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李影反复烧了两天，第三天上午烧退后，她又嚷着要去学校。

这时已经开学，万清也就不阻止她，但提出要送她过去。

李影答应了。

许是那天晚上一起睡了半宿，两母女说话的气氛轻松不少。

他们住的出租屋与一中只隔了一条江，中间横跨着一座50米左右的大桥。

母女俩一路走过去，几乎肩并肩，都没怎么说话。

万清转头看过去，清淡的阳光打在李影的侧脸上。

16岁的李影，已经比万清高了半个头，身段、容貌，都美得有点来势汹汹。

但她本性沉静，眉眼间有股荏弱的风度。

万清看着看着，想起这几天难得的平静和温馨，微微笑了。

李影一脸狐疑地看着母亲。

万清清清嗓子，有点不自然，便想说点什么来掩饰。

“咳……小影，我没跟你们说过吧？我也在一中读过，当年的教室正是你们现在的1号教学楼呢，不过是翻新前的。”

“啊？是……吗？”李影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事还真从没人跟她提过，她只记得，他们家的户口本上，在“文化程度”那一栏，妈妈跟爸爸一样，都是初中文化。

“嗯，是的。”万清点点头，眼光却陷入一片茫然中。

“是读的……初中吗？”李影疑惑道，觉得这问题站不住脚。

“不，我考上了这里的高中。想不到吧？你妈我当年读书一点不比你差。”

“那……后来呢？”

“后来嘛……”万清眼睛眯了眯。

接下来，应该是回忆了，可她又是一向讨厌回忆这东西的，便打算长话短说。

“我只读完高一，就退学了。哦，不，不算，我期末考试都没考……”

“为什么？”

“因为你外公，他不让我读，不过，也不怪他，是我惹事……”

“你惹什么事了？”李影追着问，好奇心完全被引出来。

万清蓦然抬头，瞪着李影，但眼光却是呆滞的。

事实上，她看的并不是李影，而是透过这副16岁的容颜，看着当年16岁的自己。

还是得向回忆妥协。

也罢。她的过往，当做反面教材，完全没问题。

眼前的李影，需要这份警示。

于是，万清的心情像一颗石子猛的砸向安静如镜的湖面，击起一圈圈涟漪。

有些事，即使在漫长岁月中已蒙上厚厚一层尘埃，但细细掸去，仍然能清晰地捋出其脉络。

她记得，她在16岁的年纪，爱上一个叫林深的男孩，男孩对她也很有意思。

青春懵懂，年少无知，故事，事故，就此展开。

那时的万清，只在月底回家一趟。平时的周末，留宿的人寥寥无几。

她反而喜欢这种感觉。在家，她从来没办法拥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这里只剩她时，她就当它只属于她的。

一个人，就可以做做很多事，随心所欲。包括不可思议的事。

林深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周末夜晚潜上来的。

虽然一个人拥有很多自由，但绝不包括男生的出现。

万清可是吓得半死。

他只是说：“你发烧，一个人好可怜。我不放心，来看看你就走。”

他温声软语。

她轻易就陷入他织造的温柔网中。

大多数被生活粗暴磨砺、没得到过一丝温情的女孩，一点点的关心和怜爱，就能让她俯首称臣。

他们是什么时候搂抱在一起的，万清已没印象——对那团记忆，她脑袋像涂了厚厚一团浆糊一样。

她只记得，少年和她，像两只烫滚的山芋，在彼此身上研磨，带着探索未知领域的好奇和狂热。

年少时期的爱与欲，甜而涩，快乐却远不如痛苦。

那束光从窗口射进来时，两人衣衫已乱，气息不稳，在安静谧的夜晚，辩不得，说不出。

所以那束光，不过是普通的手电筒微光，在万清看来，既似一只巨大的怪兽，突然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她，和他；也似一把刀，将她的人生，从16岁这年起，生生地劈成两段。

两人在慌乱中还没回过神，妇女主任那张圆盘似的大脸，像镶进窗棂，表情比他们更加惊慌，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你们在干什么？”

接下来，万清的记忆又变得模糊，只留下一些片段，像看电影时，按了快进键一样。

他们两个，一个潜入女生宿舍，一个引男生入女舍，且行越礼之事，影响恶劣，被记过处分，成为云城一中这所省重点高中有史以来的第一例。

然而，这一切，对于万清来说，还预示着另一层含义——读书生涯的终结。

父亲万水荣被叫到学校。这个被黄土地压弯了脊梁的汉子，饱经风霜，总是苦着一张脸，永远表现出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在听完教导主任和妇女主任语重心长的一番“教育”后，万水荣用他特有的方式表达了他的决心——他用抽打家里耕牛牛背的气势，左右开工，抽了万清两记耳光，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一脚踢向女儿膝盖。

万清立刻“咚”的一声跪下，还没从火辣混沌的痛感中回过神，已听到父亲的震天怒吼：“你给老师和领导们认个错，认完了，就给我滚回去，打工嫁人还能给老子赚几个钱，你读的啥子书啊，全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那天，万清就这样，顶着一张肿得老高的脸，拖着零散的行李，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一瘸一拐地，离开校园。

Chapter2

万清简略地说完，有点喘不过气，似乎四周的空气里射过来无数的小石子，周身疼痛。

“小影，妈妈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讲故事，满足你的好奇心的。”万清的声音越发沙哑，“我是想告诉你，人生这条路啊，有些错是犯不得的，一旦错了，就永远翻不了身。”

其实在走过人生半载路程之后，再去回顾当年事件，万清已然有另一番解读。

如果那年，父亲能发发善心，不那么彻底地放弃了她，她肯定会在通向未来的路上，拐个弯，应该一切就是另一种模样。

她才16岁。一个让人总想着原谅、找借口原谅的年纪。又或者，如果当时，她不那么善良，把所有问题都往身上揽，而是往那个男孩身上推，她也会有另一种结局。

毕竟，在今时今日的她看来，比起她受过的磨难，爱情算什么？一时心动又怎么样？事实上，除了姓名，她现在连那个男孩长什么样，身有多高，都已完全遗忘掉。万清相信，她的话，李影懂。

确实懂。

李影在她的目光下，慢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走得飞快。

“小影，妈今天的话，你这个年纪可能还不太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人生很玄，不管你想还是不想，在年轻时，选了一条路，它的终点其实已经摆在那，你就只能拥有这样的人生，不会有另外一种人生。我一样，你也一样。所以，你真要继续选择现在的路，一走到底吗？”

李影停下，仍然不答话，但万清看出，她的身体在颤抖。

万清抹抹汗，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肩膀上。

这天太阳不猛，但云雾重，且热浪逼人。

“妈妈从没放弃过你，尽管我说过很多气话。”万清的语速不紧不慢，“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之前不管做过什么，都不要自暴自弃，好吗？”

良久，李影才答。“好。”

万清稍微缓一缓，才又说：“有什么困难、心事，要跟妈妈说，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帮你的。再说，我是你妈，你有事不找我找谁？

李影再沉默，十指交握，又松开，下唇被咬出浅口子。

万清在等。她态度软，有反应，不发怒，不反感，就意味着，有得谈。

良久，李影的声音像在江水中洗过一遍，透着浓浓的凉意，“妈，如果是杀人放火的事呢？你还会这样大言不惭吗？”

“呼”，万清呼了一口气。

李影的话，让她有种被一盆冰水兜头兜脑浇下来的感觉。明明鼓足了劲，到点了，准备冲一把，对方已偃旗息鼓。

她第一感觉是被耍了，尤其是看到李影紧盯她一会之后，嘴角却渐渐地勾起。

她在笑，且笑得越发深。

“李……影，”万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认真点好不好。”她铺垫了大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关键是，李影竟也会耍人。

“切，开开玩笑也不行。”李影撇撇嘴，做出一副“没劲”的表情。

这样的谈话太吃力。万清叹口气，惯常的无力感又涌上来。该说的都已说，听不听，在她了。

Chapter3

两人接下来，再没说话。不过，万清坚持将行李送进她宿舍，帮她铺好，看到整间宿舍有点脏乱，顺势打扫了一下。

她做这些，自然而然的，没有多想，但她看到宿舍另外几个女孩脸上皆不吭声，充满了尴尬、不自然的表情时，愣了一下，感觉她们宿舍气氛不太好，但随之想到，可能女儿跟她们相处得不太顺利。

不合群的感觉万清懂，只是不希望李影也尝一遍。所以李影送她出校门时，她语重心长地提出，让她跟同学搞好关系。

“你怎么不问问，她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李影的语调很淡，又恢复她一惯的死鱼般无精打采的状态。

“大家都是同一宿舍的，都是女孩子，大家让一让，能闹到哪里去？”万清不假思索地道，“倒是你，总是摆出这幅别人欠你钱的样子，谁愿意跟你好？”

“好好好，都是我的问题，可以了吗？请问，我可以进去了吗？”李影脸上显出不耐，她撇开头，烦躁地拨开溜到额前的碎发。

她稍微抬头，才发觉，云层越来越厚，原本有一抹耀眼的光，渐渐被黑暗遮掩掉，最后彻底隐藏起来。

不知为何，她失望极了，心口处如注入千斤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万清也被她的小情绪弄得莫名心烦，便摆摆手，让她回宿舍。

“不用送啦。你回去乖乖的，别惹事。哦，还有心理咨询的事。你记得明天下午请假，不能拖了，人家老师不可能一直等你的。”

这事，万清之前已跟李影讨论过，李影却异常抗拒，怎么也不肯答应，遭万清一顿好说后，才不甘不愿地答应下来。

李影神情淡淡地应了一声，与万清告别，转身往校门口走去。

万清不急着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进了校门，拐弯，消失在视线内，而后，她也转身，离去。

上空，天色渐暗，还剩最后一丝亮光，像把剑，从一片黯然中挥开一条路。

这原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幕。但后来，后来的后来，对万清来说，那刻，她们，定格在那个镜头，成了永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