞧你们爷俩,倒是越长越小了!”雪华跑进灶屋里,赶忙往炉里添了几根柴,重又拉起了风箱。炉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这回倒是没觉得冷。

娘俩一面唠着家常,一面忙着手里的活儿,一个忙锅上,一个忙灶下,没用多久便把该炸的丸子和肉都炸完了。

那边庆军也帮着父亲把两只大公鸡连杀带屠的收拾好了,婆婆细心地加上大料,把鸡炖在炉上。

一股浓香的鸡味伴着年味飘在小院的空气里。

                         四

庆军的老家一直延续着贴新春联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赶在年三十的下午在各屋的门上张贴各式的对联。

吃过早饭,庆军的父亲先是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满本的春联——这是老人多年来记录下来的。接着又拿出一年来动不了几次的文房四宝,爷三个便围在大方桌上写起了春联。

雪华忙着和婆婆包饺子。馅子是两样的,一盆羊肉馅是婆婆腊月二十六接了媳妇的电话到集上买了九斤羊肉剁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剁好的,另一样是鸡蛋素馅,婆婆说大年初一的早上要吃素馅饺子,预示着一年素素净净的,没有烦七乱八的事儿。这是老家人的年俗习惯。雪华一面擀饺子皮儿,一面听得儿子拖了长腔摇头晃脑地吟诵春联。偶尔有念了半边的错字,便惹得一家人一阵子的哄笑。恰好隔壁西邻的学彬爷爷来串门,看到这情景,凑趣地说:“这才像过年嘛,团团圆圆的,多热闹。去年你们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没半点过年的劲头。直到腊月二十九,你爸才在集上买了二斤肉……”雪华听了,红了脸偷偷望望庆军,心中便隐隐有了些自责。

等到各门上的春联都张贴完了的时候,天也快黑了,雪华饶有兴致地挨个门地读了一遍,无非是些“天增岁月人增寿”之类的吉祥话,倒是那三轮车上的对子让雪华觉得新鲜:车行万里欢喜喜,人走八方顺当当。这便是寻常百姓简单真实的想法吧,借这年节的喜庆,把心底的期盼写出来,贴上去,心里便会踏实许多。

这会子,婆婆已张罗了一桌子的菜,有鸡有鱼又有肉,图的是大吉大利、年年有余。雪华帮忙摆好了酒杯碗筷,庆军把父亲提前烫好的酒倒在杯里。

“来,过年了,喝一杯!”浩男的爷爷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人自有了病,两年了,很少这样喝酒,今儿高兴,话也多了许多,从年轻当兵时的经历开始一直说到现如今的幸福日子。

天南海北地各自忙活了一年,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的日子还真是不多。其实,只在新年的除夕夜才得以团聚的又何止庆军一家呢。

“爸,你少喝点。”雪华微笑着劝阻着,又给婆婆夹了些菜,“娘,你也快吃吧,浩男大了,自己会吃的。”坐下这么久,老太太只顾歪着头慈爱地看着小孙子吃——浩男的碗里已装不下了,老人自己却还没吃几口呢。

看了眼前媳妇送来的菜,婆婆含了泪笑笑说,“知道你们忙,不能年年回来,可这心里却还是老盼着,就想你们能天天都在跟前才觉得踏实。”

“瞧这老太婆,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公公忙打圆场,“他们年轻人能跟咱们一样整天窝在家里?能在心里常惦记惦记我们就该知足啦。浩男,来,再给爷爷满上!”

喝过了辞岁酒,再放一串喜庆的鞭炮,一家人在融融的笑意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村里的鞭炮声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地响了整整一个除夕夜。

雪华使劲睁开双眼的时候,天已大亮。生活好了,这一年又一年的光景过的真快。小时侯日思夜盼的年就这样有声有息地来了。雪华正自发着感慨,却听到了庆军招呼儿子的声音:浩男,给爷爷奶奶磕头!一面说,一面看看从屋里走出来的雪华。见她只是笑,也不再勉强,便拉了儿子,正经八百地给父亲母亲磕了四个头。

这老习俗都多少年了,可就是改不掉。年初一给长辈们拜年也就是客气地说些中听的过年话就是了,可庆军的老家至今还延习着跪地磕头的旧俗——这也是让雪华不愿回来过年的原因之一。在这里,辈分大些的人家里,家家都在迎面的大方桌上供着祖上几代的牌位,上面摆满了孝敬祖先的整鸡整鱼,香烟缭绕,那阵势谁进去了不磕上几个头都甭想出来。还记得那年的大年初一,雪华跟了婆婆她们一大家子的媳妇妯娌们东家磕了西家拜,到后来,两个膝盖骨跪得生疼,好几天都没歇过来。无奈,既已入乡,只能随俗。

吃过了初一的长岁饺子,村里便热闹起来,你来我往,倒也有趣。只是天不作美,不知什么时候,空中竟又飘起了雪花。在拜年的人流里,雪华几次碰上了庆军和他的一帮兄弟们,都把头缩在衣领里,一样的走冬串西,每人的膝盖上都有跪过的沾了泥土的印迹。

在雪华的眼里,这村子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拜过的这些户人家也都还是老样子,没院墙的照样开门见山,屋内的家具除了更旧一些也很少添置什么新样式。这里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什么厂矿企业,都只靠着种几亩地、喂几只牲灵度日。因为收入低微,所以大的变化也就无从谈起了。只是一直让庆军津津乐道引以为荣的便是这里的空气蛮新鲜,不像城里那般混浊。

天已过晌,拜年的人们各自三五成群地聚在了一起。庆军也招呼了五六个爷们弟兄来到家里,雪华和婆婆做了几个小菜,看庆军他们边吃边侃。

这桌上的哥几个有的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喝了些酒,说话就随意了许多,东拉西扯的,连小时侯光屁股洗澡、夏夜里偷西瓜的事儿也翻腾出来了,听得雪华也不住地跟着乐。

细细的小雨雪终于停了,太阳重新露出脸儿。雪华穿上外套,悄悄走到街上。路当中的雪被拜年的人们踩得结结实实,太阳一照,便开始消融了。

雪后的乡村空气更加清新鲜亮,偶尔有几个穿着新衣的顽童跑过,扔下个把待响的鞭炮,叽叽喳喳地继续追赶着快乐。

明天就该陪庆军串亲戚了。雪华这样想着,跺跺脚上的雪,轻快地向那个熟悉的小院走去。

新年的太阳暖暖地映照着这个农家小院,院内几只羊儿依旧木然地嚼着干草叶,小黄狗照样儿调皮地和浩男追跑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雪华的心里却比刚进家门时亮堂了许多。

作者简介:

薛华,原名孙俊华,喜好码字。欣赏“吃茶读闲书,听雨看花落”的情境,更崇尚“心中若有美,处处莲花开”的心态。希冀把素常的日子写进快乐中,已在省市级报纸期刊中发表文字逾10万,曾做过教师、幼师等职,现供职于山东新星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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