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后回想起来,认为那是一种身陷漩涡的感觉。
过了友谊关后还有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达越南首都河内。他按指示找到越南方的巴士,在车上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其他通关的游客也依次上了车,脸上黯淡了许多,来到新鲜土地的激动慢慢转化为漫长旅途的疲惫。似乎形成了一个铁律,就是在巴士上单身旅客旁边永远空了一个座位,但同为单身的旅客却不喜欢坐在一起,使得结伴同行的人只能拆分开来,填补那一个个座位。而填补我旁边空位的恰恰就是那个跟我搭话的女生。
那是他后来才知道的,女生叫茜。大四毕业打算和闺蜜来越南毕业旅行。采取的路线是到河内住一晚后第二天乘新咖啡到岘港,然后再从岘港一路向北,回到河内,最后搭乘过境火车回国。她坦言这趟旅程是她青春的完结之旅。她正经历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时间节点,从象牙塔走进社会。她像所有毕业生一样迷惘,不知所措,那种感觉就像是强行要一个刚学会爬行的婴儿起身行走一样,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她曾经海投简历,心心念念会有企业慧眼识珠,每一声来邮提示的“叮”,都成为她希望的信号。但每一次的“谢谢来信”就像一记记响亮的巴掌,在她脸上留下看不到但疼痛自知的印记。她母亲得知她每一份简历都石沉大海后对她说,“再不济就先到家旁边那间打印店做杂工吧。”茜当然知道那间打印店了,每天回家都会经过这家小店,门旁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招杂工一名,男女不限,月薪一千。但她不服气,真的不服气。他看到茜说到这里时,双眼通红,无奈地摇着头。
茜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他只好对着窗外发呆。 窗外是越南边境的喀斯特山岭,横着看过去,山脊就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抛物线。山下偶尔会有一两间农舍,却没有发现有人生活的痕迹。巴士以六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边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越南民居,一度颠覆了他的想象。他印象中的越南是落后贫穷的,越南本地的居室也应该是破败残旧才符合所想。但眼前所及的越南民居五颜六色,保留了殖民地时期的欧式建筑风格。一眼望去每一间房舍的装饰都不尽相同,恍惚间,他仿佛来到了北欧。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开始出现大量的建筑,之前近在眼前的山岭也退到了地平线上遥远不可触及。前方模糊地可以看到摩天大楼的身影,他心想,河内已经近在咫尺了。不知道是因为道路变宽敞了,还是司机觉得终于熬到头了, 巴士开始加快速度,朝前方的越南首都河内进发。
巴士一路高歌猛进,很快就来到了终点良安汽车站,一路上的疲惫不堪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觉他体验过很多次。高中时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趟,那时候回一次家需要近三个小时,转两趟车。到了读大学的时候更甚,在不同的城市往来,回一次家四五个小时已是家常便饭。但人类的疲惫很容易又被新鲜的事物所覆盖。他下车后在巴士总站又兑换了五百块钱人民币,兑换过来的钱币表面一个数字后面跟着无数个零,不禁让他眼花缭乱。时间已接近下午六点,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之前订好的旅店。
根据谷歌地图的指示,他来到了位于河内大教堂旁边的河内家旅馆。旅馆在巷落深处,主人叫伦,他文质彬彬,西装加身,永远保持微笑。伦大约四十来岁,只会用普通话说“你好”和“谢谢你”,但每一次真诚的问候都让他感到宾至如归。与伦的聊天更让他明白不论哪一个国家,悲伤都是雷同的。伦是越南大叻人,成年后来河内读大学。大学期间他认识了紫,并对她倾心。紫的身世显赫但家道中落,使得她无家可归,最后只能寄人篱下 。有一天,紫对伦说,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她想开一间旅馆,接纳所有不论何种原因无处容身的人。但大学毕业后,紫因为家里的缘故,被推荐去到中国打工,而伦则留在了河内,默默地开了一间旅馆。面临分别时,伦对紫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我就在河内家等你。因为一个承诺,伦从二十几岁的懵懂青春一直等到了接近中年,至今未婚。住在河内家,晚上会听到河内大教堂的钟声,那充满圣洁的钟声似乎每一晚都在提醒着伦,只要心存信仰,紫肯定会回来的。
来到河内的第二天,他打算去寄明信片和看一场越南传统水上木偶剧,如果还有时间,河内西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河内邮局位于还剑胡旁,湖上有龟塔。相传李太祖终于推翻明朝的统治后,便驾着小舟来到还剑湖的湖心,将神剑还给神龟,据说这只神龟从李太祖手中收回神剑后,就马上潜入湖中,从此消失无踪,“还剑湖”之名便由此来。虽说是邮局,但里面的明信片是承接给别人兜售的。他在邮局里兜了一圈才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刚从大黑色塑料袋里把一叠叠的明信片拿出来。那些明信片质量恶劣,印刷模糊,但想到那毕竟是越南,所以他便以三十多万越南盾买下。买明信片的间隙,那位老头与他搭话。得知他从中国来,便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自己是高山族,是中国56个民族之一。他有亲戚在中国,但并不会说普通话。看到这位和蔼亲切的老头,他顿时感觉温暖了许多。走出邮局,往前走,他发现在邮局旁边有一间专门卖明信片的店铺,印刷质量上乘,只卖大约一元人民币。这时的他又开始明白,不论哪一个国家,无商不奸。
河内老城区充满了历史感,不论是圣洁的河内大教堂还是传统的独柱寺,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异域面纱。白天行走于迷宫似的三十六行街可以体验到越南本地人的简朴生活。而晚上走进三十六行街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夜市之间觥筹交错,五光十色让人迷醉。他站在残旧与现代之间,希望与绝望之处,在异国找寻着一份召唤。晚上的河内融化在街头艺人的一首Vincent中,透过湖上射出的光影,埋进了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