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爷爷的告别，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这一次的告别，成了永别。
得知爷爷大限将到时，爸爸打来电话嘱咐我写一篇祭文。我记得上大学时，一次暑假，在珠海叔叔家，爷爷要我给他写篇祭文，必须是文言文。活得好好，却要我写祭文，爷爷就是一个这么有趣又豁达的老头。在爷爷每天的催促下，花了近十天的时间，硬是掐出了一篇。爷爷甚是满意，读了几遍之后，小心折叠起来收好了。当时写的什么全忘了，只第一句印象深刻：户外起严霜，吾辈肝肠断。爷爷反问，你的意思我要死在冬天。哪成想，一语成谶，在这个严冬，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爷爷那个年代，能接受过教育的不多，爷爷小时上私塾，后来又到市里上学，是方圆十里八村少有的饱读诗书的人。他接受的教育更多是四书五经之类，而我上大学念的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在爷爷看来，和他的教育是一脉相承。每个寒暑假回家那天，爷爷几次地从他家跑到半里路外的我们家，看我到家没。终于到家了，不容我歇会儿，就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功课来考我：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哪段故事？苏老泉是谁？三苏是哪三苏？诸如此类。每回弄得我有几分紧张。后来我想，正是想到有爷爷的督促考验，上大学从不马虎懈怠。一次随他清明上坟，指出旁边一墓碑上的碑文，问我是否有问题，我说出其不妥之处，应是和他所想一样，爷爷眼中笑意格外温暖。一直盯着我，然后笑着说，有学问，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知道以后啊，便宜了哪个！
爷爷文章写得好，在农村，谁家老人过世都会请他写祭文，念祭文。写的祭文我没见过，但从小看他给别人念祭文却很常见，好听极了。似唱非唱，让我觉得十分神秘又神圣。村里老人都在活着的时候找过爷爷，说要他写祭文念祭文。如今，爷爷91，本院里老人都在他的诵经念文中走了，这是不是他兑现的承诺？
接到爷爷离世的消息，我正值期末考试阶段，只能赶在出殡前两天回到家。风尘仆仆赶到家，跪到灵前，看到爷爷的遗像，心痛得不能自已。出殡前一晚知道还能再看一眼，长舒一口气。一旁表弟问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想再看看爷爷。凌晨三点，终于看到了，爷爷安祥地躺在那，那一刻，真的破防了，绕棺三圈，视线不曾离开爷爷的脸，因为绕棺告别的家人很多，转得很慢，大家都是一个紧贴一个在慢慢走，花了十来分钟吧。那十分钟，是大家最为悲伤的十分钟。每个人从贴身衣服上剪下一块带着体温的布放到爷爷身边，留下无法割舍的念想和牵挂。好几次，我想伸出手再摸摸爷爷的脸，却只能被推着挤着往前走。那十分钟里，我明白了什么是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明白了什么是爱而不得。也是在那十分钟，想到了，平日里，在与亲人相处中，我们总是会很任性，会有顶撞，会有不耐烦，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父母子女也好，夫妻朋友也好，在无限大的世界里，在永恒的时间里，相遇相聚，终有走到这一刻的时候，我们的时光是何其短暂，唯有珍惜，唯有爱，除此之外，还能怎样了？在主教师傅的“三圈，只能三圈”的要求下，我们停下了，被要求出了灵堂。盖棺，封纸。我知道，我们爱的那个老人，再也看不到了。仿若大梦一场。
四个小时后，早上七点，是出殡的时辰。天未亮，七点前，大雨滂沱，我们在担心。不料，七点一到，雨停。出殡路途远，七八里的距离，还要担心随时到来的大雨。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老家后一条类似峡谷地带，原本压在头顶的乌云，在一阵风中散去，西边天空一圈亮光，鞭炮散发的浓烟被风吹向前方，缕缕青烟，一路指引。八点，又一次乌云压顶，天气预报显示八点九点大雨。此时队伍走出山谷，似有雨滴落下，我赶紧给女儿把雨衣穿上，送行的乡亲们纷纷撑起伞。不料，一阵风过，烟消云散，天边更亮了。那一刻，我不再担心九点的雨。我笃信，爷爷在天有灵，不会让跪了一地的子孙在风雨中狼狈不堪，不会让雨滴湿了前来送行的乡亲们。
八点，择了一块平地，停下来，我们孙女七个为爷爷路祭。我拿出了几天前为爷爷写的祭文。一般情况下，由主持的师傅念诵，这次我选择亲自念诵。几次梗咽哭泣念不下去，耳边姐姐妹妹们的哭声更是不绝于耳。念诵终于结束了，一杯清酒洒在地上。仪式结束，心里的沉重似轻了一点。也许，这些传统的仪式，一程一程的告别，是对逝者的祭奠，更是对生者的告慰吧。
行至半路，我抬头看到路边一树桃花，花苞满枝，含苞待放。更有零星几朵不畏严寒，傲然绽放。那一树花，被雨滴点缀得如些生动。一旁表妹也看到了，大声说：看，花开了。声音中有几许兴奋。那一刻，我顿觉温暖，倍感欢喜。明年，我还可以来此处看这一树花开。或者不来，但那一树花，已开在我心头。春夏秋冬，花开花谢，是四季轮回。生老病死，聚了又散，是生命轮回。只要心中有爱，会在这轮转的时光中，会在某一地，某一刻，再相见吧！就像，遇见一树花开，温暖又欢喜。
十点钟，我们在定好的时间将爷爷送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我心中浮现出之前在灵堂外榜文上看到的那句话：本仙命你入佛道。
下午，准备要返回重庆了。再次来到爷爷生前睡的那间房，床头柜上，他用的杯子，勺子，手机都还在。我悄悄拿了爷爷的那一本《唐诗三百首》，拂去上面的尘埃，带走了。这一世的祖孙情缘啊，说不完，写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