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故事的人

我时常会在某个街角看到他。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都会拿着相机,相机背带在手腕上缠上几圈,将相机和右手紧紧绑在一起,食指永远贴在快门上好让自己能够随时按下。他总是背着蓝色的双肩包,虽然包里看起来空空荡荡的,他的脑袋上会带着一副很大的耳机,好像不想听到外面的任何声音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之中隔离开来一样。见的多了,难免会对他产生一些好奇,有时强大的好奇心会驱使我借故找他借个火接近他,和他一起抽一支烟,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他说话。久而久之,我们也便熟络了起来,就算不说话的时候,每次见到我他也会礼貌性的冲我点头,露出一个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假笑。

虽然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的表情,他总是阴沉着脸,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坏人,和他熟悉了以后我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与其说是不喜欢说话,倒不如说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别人说话,他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找我说过话,每次都是我问他问题然后他回答。虽然他也并不会排斥我的没话找话,但是这样的沟通方式也实在是吃力,好在我总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当打发时间了。天气好的下午,我也会跟在他身边在大街小巷中闲逛,看他拍照,走的累了,我们会在便利商店买瓶饮料,或者干脆找一个路边小店吃些什么,在我的问题中,互相说说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总很凌乱,可是说得多了,慢慢的也能堆砌出一个完整的模样来。


十八岁以前,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打小就有严重的口吃,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只是每次想要说话的时候都要在心里酝酿很久,可是张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那第一个字来。

八岁那年,老师叫他站起来朗读前一天布置的作业,他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老师以为他偷懒没有做作业,走到他面前准备冲他发火,可是看到作业本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作业,老师很纳闷,问他:「你写了啊?为什么不说呢?」

全班哄堂大笑,他却羞红了脸。老师是新老师,同学却是老同学,他们全都知道他有严重的口吃,他们背后都叫他「小结巴子」,可老师不知道。

他的爸爸管孩子的理念只有一个,那就是打。每一次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爸爸就会打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并不想这样,他也不想每次说话之前都要酝酿好久可是却还是很难说出那第一个字,他真的只是说不出来。当爸爸骂他打他的时候他不会反抗也不会说一个字,更不会哭,因为脱口而出的字会变成犟嘴,因为哭出来的声音可能会让爸爸更烦,那样会被打骂的更厉害。虽然妈妈很爱他,可是在爸爸面前,妈妈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他也是能说话的,只是小朋友口无遮拦的童言会变成大人嘴里的没教养,然后就会被骂甚至会被打。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第一次学习做人,他也不知道哪些话应该说哪些话不能说。

后来,他不再说话。


从小他就知道,人是不能多说话的,话说的多了,说出口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祸害。

十八岁以前,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家长和老师对他的评价都是很老实很听话,就是性格太内向不爱说话。他们知道他能说话他会说话只是因为口吃所以不愿说话,也就不再强迫他说话。

其实他很想有一个人能耐心的陪他说话,就算他说话断断续续经常一句话都要酝酿半天但是也不会恼他,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和别人说些什么。可是他知道,这很难。有一个可以跟自己沟通的人,那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狂喜,因为心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不能对人言的,能碰到一个能将心里的话敞开了对对方说的人,就好像钥匙碰到了对的锁,就好像拼图找到了丢失的最后一块。


十八岁以后,他离开家乡,去陌生的城市念书。当他离开家长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开始,他突然发现,仿佛一夜之间,他的口吃竟然神奇的好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和新同学聊天说话的时候,他也能侃侃而谈说的头头是道,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曾经是那个想要说一句话都要酝酿很久的「小结巴子」。

只是他还是很少说话,他知道人是不能多说话的,话说得多了,说出口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祸害。

后来,他认识了一群非常要好的同学,他们一起打篮球一起去网吧通宵一起逃课一起喝酒甚至一起打架,和他们在一起,他才会没有顾忌的想说就说,因为彼此了解,因为没有防备,再多的话也不会变成祸害。

大学里的友谊总是短暂,很快就要各奔东西,他没有回家去做家里为他准备好的那份工作,而是独自去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一个人生活。他害怕回到家里自己又要变成那个不会说话的人。

他宁愿一个人。


他曾经有一只猫,那大概是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候,猫是他曾经一起租房的室友的。室友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只猫,却懒得照顾,他记得她把猫抱回来的那天把猫放在客厅然后就出去玩不去管猫了,他正坐在屋里的地板上看书,只听到门上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那是猫在轻轻的挠他的门。他打开门,看见小猫正坐在他的门口,抬头仰望着他。那是一只刚刚满月不久的小奶猫,站在他的脚边,还没有他的半只脚掌大,可能对它来说,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

然而它却并不害怕面前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见他开了门,就只管自顾自的往里走,他也不拦着他,任它摇摇晃晃的闯进屋里,然后不去管它,继续坐在地板上看书,小猫跑到他的身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后就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自己玩儿,它玩累了就在他的腿上睡下,他轻轻捋着它的毛,它一边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边「咪儿~」的叫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理解它,它离开了家,独自来到这个房间,它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孤独,它只不过想要有一个能出热乎气儿的人陪它说话罢了。

后来他搬了家,临走时他把猫从室友那里要了过来,开始了和猫一起的独居生活。猫一天天的长大了,从巴掌大的小奶猫变成了拉起来能到他大腿高的大猫。猫很懂事也很独立,不用他太过费心的照顾,猫很喜欢他,每天他回到家打开门第一眼就能看到坐在门口等他的猫。

它总是会在他看书的时候来到他身边,舔舔他的手,然后在他腿上睡下,他会放下书,陪它说会儿话。虽然它不能回答他说的话,它只会「喵儿~喵儿~」的回应,但是他知道它并不讨厌他说话,它只是安静的听着,他只管自顾自的说着,他不害怕说话,就算说再多的话也不会变成祸害。

它有一项特殊的能力,就是不管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在闭着眼睛睡觉,只要他用手一指它,它就会「喵儿~」的回应。可能它并没有睡觉,它一直都在眯着眼睛休息,观察着他。它总是很在意他,可能它也害怕他不在了,那样它就没有了能说话的人。

每天晚上他关灯睡觉的时候,它都会跳到他的身上,趴在他的胸口上随着他呼吸的起伏一同睡去,即使后来它变得很重很重,时常会压得他有些难受,但他不恼,也不会去打扰它,更不会把它从他的胸口上赶下去,他知道它只是关心他,想要靠近他感受他还活着的气息。他会用手捋着它顺滑的毛,听它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然后将被子拉到他的胸口它的背上,和它一起睡去。


可能是因为它太害怕自己会失去他,所以它就先离他而去了。它走的很安静,就像往常那样静静的趴着,只是不论他再怎么指它,它都不再发出「喵儿~」的回应了。抱着它逐渐变得冰凉僵硬的身体,他哭的很大声。他从小就不会哭,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他从小到大一直保存在身体里的眼泪一下子倾泻而出,在那个夜晚一次性的全部挥霍干净了。可能因为流泪太多,他的眼睛肿了,疼的睁不开,他抱着它冰冷的身体,而它的样子,它最后宁静的样子也在他的眼睛里渐渐模糊了。

他一夜都没有睡,他把它小心翼翼的包裹在它最喜欢的毛毯里,抱着它走了最后一段路将它送去了火化。放置宠物火化的场所很简陋,他填了表,缴了费,工作人员让他把它放进一个大桶里之后就让他离开了。在松开手的那一刻他感到很难过,他忽然意识到有关它的一切就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而这也成了一切悲伤的根源。

他留下了它的项圈,那是它存在过的证明,只是他知道,它再也不会陪他说话了。

后来的日子,虽然他经常会去公园里拍猫,虽然他在外面看到猫就走不动道儿非要给它们挠挠听着它们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以后才离开,虽然他总是习惯性的随身装上一小包猫粮,分给路上遇到的陌生的流浪猫吃,可是他却不再养猫。

他知道,他不配。


他遇见了她,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那一种感觉,那是一种狂喜,就好像钥匙碰到了对的锁,就好像拼图找到了丢失的最后一块,让他变得完整。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还有一个人能如此的懂他,他说什么她都爱听,他说什么她都能理解。她喜欢趴在他的胸口,他会握着她的手和她说话。不停的说不停的说不停的说,他要把没有对别人说过的话全部说给她听。

他庆幸的是他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他庆幸的是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能懂他,能耐心的陪他说话。

他为她拍了很多的照片,他想记录下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每一个被快门冻结的瞬间都是一个故事,承载着他们之间的时间和记忆。

只是那时他还年轻,他还不知道,这世上的事总是会莫名其妙的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乐到极致,也就生了悲,爱过了头,也便生了厌。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奇迹,那一定是一直都能和某个人说话也不会觉得烦,他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当她还爱着他的时候,一万句都不嫌多,当爱生了厌,只消一句,便成了祸害。

可能是因为知道他太害怕会失去她,所以她就离他而去了。有一天他忽然找不到她了,当他回到家,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她带着她存在过的一切证明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发了疯似的到处去寻找,在衣柜里找,在床底下找,在屋顶上找,他像失了魂似的在大街上一圈一圈的游荡,在每一个街头巷尾找寻她可能出现的痕迹,却一无所获,就好像从来就没有她这个人。他头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充满了不真实感,一切都仿佛笼罩着巨大的谎言之中。

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有关她的一切就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而这也成了一切悲伤的根源。

当她从他的身上连根拔起,断开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相伴,就连一同创造的记忆也偏离了原有的轨道,有的人开始了新的时间,有的人却只能永远的活在过去的时间里。时间没有尽头,故事也不会有终点。


他对她说了太多的如果,当她在意他的时候,每一个如果都是希望,当她开始厌恶他,每一个如果都加深了绝望。她不在了,再多的如果都不能编织出一个结果。如果就像是一块海绵,吸收了太多现实中的不可能,但只要稍稍施以外力,一切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问题都会溢出来。

他删去了所有为她拍下的照片,那些明媚的笑容,那些熟悉的场景,那些浪漫的回忆,那些所有牢牢刻印在记忆中的时间,所有这些简单的画面,和画面里只有他知道的故事,都将会成为以后的致命伤。只要把所有有关她的记忆全部删除,她就会真的不存在了吧。

从那以后,他忽然不记得很多事,那些曾经看似牢不可摧的记忆,那座由时间堆砌而成的时光之塔却也在时间中风化成沙,只需要一阵风,就能让它在顷刻之间瓦解崩塌。

他感觉自己不会再去爱了,他知道,他不配。


他的生活开始变得空洞无趣失去了色彩,每天都是琐碎的重复。其实一个人机械版的活着,也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对他来说,八岁,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根本没有区别,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他还是一样害怕说话,他不想让话出了口,就成了祸害。

直到他重新拿起相机,将生活中的全部色彩凝结在那些被他冻结的时光切片之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那些有故事的画面,用相机去记录别人的故事。

他变成了一个偷故事的人,用别人的故事来装点自己的记忆。他尽量只让自己去拍下那些看似美好的画面,他不想让自己的故事里再被悲伤装满。

其实不管是拍照还是在照片中想象别人的故事,只不过是藉由某种东西来填补内心空洞的过程。只是这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贪心,再多的故事也装不满,稍微一空闲下来就像个催命小鬼一样跳出来撕扯吞噬已经所剩无几的自我。

他这样一个总是在记录别人故事的人,就这样慢慢的失去了讲自己的故事的能力。可是看多了别人的故事就会发现,其实所有的故事都差不多,每个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他们的致命伤。每个故事里都有一样的喜怒哀乐,都有一样的起承转合,只是有些故事看似荡气回肠,有些故事看起来波澜不惊罢了。并不是每个故事都会结束,也不是每个故事都会有结果。

虽然自己没有了新的故事,却也难免会在看着别人的故事的时候想着自己从前的故事,想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可避免的在自己的故事里加上一些不存在的情节,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回想,哪些只是在梦里出现过臆想。


记忆就像是在风中摇晃的雾气一样慢慢的变形,每改变一次就会变得更淡,记忆本来就是现实的影子,只是在时间里影子又生出影子,影子再生出影子,就这样失去了全部的能量,在时间的尽头,每段记忆都会被四分五裂,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这反复的回忆中,他渐渐的变老了,时间浸泡着他的身体,让他的皮肤起了皱。当他只是突然想起某个在他生命中曾经重要的存在,不管是他的猫,还是他的她,只是想起,而不再是想念,他就已经明白,他们都已经从他的生活中蒸发掉,变成琐碎的过往了。

当重要的回忆变成了琐碎,他知道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故事,重新变成一个孤独的人,只是他明白,他的孤独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依然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所有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高兴的心酸的故事,热爱故事里的每个人,他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他依然会拿着相机走在每一条街道上去记录别人的故事。如果你在街头看到他,就和他打个招呼吧,他可能会没有表情甚至阴沉着一张脸看起来很可怕,他可能会显得有些紧张,但请你不要介意,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没有恶意,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话。

他害怕,话一出了口,就成了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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