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史铁生,并不是他著名的《我与地坛》或者《合欢树》。
可以说在那之前,我知道有这样的一位作家,甚至多次在书刊上看到过他的作品。
但是我每次都只看个标题,就匆匆的翻过去了。他的人生太沉重了,我有些害怕这样的作家。
那是多年前一个初夏的早晨,我因为失眠去挂一个中医的专家号,凌晨四点半就起床到医院去排队。
为了打发难耐的时间,我从家里随便拿了本杂志。
那是一本普通的文学刊物,当初也是在医院附近的报刊亭里买的,《小说月报》。
我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史铁生的那篇小说《命若琴弦》。
两位以弹三弦子说书为生的盲人,一老一少。老瞎子已经七十岁,他从二十岁起就有一个执着的信念,这辈子一定要一根一根的弹断一千根琴弦,然后就能从琴槽中取出他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药方,去抓取能把眼睛治好的良药,然后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为了这个朴素而美好的愿望,他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挨了多少回晒和冻,受了多少委屈,他情真意切的整整弹了五十年,第一千根断弦就要出现了。
而小瞎子才十七岁,他对世界还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从电匣子里听到的“绿色的长椅”“曲折的游廊”,让他浮想联翩,他也想将来有一天眼睛能治好,亲自去看看到底什么是“曲折的游廊”。在他们说书的野羊坳,他还喜欢上了那个叫兰秀儿的姑娘。
然而,命运是残酷的,当老瞎子终于弹断了第一千根琴弦,他兴冲冲的把封在琴槽里的药方拿出来,准备去抓药时,所有人都告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药方,那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面没有一个字。老瞎子崩溃了,他苦苦追求了五十年的目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象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 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
绝望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临终把那张“药方”封到他的琴槽里,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说,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师父久久不言,最后说:"记住,人命就像这琴弦,只有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就够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师傅所说话的含义。
弹好了,就够了!
目的本来是没有的。以往那么多年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越岭,赶路弹琴,疲劳,痛苦,心焦,忧虑,但又是多么的快乐!正是这个虚设的目的,让他的心弦一直扯紧,真正的弹断了一千根琴弦。
而小瞎子正因为兰秀儿的出嫁而心灰意冷,初涉人世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生的悲情和无望。他说,师父,干嘛我们是瞎子?
老瞎子对徒弟说,你真想看见,那就弹你的琴,记住,是一千两百根,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他也把”药方“封到了小瞎子的琴槽里。
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
看到这里,我泪流满面,在清晨排队挂号的人群里,我显得那么狼狈和无助。那个时候的我不就是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么?
我是一个独生女儿,从我出生起,就注定了我成为了父亲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渴望有个儿子,但是我不是。在那之前,我一直拼尽全力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想向他证明,我不会比儿子差分毫。我的心弦一直是紧紧的绷着,每一天,每一刻,我都不敢懈怠,因为我只有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优秀,才能得到他的认可,才能体现我的价值。
然而,还没等到我做出什么可喜的成绩的时候,父亲却离开了。我仿佛就是那个老瞎子,弹满了一千根琴弦后见到无字白纸一般,我崩溃了。从此以后,我所有的努力和优秀,证明给谁看?我多么希望那个目的还在,哪怕是虚设的,哪怕再多的艰难困苦,苦涩煎熬,只要信念还在,心弦就一直能够绷紧,我就能继续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弹断一千根琴弦。我陷入了此生未有的迷茫和凄惶中,我每天晚上静静的等待天亮,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陷入恐怖的虚无。我是多么害怕虚无。我一天天的消磨着日子,日子也一天天的消磨着我。
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个晚上,直到我读过了史铁生的《命若琴弦》的那个晚上,已经失眠数个月的我,竟然奇迹般的睡着了。
那些我之前不敢触碰的,以为他作品中未知的沉重,却陡然让我卸下了重担,获得了重生。
因为,我终于明白,我也是记错了,
不是一千根,而是一千二百根,
我要弹的是一千两百根,
只是,这一次,
这一次,是弹给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