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恩师

时光就是一轱辘,在人脸上不断碾压,不压出褶子誓不罢休。

十年后再见到老管时,脸上一道道的褶子,让我感慨 “美人迟暮”。

我十五岁那年初闻老管大名,那时,他当然不老,同寝室的学姐叫他 “管大”(我作为提前批被录取的新生之一临时安插住在高三学姐的寝室里)。我只听姐姐们躺在高低铺上,兴奋的说管大怎么帅怎么帅,我听着很是质疑姐姐们的审美能力,能有多帅?姐姐们说,新来的,淳中玉树临风的第一美男子说的就是他。

我噗哧一声,假如她们所谓的管大是本地人,那么能美到哪里去?其他不说,身高就是个硬伤。家乡地处山区,作为主要劳动力的男子都从小就要砍柴挑担,贫穷落后物质的匮乏又导致大多数人营养不良,横观全县,男子身高能超过170的为数不多。比如我们那个临时班主任,姓童,面目倒也算清秀,身高就是本地男人的模版,走路一颠一颠,学姐们叫他童跳蚤,真真儿形象,那么她们叫他管大,莫非真的又高又大?

一个月后正式开学,班主任姓胡,据说是管大的夫人。初见胡老师,我被惊艳到了,不是说她那条飘逸的淡紫色连衣裙,不是说她那双白色一字带的细高跟凉鞋,不是说鞋上面两条纤细笔直的大长腿,不是说她身上幽幽散发的似茶非茶的极好闻的香水味,不是说她雪白的脸鲜红的唇,也不是说烫的根根小弹簧似的爆炸头,我是说这一切被讲台上的这个女子集于一身,我突然就秒懂了时尚和气质。然后,她轻启红唇,地道完美的英语似潺潺流水轻泄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我除了沉醉,向往,崇拜,还想有妻如此的管大需要怎样的一副皮囊才配的上讲台上这个时尚美丽的女神?

可惜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宁波老头,操了一口宁波普通话,我听的云里雾里,太费我思量,我开始心疼我从小学李老师到初中方老师两位恩师为我打下的文字功底,老头是敬业的慈善老头,我却是个看菜下饭缺乏自律的惰主,我准备在语文课上去黄梁梦里自学论语。

一周之后,下一节就是语文课,我趴在桌上正要迷糊迎接老头的到来,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形,高到距离门楣大约只有十几公分让阳光可以挤进来,他的高大又不似北方人那么鲁莽,中分的头发,浓眉,挺鼻,薄唇,白底粉色细纹的衬衫,简单,儒雅而帅气,他说他姓管,从今天开始他来上我们的语文, “哦耶!”我坐直了身体,我的语文永远都有小确幸光临。

事实证明管大不仅人帅,课还很好听。他的课总是波澜不惊,不急不缓的娓娓道来,他丝丝入扣的带着我们走进红楼的红粉世界,又引领我们领略鲁迅的辛辣犀利,诗经楚辞李白杜甫我们随他一起上下五千年,然后又问候马克吐温巴尔扎克……我说不上他的课到底特别在哪里,但“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他讲解课文时温文尔雅的神态,风度翩翩的举手投足三十年过去了依然在我脑海里清晰如石刻。在他的声音里,我最喜欢慵懒的趴在桌上,边听边构筑我的文学梦。

而我的慵懒带给了管大极大的误会,他总以为我被他讲睡着了,他不断的叫我回答问题,看我依旧能说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原是应了 “原应叹息”之意,他放我坐下,时间久了,他似乎纵容了我的慵懒,至少在课堂上。

有一次我却真是睡着了,因为头天晚上躲被窝里看金庸忘了时间。原因他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彼时坐在第一排,只听得耳边一声雷炸:白杨。我腾的站起来,不明所以,抬头处,一张恼怒的脸距离我一张讲台,周遭一片哄笑,我被罚站到下课。

而下课,我再次被围观了,原因是那一声 “白杨”,我并不姓白,被他省去姓氏的名字里包含了他多少偏爱,又引来了多少同学的嫉妒?我说你们不都这么叫我吗?他们说那怎么一样?管大是老师,有哪个老师叫学生名省去了姓氏?我辩解那是他气坏了,忘了我姓什么吧。非也,自那以后,管大课上课下都这么叫我。

而我就此成了寝室卧谈会的话题中心。管大也许永远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十七八岁的女生们永不过时的八卦主题。她们酸酸的说,你哦,管大多宠你?然后七嘴八舌八卦一番入睡,有人酸梦,有人甜梦。

彼时,我却真是个问题少女,我时而明朗,时而忧郁,我的字写的乱七八糟,那时我认为写文章在乎文笔不在乎字,在他一大段的评语之后总有一句字太差。我却屡屡不以为然。

我终于受够了他的字太差的评价,那次的作文本发下来,照例三个字: “字不好”,我提起笔就把中间的 “不”字改成 “太”字。

大祸临头,班会课时,老胡阴着脸进来说要点名批评三个人,我以一贯慵懒的姿态猫在桌上等着看别人的热闹。张三和李四批评完用了十几分钟,我朝他俩仗义的乐一个,然后看着老胡举起一本作文本,重重的摔在讲台上,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三个字:字不好,我顿时被施了定身法。老胡说,你们猜这个同 学把这三个字改成什么?她用力的把不字一撇撇出头,全班看着 “不”字秒变成 “太”字乐疯了,一边乐一边跟着老胡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老胡用一流的口才替她丈夫伸张正义。五十多双耳朵都在听她替她的丈夫责骂那个众人眼里他最偏爱的学生。我的多愁善感告诉我要悲伤,我的江湖道义提醒我要愤怒,我不屈的灵魂在激烈的抨击管大卑鄙的告状,就这么点事,不可以私底下批评我?我既悲又愤的站起来辩解说那是对我的自我嘲讽,我其实辩的毫无底气,我盼着快点下课,我要冲进管大的办公室讨问个为什么?

下课后并没有找到管大,而我对语文课开始了抵抗,我以不听课表示我的贞烈。再一次的作文本发下来时,里面夹了张信纸,上写:“白杨,老师喜欢你,因为你的灵气,生活很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努力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字字珠玑,我瞬间热泪盈眶滴落信笺,哪里还有江湖恩怨,此前垒砌的冰山被这几个字融化。有师如此,何其幸哉?

两年一度的体育节来了,我们文科班的女排若拿不下冠军岂不太糗?我个子虽小却精于技巧,女生打排球一靠发球得分,二靠接球得分,有去无回是正常,一来一回就是高手。为此各班苦练发球和接球,这属于技巧,轻巧的排球并不需要蛮力,我有幸就是那个不可或缺的技巧派主力。管大牺牲了课外活动的时间来当我们的指导和陪练。

在他的一路陪伴下,我们顺利杀入决赛。决赛之时,对面班级有一女生球发的精准至极,每一个都刚好在界内,试图去接她的球,却都接飞掉了,对方连连得分,我方开始急躁。轮转到我站在接她球的位置,我心里也同样紧张,只听管大在场外叫有什么好怕的,和平时一样去接就是了,谁紧张谁下场一边待着去。他的话是我们的强心针,我看到他投来的鼓励的眼神,凝神静气,气沉丹田,飞过来的球终于被接过去了,管大陪我们拿到了冠军。

高三那年我始终进入不了状态,管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我就是鬼迷心窍的依旧吊儿郎当,我总觉得自己吉人自有天相。管大找我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操场,走廊,办公室都是他苦口婆心的场所。多年后当我自己成为老师,终于理解了当年管大的恨铁不成钢。

师范类的提前招生来了,看会考成绩,我被不幸的录取了。命运真是捉弄人,我拼命逃过了中师,难道最终还是要去师范?管大又来找我谈,他劝我去读,他问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万一高复了还是落榜怎么办?我的意志被他两个万一击垮了。

我没有来得及和管大告别,我也没有经历那场见证人生是否完整的高考。

再次见到管大,是我回去实习时,我去看他,他送我回住宿的地方。

一路寒冷,他说当年劝你读师范也许是错的。

我心里更冷,幽幽的说,当年谁谁成绩比我差的都上了本科。

谁知道当年高考你们班考的那么好?我能听出他的歉意。

老师,我现在也挺好的。我其实很明白路是自己走的,和老师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他就像我生命里最亮的那盏明灯,时时在照亮我温暖我赏识我。

我不得不承认我一度自卑到尘埃,在工作之初。我逃不出那份抗拒这个职业的纠结。这份自卑让我不愿意再回去面对恩师。我只能交给时间去洗去我对自我的那份否定。

而管大,在岁月的变迁里,逐渐变成了我们口中的老管。他当了母校的校长,又成了教育局长。在各种同学的小聚中,我们依旧会谈起我们当年的男神。有人说老管当了官肯定记不得我们这些学生了,有人说屁股决定脑袋,他已不是当年陪我们练排球的老师,他是政客,有人说他一定不会忘了你这个当年他很宠爱的学生。我不置可否,记或不记得我都没这个勇气去惊扰他。但我知道岁月早已沉淀了我曾经的不甘和自卑。我虽没给他长脸过,却也坚守了做人的底线没给他丢脸过。我选择了让自己舒服的方式好好吃饭睡觉上班下班,这也应该是他喜于见到的吧?

我忘了是怎么获来老管的微信的,即便获来我也只是打了个招呼。

有一天,w同学推送来老管的名片,我问干啥?她说我怎么这么没良心,想当年老管对你那么好。她不知道名片我早已有,我没有的是那份去看望恩师的勇气,她说的对,我怎么那么没良心。

我,我们,我和一票没良心的人只会三十年了时时想起当年的恩师,谈论恩师,却始终不敢去面见恩师,都只怕身上的战甲所戴的荣耀太少,都渴望用一身厚重去证明自己风尘仆仆的硕果累累,那样,他见着我是不是会特别开心?

某日母校的微信推送里我看到老管的照片,他,头发花白,微微发福,站在台上给高三的学生做动员,我的眼眶突然就有了湿意,老管,真的老了。那年,初识管大我才十五岁,而今再过一年我四十五岁。

指尖落在屏幕:老师,等我放假了来看您。

终于有了勇气和几个同学和老管坐下吃饭聊天。他坐在我身边,儒雅依旧。他说我没变,还没长大,我说变了,头发长了。他笑的自然,眼角堆满了褶子,头发依然中分,染出来的黑色褪去,灰黄,灰白,他说老了,记不得了我当年是短发了,却举起杯说当年让你读了师范,我笑的明媚,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释怀在时光深处。

我的眼前没有政客的影子,也没有校长的威严,有的只是一位迟暮的美人,原谅我用美人一词吧,老师!

知否?那年,学姐们说,管大,淳中第一美男子。我看着门口阳光里高大的身形,不曾想过您用三年的赏识照的我一生的温暖。

谢谢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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