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瘦灯

牛科长叫牛平雍，蹲了一辈子的办公室，止步到了科级。临到退休，上级给了一个副处待遇，算是安抚吧。这位牛科，虽小镇出身，曾经也不算庸人。七、八岁时，几十首唐诗、四位以内的四则运算，张口就来。某次地区级比赛，他心算比老先生的算盘还快还准，当地惊为神童。后来考上了省城大学的数学系，因为成绩晃眼，腹内又有些古诗词，也曾拥有过一众粉丝。其中一位女同学，虽然才貌不敢恭维，但贵为副厅长的千金，轻而易举地把他拿下了。此后他一路顺风顺水，留城、进机关、晋级升官，着实风光了若干年。

刚干到科长，老丈人离世了，他的辉煌似乎也开始黯淡。不光仕途波澜不兴了，一直骄傲的身板，似乎也不兴了。老婆的不满和刁蛮也就开始草长莺飞了。退休后，人们都称他老牛了。他不由想起了几句老俗话：十岁的神童，二十岁的才子，三十岁的庸人，四十岁的老不死。他又自我解嘲地补加了两句：五十岁的芝麻官，六十岁的老屁头。话是这么说，可是心里怎么也觉得有所不甘。

一日闲翻报纸，看到了江苏高考满分文章《拒绝平庸》。文章最后一声棒喝：“拒绝平庸，让生命显示无尽的力量。”老牛突然有了醍醐灌顶的顿悟：平雍、平庸，他妈就是这名字害了我！拒绝平庸，看来名字要改改喽。接替他位置的是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小杨。虽然能力没多么出色，但名字很醒目：乔治杨。嘿嘿，翘志扬！看来有个洋名，生命还真会充满力量。接着他折腾了几天，找了个洋名福兰克，感觉不错。

于是老牛就到隔壁老王，同期退休的王科长家串门了。老王师范毕业，外表风儒倜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广场舞资深美女们，包括老牛老婆的偶像。不过，老牛也确实服他。虽然同是科长，可人家是从乡村中学，过五关斩六将，一级级爬到省级大机关来的。另外，老王文科出身，看问题常有独到的角度。

说起整个洋名玩儿的事，老王果然有些惊喜：“哎呀！牛兄是真牛啊！老夫聊发少年狂！嗯，必须拒绝平庸。这福兰克好啊！新潮嘛还有内涵。严格讲这个洋名叫Franck，对，妇卵科，有点拗口。也有翻译成法兰克的……”

“那不如直接叫法克吧。”老牛说。

 “法克牛？ 响亮！豪迈！”老王的儿子大喊。他是艺术院校的学生，正好在家，闻声跑了出来。“牛叔这名逆天了！人家是牛叉，你特么直接叉叉牛！I服了U！”

大家都笑了。法克牛心里很是受用。

拒绝平庸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下一步便要走向社会了。正好省城老人大学要办一个合唱团。老牛一想自己嗓音洪亮，处里每次卡拉OK，不曾输过年轻人，没准会一鸣惊人。于是决定报名参加。老婆正热着广场舞，不屑一顾，他也就自己去了。

合唱团的人好像都是老土，他们居然对法克牛的名字没有什么反应。团长是位退休的音乐女老师。向他简介合唱团以后，问他想去哪个声部，他说男高。团长带他在钢琴旁跑了几个音，说：“嗓音很有特色。高音区有些不稳。您不妨先到中音部练着，等着气、声成熟稳定了，再调到高音部吧。”

接下来的日子，拒绝平庸的效果，果然出现了。首先是法克牛的雄浑吼声，在整个男声部里一鹞压林。团长屡屡请他降低声音，他心里便有点小自豪。尽管降到了最低声，可他一张口，还是立马就能听出来。就像满树梨花中，开了一串狗尾巴花。几个月下来，团长单独对他说，这个合唱，追求得是一种和谐。这就要求所有的人，都是一种声音。也就是说，每个人在唱的时候，一定要学习和模仿别人的发音，真正做到在歌声中消失了自我。您看这样合适吧：要不就光开口、不发声，要不就等到这个赛季完了，您再回来？ 

老牛终于意识到，原来这合唱要的就是平庸，他的初衷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再闷头一想，似乎明白了，这拒绝平庸，应该是年轻人的事。就像当年读大学的他。这时，头脑中冒出了辛弃疾的《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苦笑了一下 ，你个老屁头，到了看山又是山的年纪，还争个鸟啊。复归平庸吧！

当晚，澳大利亚留学的闺女打来电话，张口就训了他一顿：“老爸，你赶什么时髦啊？！你不知道法克是骂人的话呀！”在女儿面前，老牛永远是俯首帖耳的。次日，老牛退出了合唱团，再也不提洋名的事。

他开始潜下心来练书法。首先练的是郑板桥的字“难得糊涂” 。一开始还打了九宫格。后来居然模仿的有几分形似了。一路练下去，那乱石铺街八分体，很是神似了。几年后，中了一次风，右手不太灵光了，他换了左手继续写。没想到，这左手的字，居然写出了独家风韵：拙中有雅，乱中有法。因屡屡获奖，无人能复制，求字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王科长的儿子慧眼识珠 ，做了书法家牛老的经纪人。

风水轮流转。有意栽花也好，无心插柳也罢，老牛到底还是拒绝了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