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梅雨季节的葬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急促的手机铃声将他从空无一物的记忆中打捞出来,堂前老式座钟钟摆发出的咔哒声和门外嘀嗒的雨声在三个半小时后又回到了这间屋里。

电话是孙子打来的,“爷爷,找到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像是重新学会了呼吸,“那人还有没有?”

“没有了。”电话里带着哭腔。

答案在预期之中,可他仍不甘心,“确定是了?哪里找到的?”

“确定的,我晓得的。一直到下游县上的柳滩口才捞到。”

他粗粗的手掌抹了抹眼角,顿了会,问,“那花了多少钱?”

“还好,他们是公家的,收了三千。我另外又包了八百给人家。”

“对的对的,别亏了别人。你们再是要去哪里?”

“我们马上就去殡仪馆,我妈先回去接你,再给我奶奶拿几件干净衣裳。你在家再多等一会,别难过了,先把事处理好吧。”

“没事的,你们先忙,我去把衣裳收拾了。”

挂了电话,他走到堂前门口,雨又大了起来,屋外的天空暗沉一片,像那无数个压在他胸口的黑夜一般。溅起的水滴将台阶和门槛沁得湿漉漉,飘进的雨雾打在脸上浑然不觉,无神的双眼望着屋外淅沥的雨,雨水和他的眼神一般飘忽。他用手抹了抹满是雨水和疲倦的脸颊,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向里间,将空濛的眼神留在了细雨中。

江南的梅雨季像出冗长的苦戏,没完没了,潮气从地下升起,沁入他的骨头里。早晨拖过的地面又积起一滩滩水渍,衣橱门上凝出水滴,缓缓滑下,留下一道道泪痕。他收拾出两身妻子半新的内外衣,她瘦下来之后,往年的旧衣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新买这些衣裳时她既无奈又心疼。

儿媳回来时,他自觉得已收拾妥帖,指着那堆衣裳问:“你看这些够不够?”

儿媳翻了翻,又麻利地从衣橱中拿出两件旧的,说:“还是多拿几件,回头一起烧了。”

他将衣服一起装进一个大袋子里,旧衣上留着妻子缝补的针脚,像条蜈蚣。


殡仪馆在城东,儿媳开车载着他驶出村里的小路,沿着河水的方向开去。雨中的河面泛着薄薄的水汽,水流动荡不安,焦躁地想要翻越堤岸。他怔怔地望着奔流的河水,想象自己在水中沉浮的景象,想象它是如何带走了妻子的生命。

再看到妻子时,她躺在冷藏尸柜中,面容惨白却宁静安详,溺水后的浮肿让她看起来像是恢复了病痛前的体态。他拒绝孙子的搀扶,双手撑在冷藏柜上,定定地看着妻子,双唇不住地打着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时间停止了流动,儿子和孙子站在他的两侧,随时准备应付老人出现的突发状况,儿媳站在对面,掩着嘴巴努力克制自己的啜泣声。

他并未泪流满面,回忆杂乱无章地拍打着他的悲伤,眼前的一切既不真实却也无法沉溺其中。他将伤感重重地从喉咙里呼出,苍老的声音带着雨季的霉味,问儿子:“接下来做什么?”

儿子红着眼,哀怨中带着怒气:“我把我妈背到医院去,就放在医院门口,看他们怎么办。”

这个念头从未在他对妻子后事的计划中出现过,儿子充满怨恨的安排让他感到一阵吃力和混乱,他抬起无力的左手挥了挥,“算了,别搞了,让你老母早点上山。”孙子接住他放下的手,在他的指引下,搀扶着他向外走去。儿子看着父亲干瘦微驼的背影,泪水滚落下来,忿忿地说:“我忍不下这口气啊!”

按照他的意思,儿子为死去的母亲落实好后事的安排:中等档次的寿衣和骨灰盒,再略次一等的棺材,后天是个适宜的日子,还能预约上早晨头场的小厅,再摆上二十个花圈也就够了。墓地是几年前就买好的,村边的茶山被征建了一个墓园,规模不大、档次不高,埋着附近的村民和城里出不起大价钱的人。


傍晚时分,灵堂在家中堂前设立起来,亲戚和要好的村邻也已闻讯赶来。遗像是从孙子十岁生日时的一张合影中挑出的,加急在相馆处理出来,十年的光景,病痛让人觉得逝者与照片上的并非同一个人。女人们忙碌地用两色的锡箔纸折出金银元宝,子侄们抽着烟给火盆添加纸钱,孙子为前来吊唁的人准备好燃上的香。亲友给他递上装着礼金的信封,面对不明就里的关心,他羞愧不安地向他们解释,像个因孩子犯错而面对老师的父亲,“是自己寻死的,她痛啊,实在是受不了了。”

夜晚,孙子在好友们的陪伴下守灵,时至今日,规矩已不再严苛,保持香烛不灭即可。儿子儿媳暂歇在二楼的房间,多年以来,除了逢年过节,这幢翻新过的老屋从没像今天这样热闹。直到凌晨,他仍旧未能入睡,孩子们为熬过这漫长夜晚玩起了牌,刻意压低的声响让他感到一丝可抵挡雨夜潮冷空气的温暖。

窗外的雨点胡乱敲打在他的胸口,没有了妻子的呻吟声和诵经声的夜晚让他觉得一切是场梦境。五年前死亡便降临在这间房里,沿着妻子的腰椎,然后蔓延在整个家中,像那条带走她的河流。这不是她第一次找寻死亡,前两次发生在去年的梅雨季节和冬雨来临之时,疼痛与死神总是和雨水同谋,它们幻化成冰碴般的尖刺栖身在她的骨缝之间。开始他以为她只是源于对疼痛和死亡的恐惧,后来则表现出对他人仍保有健康的怨恨,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并无预兆。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展现出对疼痛的隐忍已令所有人对笼罩在老屋之上的死亡阴影不以为意,取而代之的是从香烛中散发的祥和、唱经机里飘荡出的安宁和妻子念诵佛经时的镇定。这段时光里,妻子不再将疼痛引燃的怒火转化为歇斯底里的撕打和粗野的谩骂向他倾泻,平和安稳的睡眠终于在时隔多年之后又回到他的身体里,他在惴惴不安中接受了一切慢慢向好的欣慰。

清晨来临之前,他从恍惚中惊觉,几天前那个夜晚的梦让他感到无比真实:妻子坐在他的身旁,安静地看着熟睡的他,轻声地对他说,“我先走了,菩萨要来接我了。”


这场连绵近一个月的雨水没有丝毫终止的迹象,天空随着雨点的大小明灭变幻,偶尔绽露出的阳光仍旧不能给人长久的希望,梅雨是个古老的诅咒,带着江南独有的忧伤。

一早到来的亲戚替换下彻夜未眠的孙子,儿子和儿媳张罗着接待来人和落实葬礼林林总总的琐事,死亡的过程并不以呼吸的停止为终结。

他又一遍遍地将妻子奔向死亡的影像展现在亲友的眼前,换回一声声的叹息和安慰:上午他在村里办事出门了十五分钟,回家的时候堂前的座钟正发出十下“当,当”的声响,妻子没有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他在家中任何一处也未能找到她,包括她已许久未曾到过的二楼。这几年来,妻子已渐渐将活动局限在家中极小的范围中,剧痛来袭之时,甚至接连多日都在卧床静养中度过。他在隔壁几个邻居家中寻找,只有一户人家隐约瞥见她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天下着濛濛雨,却未打伞。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直到村口,才远远地望见妻子正在吃力地攀爬经过村子的高速公路的斜坡,他大声地呼喊,她却没有任何回应。攀上斜坡的顶端,以不可思议的灵敏身姿跨越了高速路边的护栏之后,她转过身,看着他疾步追赶过来,向他挥了挥手,义无反顾的向桥的方向走去。等他赶到桥边,只看见妻子顺着河水沉浮远去的模糊影子,像一片被卷走的枯叶。

黄昏临近,他在重复度过的昨日里精疲力竭。纸钱的灰烬和妻子的气息弥漫着整幢老屋,她在这里生活了四十七年八个月,从一个姑娘到一个祖母,带着未能成为曾祖母的遗憾永远地离去。他来到后院,独自坐在门廊的藤椅上,小雨黏黏糊糊,无暇顾及的鸡舍和菜圃一片狼藉。院中幽暗的光线里,过往岁月的光影也变得暗淡,那些曾经共同度过的点滴、被时光打磨的印记也逐渐变得陌生而遥远。

他努力回想妻子年轻时的脸庞,但那被病痛折磨的面容又抢夺了他的记忆。


最初的时候,那股刺痒飘忽不定,从她的腰椎开始,到盆骨,到后背,然后觉得哪儿都不对劲,站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躺着仍然不舒服,直至日复一日的按摩和针灸再也缓解不了因常年操劳而累积下的腰疾所带来的痛苦。终于有一天,她瘫倒在菜地里,陷在自己悲惨的疼痛中不省人事,他赶来后仍然在半天的时间无法动她分毫,每一次挪动都令她刺痛钻心,嚎啕不止。最后他们不得不喊来救护车用担架把她送进了医院。

医护人员的白大褂和来苏水的味道多少能让人心安,只是有一天,隔壁床的病人无法忍受疼痛的折磨整夜的哭喊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在保守治疗和手术之间,他们产生分歧,在妻子的想象中,手术会让她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重新面对生活,而在他看来,动刀的事还是应该更谨慎一些,不过最终还是以他的妥协告终。按照医生的说法,手术有极小的失败概率,术后复发也有一定的可能性,这些都取决于诸多的因素,所以需要他们在一张张风险告知书上做出自愿承担责任的承诺。那时她对现代医学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不过后来她将这份信仰毫无保留地转给了满天神佛。

手术是成功的,之后的半年多,在谨小慎微和战战兢兢里,逐渐恢复的生气即将让她如释重负。唯一能对那些概率和可能性作出阐释的或许只能是命运。在毫无征兆的一天,那种疼痛又回来了,之后则变得更加剧烈和准时。

与她有着相同经历的另一个病人找上了他们,一次次拖着疼痛中的身体结伴和医生、医院的负责人交涉、吵闹,但那一张张签上他们名字的承诺总是让结果令人沮丧。他逐渐习惯了妻子消瘦下来的身形、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对不公命运的哭诉、对家人的谩骂还有留在他和她自己身体上的抓痕和牙印。她在漆黑的午夜哭喊:“妈,妈,我痛啊,我要痛死了啊!”好像只有她那死去多年的母亲能在这场没有止境的凌迟中给她一丝慰藉。他无助地抱着她,不知道哪里是这哭泣的尽头。

唱经声在老屋里回响,从时间的另一端飘来。月光被树影剪碎在院墙上,微风吹进院子里,带着河流的喘息和雨后泥土的腥涩。妻子踏着轻盈的脚步从菜圃走来,温润的脸庞就像嫁进这间老屋那天一样生机勃勃,铅灰色的头发流淌着月光。他对她说,明天要出大太阳,她说,天要好起来了,她来到他的身旁,眉眼间掠过祥和的微笑,推了推他的手臂,说,进屋去睡吧,别受凉了。

他睁开眼睛,儿子站在身旁,雨丝像地上长出的铅灰色的头发。


凌晨五点,八辆扎着白花的车驶出,他们坐在头车里,孙子反抱着祖母的遗像坐在后座中间,满脸肃穆。车队沿着河边缓缓地经过村子和街道,天色开始透着微亮,小桥和远山在晨曦中露出轮廓,城市从雨中醒来。司机说,出殡下雨是好事。

除了跟车来的亲友,陆续只有几个搬到城里的亲戚到来,大家三三两两在闲聊中等待工作人员做最后的准备。儿子拿着个信封过来,里面包着两万块钱,说:“医院的人拿来的。”

他一脸诧异,“谁拿来的?人呢?”

“不认识,走了,说是医院的司机,那个医生一早有手术,让他带过来。”

“他们怎么晓得?”他盯着儿子的眼睛。

“我昨天给医院打了个电话,人死了他们不能当没事一样。”

他扫了眼信封,叹了口气,“就这样了吧。”

仪式开始时,人们按照工作人员的指引站在一侧,殡仪厅正墙上挂着逝者的遗像,两侧是文意合宜的制式挽联,花圈排放在大厅的另一侧,空气里是菊花和百合花混合的冷冷的味道。妻子躺在酱红色的棺材中,棺材孤独地停放在大厅中央,像艘小船,搁浅在时间里。

仪式很简单,司仪致完悼词,儿子代表家属向亲友作了简单的答谢。围绕遗体告别的时候,他最后一眼看见妆后穿着寿衣的妻子,仰面躺着,没有生气也没有痛苦,冰冷而陌生,像在死亡的另一边看着这一切。空气里飘浮着破碎的灯光和轻缓的哀乐声,还有冷冷花香中的寂静,很适合悲伤。

棺材被推进了焚化炉,半个小时后,焚烧工将一大屉灰烬送出来,里面还有未烧完的大块的骨殖,然后用只硕大的磁铁将骨灰中棺材的铁钉收去。孙子接过焚烧工递来的木锤,将那些未烧完的骨殖碾碎,最后将所有的灰烬装进一个黑色的绒布袋中,再放入那个檀木色的骨灰盒。

儿子抱着遗像,孙子抱着骨灰盒,亲戚们给他俩打着黑伞上了车,此时,雨已经暂时停止了。跟着上山的只剩下几位至亲,车子绕着河的对岸回到村边的墓园。

石匠早已等候多时,安放下骨灰盒,石匠封上水泥。合墓的墓碑上妻子的名字已描成了红色,他的名字就刻在旁边,隔在他们中间的只剩下他的死亡。

他把罩在塑料袋中的唱经机打开放在墓碑前,唱经声在墓园里响起。墓地能远远地望见经过村子的河流和高速公路,他看着两天前妻子在雨中转身回望他的身影,和她眉眼间掠过的微笑。


                                  2023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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