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女
阳台不是很大,平时是班级放拖把和扫帚的地方。站在四楼教室的阳台上,穿过教学楼外不高的围墙和围墙边不高的柳树,可以看到不算宽阔的马路;马路上间或来往的人流和汽车,以及马路那边鳞次栉比的楼房。教室唯一的阳台是建在教学楼外侧,很不适宜。因为它不如对过儿的窗户,趴在窗台上,可以看到学校的操场,可以看到下课间疯狂嬉戏的同学,抑或色彩斑斓的校园风景。
我享受这份美好光阴的时候,正值初三,大概十五、六岁的光景。那时我的同桌是老贾。老贾是从市里另一家高中转学过来的降级生。他的个子是班级里最高的,运动员的身材,挺拔而伟岸。这让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很羡慕。而他的年龄本来又大我们两岁,所以就又平添了几许敬畏。
说不上什么时候,老贾不在跟同学们于课间十分跑下楼去,或者趴在教室的窗户上打发时光,他恋上了那个阳台。一到下课,除了课间操,除了如厕,他就会趴到阳台的栏杆上,傻愣愣地专注着外面。最先发现端倪的是我,忽然有一天,当他的异举引起同学们的疑窦时,他把我拉上了阳台。我的眼中,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枯燥的街景,远没有另一侧校园丰实。老贾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便故作惊讶地指着远处,问我还能看到什么。
除了街道,除了行人,除了房屋,我看不到别物。老贾就又指着那边启发我。这一次看到了:目力所及,我看到一棵碗口粗许的柳树下,一辆白色的冰糕车边站立的卖冰糕的老奶奶和她旁边不远处坐在树下的修鞋女。
老贾像发现了新大陆,又如突发奇想地对我说,下课去买冰糕。
学习平庸的老贾是我们班也是全校最富有的,他身上永远都有花不完的零花钱,这我们都知道。我们还知道,老贾的富有缘自于他的家庭。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你可以不知道香港的首富是谁,但不可以不知道本市谁家最富有。老贾家就如曹雪芹笔下的贾府,富誉一方。三十多年前,当中国人的生活概念中还没有出现“万元户”这一名词的时候,贾家家资就不知可以抵多少个“万元户”。那时,他家有四个服装店。
校园在操场的正面,要出校门,需要绕过一片住宅,走过一段一家工厂的围,才能到我们看到的那条马路,而要到老奶奶的冰糕车前,则还要再走上一程。我们的课间只有十分钟,走过这样一段路程,时间无论如何不够。于是老贾提意——翻墙。翻墙就方便多了,只要翻过围墙,穿过马路,直线距离不过只有五十米。
吃冰糕是我整个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下课铃声响过,我和老贾会第一时间冲下楼去,翻过围墙,穿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冰糕车前,买上几个(有时更多)冰糕,伴着老奶奶的欣喜和旁边那个修鞋女偶尔间的惊艳一瞥,狼吞虎咽地吞噬者。烈日炎炎的夏日,对一个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来说,那是最惬意的事了。
次数去得多了,卖冰糕的老奶奶熟悉了我们,以至于每听到学校院内下课的铃声,她都会翘首以待我们飘墙而过。时间长了,就连她旁边的修鞋女也认识了我们。
老贾买了双白色塑料底的布鞋,是那个年代最时尚的那种。穿上第一天的体育课,他拽着我又逃课去了冰糕摊。和往常一样,他照样买了冰糕,但不一样的是他边吃冰糕边坐在了旁边的修鞋女摊前,脱下脚上的鞋,要修鞋女为他钉铁掌。
修鞋女的生意并不红火,那时正手柱下巴坐在鞋摊前。他拿亲老贾的鞋仔细看了看,然后说,这种鞋穿在脚上是不会太久的,花钱钉掌满浪费的。修鞋女的口气像我妈,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张和我们相仿年龄的脸。皮肤白皙,五官也算端正和清秀。老贾并不去理会修鞋女的好意,他口含冰糕,一边指着鞋,嘴里一边喔喔着,一边点头。修鞋女明白老贾的用意,白了老贾一眼,然后冒出一句话,“满浪费的,碍啥子事吗?”
回学校的路上,穿着钉了铁掌的新鞋,老贾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脚下铁掌保护起来的塑料底与柏油马路接触的噼啪声,也显得分外悦耳。老贾不着边际地冒出了一句,真是傻冒。我不解其意,问他说谁。他说,那个修鞋的。钱都不知道挣,还满浪费的,碍啥子事嘛?老贾学那修鞋女的声音像极了,简直惟妙惟肖。然后,他忽然问我,你说她是哪里人?我对地方语言丝毫没有概念,更别说分辨力,于是摇头。老贾则非要我猜。可能是安徽的吧。因为那年代,我只从黄梅戏知道安徽,便信口而答。老贾笑我也是傻帽,学者修鞋女的语调对我说,那是“吴侬细语”。我问老贾,什么是吴侬细语。老贾却健步如飞,不在理会。
从此,“吴侬细语”成了我与老贾之间的对修鞋女的另一称号。
果然应了修鞋女的话,老贾脚下的那双鞋的铁掌的锈还没磨净,鞋邦就被撑破了肚皮。这回他买了双皮鞋。那天午间休息之际。老贾又拉着我来到了墙外的修鞋摊。照旧要买冰糕,依然是吃着冰糕,看着老贾粘鞋掌。
鞋是棕色的,半高跟儿,样式非常流行,但颜色被同学们讥笑。老贾要修鞋女先将前后鞋底粘上皮掌,然后,再在后跟的皮掌上钉上铁的,修鞋女拿起鞋,看了看,操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轻柔地说,鞋跟这么高,鞋穿破了也磨不坏,不如直接钉铁掌,省事也省钱。老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照旧执意。
鞋粘好了,老贾拿着鞋仔细观看。一会儿,问多少钱。但话音没落地。就听见老贾说,这是怎么弄的?老贾的话不着边际,我和修鞋女循声看过来。原来,那双鞋的脚掌内侧,挨近鞋底的部位,出现了一到足够长的刮痕,刮痕躺在棕色皮鞋光洁照人的皮肤之上,分外扎眼。那是修鞋女粘鞋时,锉刀不小心锉到的。
修鞋女拿着鞋,怯怯的承认,是她不经意碰到的,并说,靠近鞋底,别人看不到。老贾说,看不到不等于没有,新买的鞋锉花了,那不成旧的了吗?修鞋女可能觉得理亏,直到最后,就说不用给钱了,算白粘了。一听这话,老贾说,啥叫算啊?好像我给不起钱似地。修鞋女横遭绝摆,不知如何是好,就问咋办?
我那时正吃着老贾的冰糕,就问老贾,鞋是多少钱买的。老贾愣愣地瞅着我,说十五块。我就对修鞋女说,鞋给你,你陪一双鞋钱。老贾或许也不满意那双鞋的颜色,于是附和着,陪。修鞋女一定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她令人哀怜地瞧了眼我们,脸上的表情难看而复杂,嘴里嘟哝句,这是啥子事吗?说罢,就抱着胳膊,别过连那袖子抹眼泪。
老贾可能心软了,有退缩的意思。但那时嘴里正含着冰糕,就一个劲地怂恿他。双方一直僵持着。这是一旁卖冰糕的老奶奶说话了,姑娘,干活咋就这么不小心,白瞎一双新鞋。冰糕车就在鞋摊旁边,老奶奶目睹了整个过程,她站在了我们一边。
赔鞋。无助之下,修鞋女妥协。
前世非常零散的,凑到最后,竟然还有角票。修鞋女轻皱眉头,牙齿紧咬嘴唇,低垂眼帘,眼里似乎接着泪水。她回身把钱往鞋摊上一放,然后就又别过头去。
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没有了胜利感。老贾或许也跟我一般的感受,但他却坐不起身。倒是我也不等老贾说话,一把抓起鞋摊上的钱,拉起老贾就走。可没等我们迈出两步,身后一声脆响过来,把鞋脱下来。
我和老贾都楞在那里。回身看时,见那双皮鞋正明晃晃的趟在鞋摊上,就去瞧老贾的脚下。顿时傻了眼,原来,修鞋女让他脱的并非是那双皮鞋,而是老贾脚上穿着的拖鞋。拖鞋是鞋摊专门为修鞋人换鞋准备的。我和老贾竟一时忽略了,拖鞋是修鞋女的。
皮鞋赔过钱之后已属于修鞋女,脚下的拖鞋原本是她的,一时之间老贾已成无鞋之人......
回学校的路上,老贾一句话也没有。脚穿修鞋女甩给他的那双被锉坏了的破鞋,他的脸如同灰晴的天空,阴云密布。我也为修鞋女将那双鞋扔给老贾感到意外和诧异,更感手里攥着的十五元钱如同烫手山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午后第一节课刚过,老贾就拉着我跑到阳台。两边的天空黑云压城。我们去搜寻修鞋女,然而,风雨欲来之际,冰糕车欲修鞋摊早已了无踪迹。
第二天的课间操,老贾有拽我上了阳台。看到树底下的修鞋女,老贾从兜中掏出一卷钱忘我手上一㩙,让我无给修鞋女送钱。我大惑不解,按修鞋女扔给他皮鞋时的约定,老贾该还鞋才对。而我展开手上的钞票,则更让饿哦目瞪口呆,手里的钱整整而二十元。我问老贾这是什么意思?老贾一挥手说,哪来什么意思,送去得了。
我又问老贾,我怎么说。
老贾一瞪眼,真笨,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冲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老贾不耐烦了,往一旁推我,侧身走出阳台,身后甩过来一句,那就什么都不说......
我中学毕业就到外地读书去了,毕业又参加工作,这一去就是二十年,这期间我和老贾没有了联系。直到那一年同学聚会,我又回到了我早年居住的城市。
聚会那天,好事者特意安排我早早坐到酒店的套房前。等待同学们一个个到来,并别出心裁,让我认出并叫出每个人的名字。那天,同学们几乎到齐了的时候,老贾才姗姗来迟。他进来的时候,同学们为了配合游戏,没有人去称呼他的名字。但我仍一眼认出了他。他身材更魁梧,中年汉子的成熟与沧桑跃然脸上。他谈笑风生地依次走到每个人面前和每个人握手。轮到我了,他愣住了,对着我怔怔地呆在那里,足足十几秒钟。我以为他认不出来我了,就忍不住伸出手。没想到,他一掌把我的手臂打开,然后猛然将我抱住,接着,咚,咚,咚,后背挨了他重重几拳。
那天,酒到半酣之际,老贾诡秘地趴在我耳边,告诉我结束时跟他见识见识他的企业。
老贾推掉几乎所有同学的阻拦“绑架”我去见识的是家鞋城,门面气派,门面也足够大,共分为四层。我以为是他管理的公司,他却告诉我是他“贱内”的。说罢领我上楼。
总经理室在二楼,我和老贾走进去的时候,一位穿着得体的女子端坐在老板台后的椅子上正在与人通电话。见我们进来,非常干练的捂着话筒,起身与我们点头示好,招呼我们坐下,并吩咐紧随我们而入的女秘书给我们沏茶。
女秘书送到我们面前的是两倍速溶咖啡,没待咖啡冷却,女子通完电话,来到我们面前。一眼看到咖啡,就门外的女秘书说道,他们刚喝过酒,去换一壶茶来。
老贾这是起身想我介绍,这就是他的“贱内”,本鞋城的总经理。那语气与表情既夸张自豪,也带几分怪异。
总经理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职业装,衬透着曼妙的身姿,披肩的秀发下掩饰着意张干练的脸,金丝边的眼睛后,一双灵动的凤眼溢出盈盈笑意。那只刚刚握过电话的手伸到我近前时,老贾向他介绍说。
这是我同学,“贱内”依然笑意盈盈也很淑女地跟我握了手。刚刚松开,就听老贾又说,不记得啦,当年逃课,翻墙吃我冰糕那位。
“贱内”一怔,,嘴都张成了o字型,上下打量我几眼,然后恍然变色,忍俊不禁地捂嘴大笑。好一会,收住笑,重新伸出手,一边跟我跟我再次相握一边连连说,贵宾,贵宾,真是贵宾。
老贾就说,我今天把他找来,就是让你帮忙算算,他当时吃我冰糕的高利贷。
“贱内”一边转身翻找茶具,一边笑着说。该算,该算。
我有些感动抑或酸楚,为老贾依然记得那些经年许久的糗事,也为老贾将那份时光分享于身边的亲人。
这是,身边的老贾忽然抬高声音冲“贱内”喊,怎么用那套茶具,那是我收藏的。
循声往过来,原来是“贱内”正在打开一套茶具的包装,准备清洗。那是套还没有拆封的很精美的器具,流光益彩。
“收藏咋了吗?收藏的才好招待贵宾。”“贱内”收敛笑容,也抬高了声音。
他是贵宾?老贾起身一指我说,就他还是贵宾?你可别糟蹋我那玩艺啦。
“贱内”显然为老贾的郑重其事而错愕,停下手来,尴尬地看着我,又望望老贾,一指手里的茶具说,这不就是买来用的吗?碍啥子事吗?大概是激动,他脱口而出的话语竟变了腔调。那腔调令我一惊,继而恍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记忆的冰河陡地溶封。这一回为期错愕的是我。
我慢慢地站起身,直直地盯着“贱内”那张脸,努力想搜寻什么。然而,岁月无痕。 便回身去看身旁的老贾。此时,老贾正恬着一张大脸狡猾而诡秘地望着我。
我手持“贱内”对老贾说。
吴——吴——吴
没想到老贾会默契地附合道。
吴——侬——细——语。
此刻,“贱内”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