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之殇
我是在村里人的赞美声中长大的,是全村公认的美人。关于我最大的传说,便是在溪边浣纱时,鱼儿也羞于我的美貌,自沉水底。但我有心痛的毛病,走路久了,就必须停下来歇一歇。因为疼痛,我会不自觉地蹙眉,大伙便争相模仿,一时竟在村中带起一股风潮。
我的名字叫施夷光,可村里的人都叫我西施,这是因为村东头还有一户姓施的人家,他家也有一个女儿,长得不算好看,又喜欢学我的样子蹙眉,渐渐地成了村里人的笑话。他们刻意省去我们的名字,用西施和东施来叫我们,明显是有嘲笑东施的意思。
可东施一点都不在乎,仍然和从前一样,走一段路,就学着我的模样蹙眉。
渐渐地,我也有些恼她。她就一点也不知道自爱,每日被人指指点点,也一定要学我吗?
因为存了这样的想法,我几乎不和东施说话,每当我们去村头的溪边浣纱,也和她离得很远。
那一日也是一样。吃过午饭,我和郑旦等人结伴,一起去溪边浣纱,东施跟在我们后面,像往常一样,蹲在她一贯所在的地方摊开了纱。
那是一片靠近溪边的小树林,绿树掩映,倒是别有一番情趣,若不是早被东施占了去,我大概也会选择那里浣纱。
东施一直都会在那里,可那天,只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她的人影。我有些好奇,便走过去,向小树林里张望。
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昏倒在林中,而东施正在给他治伤。她好像知道我在偷窥她,急匆匆用纱布把他的伤口包扎好,就从树林那边走了。
知道了东施在什么,原本我该回到溪边继续浣纱,可不知怎地,我竟然迈步走进树林,站在那个男人面前。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叫命运的东西驱使我,让我和他相识。
当他睁开眼睛,望向我的一刹那,便注定了我们纠缠一生。
***
他叫范蠡,曾是越国的大夫,与我相识后,就住在我们村子。
虽然我只是一个浣纱的女子,可范大夫的名头,也是听过的。他竟然也是知道我的。他说:“你沉鱼的美名,诸国皆已传遍。大王也曾有心来寻访你,只是国事缠身,耽搁了下来。”
我羞怯不语。出于对他的仰慕,我时常去找他,希望他能给我讲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情。
他总是郁郁寡欢,不肯多说,只道:“夷光,外面的世界并不美丽,倒是这个宁静的村子,让我越来越喜欢。”
他一直都叫我夷光,和别的人不一样。我能感觉得出,在他的心里,我是不同的。
我想,和他相伴,在这个我从小生活的村子终老,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可命运这东西,怎么是我想就能实现的。
有一天夜里,他悄悄来敲我的窗棂,把我约到了初次与他相见的小树林。
“我要走了,夷光。”他不让我有一点准备,径直说出离别的话,随即,又补上一句遥不可及的承诺,“如果可以,你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回来娶你。”
“我为什么要等你,你带我走不好吗?”我这样回答。
“不可以。此去我要入吴做奴隶,绝不能带着你。”
“因为大王做了吴国的奴隶?”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已经不是越国大夫了,你告诉过我,大王不听你的劝谏,执意和吴国开战,你那时便辞去了大夫之职。”
“我是不是越国大夫了,但却不可以在大王有难时,与你僻居在这里。”
我无言以对。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去和大王共患难。
“好,我等你。不仅仅是三年,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你。”
我说得坚决。我想他能明白,若他一直不回,我会等他一辈子,直到老、直到死。
***
他走之后,我在村里等了一天,终于止不住对他的担心,追随他而去。早听说吴王暴虐的名声,我怕他根本入不了吴国,就已经身首异处。
我用煤灰涂黑了自己的脸——乱世之中,美貌的女子总是祸端——扮成逃难的百姓,一路到了越国都城会稽。在城门口,我瞧见了他。他正被吴兵押解出城,一个满脸虬髯、衣饰华丽的男子站在他的旁边,想必就是吴王。
“我听说越女美丽,尤其是一名叫西施的女子,有沉鱼的美名,如果你能把她献上来,我便免除你奴隶的身份。”吴王如是对他说。
他高傲地昂着头,一言不发。
我在心底嘲笑吴王。他怎么可能为求苟安,把自己未过门的妻子送出去,更何况,这奴隶的身份,还是他自己找上门的。
吴王见他沉默的模样,怒了,抓起马鞭,一鞭子抽在他的肩上。
我心疼不已,却不敢叫出声来,唯恐引起吴王的注意。他好似有所感应,转过头,目光从我的脸上掠过。
那双眼睛里,有担忧、有无奈、有歉意,我知道,他认出了我。
“越国的百姓听着,你们已是亡国之人,只配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吴王得意地宣布,“但如果有人能将西施献给孤王,孤便有厚赏。”
吴王的这道悬赏令,让我很清楚,从此以后,苎萝村是回不去了。我必须要小心地掩藏自己的模样,与过往了断干净。
我一直藏在会稽城中,靠着织补的手艺,给人缝补衣服讨生活。很多时候,我因为墨黑的脸会被人嫌弃肮脏,不给我活计,可我不敢露出真面目。
一日,我应王夫人的要求,到王府去补衣服。那天,意外发生了。
我像往常一样做好活计,正走出房门,忽然被一个冒失的小丫头撞倒。她手里端着一大盆水,全浇到我的身上。温热的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将我原本的模样洗了出来。更为凑巧的是,这王府竟是吴王派来监察越国的王孙骆的府邸,而他正好从我面前路过。
他愣了愣,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拔出宝剑,搁在我的脖子上。“如此绝色,想来是西施姑娘。”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难怪大王怎么也找不到你,谁能想到你是这样掩藏身份!”
我被囚禁在王府。王孙骆派人送信去吴国,我知道,吴王很快就该来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绝望越来越多,直压得我喘不过气。一天清晨,我听到窗外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丫鬟们低低的谈话:“王将军说,今日正午吴王便要到府上,让我们仔细点,可别出了差错。”
就是今日!我的心像是沉到了极寒的冰渊。我的范郎在吴国做奴隶,而我将被吴王带去吴国,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我能以怎样的身份去见他?吴王新封的妃子吗?
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门开了,我看到东施走了进来。我十分讶异,不禁问道:“你怎么来了?”
东施淡然道:“那日你离开村子,我便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被囚王府,便混进王府,想着总有机会能救你。快跟我走。”我还想再问,东施却一把抓起我的手,带我从后门悄悄逃走。
然而,吴王很快带着人追了上来。东施和我被困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从上望下去,我可以看到崖下的溪水和远方村落。那是苎萝村,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我与范郎相识相知的地方。
我离它那么近,又那么远。
吴王笑着靠近我:“西施,你逃不掉。”我再次看向悬崖之下,又看向东施,只见她对我点头,便和她一起跳了下去。
东施一直在保护我,以至于落入溪中时,她被摔成了重伤,而我却只有一些擦伤。她的脸被石头划出许多血口子,可她拽着我的手,低声道:“我快死了,你把衣服换给我,吴王就会相信你死了。从此你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范大夫回来。”
“吴王不傻,他会找医官验尸,很快就能发现你是假的。”我很清楚,我心痛的毛病,跟我的美貌一样,举世皆知。
东施不顾我的反对,又再要求我与她换衣,我只得遵从。
“快逃,快逃!”东施在换好衣服之后,用最后的力气催促我。她在笑,笑得那么胸有成竹。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丢下她逃进溪边的树林。我不敢回苎萝村,只顺着溪水而走,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峡谷。
峡谷里住着一位女侠,名叫越女,她收留了我,我过起平静的生活。
吴王不再四处寻我,他似乎真的相信我死了。东施是怎么瞒过去的,她怎么能让自己突然就有了心痛的毛病?我一直想着这事,许多往事反复涌上心头,突然有一天我就明白了:
东施她也患有心痛!她被村里人嘲笑学我的模样,其实只是她也会心痛,而不自觉地蹙眉。她也爱上了范郎,所以她才会处心积虑救我!她选择的逃亡路线,最后就是那处悬崖,她早就选择了死亡,要为我留一条光明的路。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想为所爱的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感谢东施,是她扭转了我的命运。我默默祈求,来世东施能生在好人家,不用受今世这些苦楚。
***
可命运从来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当范郎听说我去世的消息,便用自己的智慧向吴王讨了一件差事回越国。他趁夜色到苎萝村祭奠我,却意外与我相逢在溪边。
“白天我不敢出谷,怕被人看见,但我每一晚都来这里等你,终于等到了你。”
听得我的话,他将我拥入怀中。
我们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却不曾发现,在我们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把一切看在眼底。
范郎回到吴国,等待他的是吴王无情的命令,要么把我交出去,要么他和越王一起死。他没有选择,他可以不怕死,却不能看着自己的君主死去。
他只能把我送到吴国。我不怪他,只恨命运无常。
从此,我在吴国翻云覆雨,离间吴国君臣,空耗吴国国力,因为我始终记得一句话,范郎在送我到吴国之前,他对我说:“想要复兴越国不易,既然你免不了要去吴国,就要慢慢地消耗吴国的实力。终有一天,越国复兴,就是你我再聚之时。”
我就盼着那一天。
可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吴王将一把剑贴在我的脖子上。他恶狠狠地问我:“寡人待你不好吗?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背着寡人出卖吴国!”
“西施乃越国人。”
“好一个越国人!”吴王狂笑,“寡人问你,你可曾爱过寡人?”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无论再说什么,吴王都不会放过我。他生平最恨的就是背叛。
“无话可说!”吴王又是一阵笑,“也好,你能把那些伤人的话放在心中不说,也算是对寡人的一点情义。”
他说话之间,用剑刺进自己的胸膛。
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
我以为,命运就算再无常,也该到了平顺的时候。经历了这么多,我和范郎终于可以携手归隐,泛舟太湖之上。
可惜我还是错了。
命运之无常,在于无常并没有所谓的尽头。
我和范郎回到越国,越王便以一道诏令,立我为妃。
原来越王早就有意如此,只是彼时,复国的念头令他无暇他顾,而今吴国已灭,他自然要实现自己的夙愿。
这让范郎如何与越王争!纵然如今君臣情义已然淡薄,但名满天下的范大夫是越王给的,他就不能与越王争一个女人。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其实我早该死去,坠崖之时,死的就该是我,而不是东施。
红颜多祸水,太美的女人,一定没有好的结局。
我荡起一叶小舟,飘到太湖中央,纵身跳下去。
唯有如此,我才能挣脱命运。
来世,我要做一个东施一般的女子,哪怕被人嘲笑,也不要再有如此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