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看了两遍,第一遍看的是台湾出版社出版的繁体字版本,当时一看到新闻就去买了。看的也不是书,看的是作者林奕含。
今年出了简体字版本,又看了一遍,想只看书。
一直不喜欢通过作品看作者,一直不喜欢将艺术与艺术家划等号。
所以之前看到作者林奕含的采访时很诧异,她说,言有所衷,一个人说出诗的时候应该是思无邪的,文人不应该背叛中文,而她看到的现实让她怀疑文人该有的千锤百炼的真心,是否到最后只是食色性也,艺术是否从来就是巧言令色,她怀疑艺术的真善美,质疑艺术的欲望。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理智冷静的表象之下,藏着一个仍旧相信圣诞老人是真实的存在、圣诞节会有礼物从天而降的稚嫩的孩子。
不太认可她的想法,我想说的是,地位不代表品味,作品不代表人品。艺术从来就不是因为艺术家人品贵重而存在的,也从来不会因为艺术家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而消失。很喜欢米开朗基罗对于艺术的看法,他说,大卫就在里面,我只不过是把多余的石头去掉。
艺术家所具备的发现美与创造美的能力,就像是老天爷送予少数人的一件礼物一般,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一点灵通,送予人类,不挑拣的,各种各样的人类。所以可见美好的人倾注自己的美好于艺术,也可见一大堆酗酒的吸毒的疯癫的嫖娼的落魄的不可理喻的艺术家,妙笔生花,创造出不朽之杰作。许多人许多事情,本身并不美,所以由他们创造的美,由他们创造的艺术,自然有其巧言令色的成分,他们不得不以此来成就艺术之美。
她觉得这仿佛是一个骗局,引她进入却又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其实艺术没有辜负她,文学没有辜负她,而是利用文学的人辜负了她。艺术是美的,但艺术背后的故事却不尽然。我相信艺术,却不相信人类,哪怕是创造了艺术的人。
艺术是不朽的,文学是不朽的。
不朽是什么?是无论苦乐悲喜的旁观。
可是真的很难,不去联想到作者林奕含真的很难,每一个小女孩仿佛都是她,思琪、晓奇、饼干去经受去痛苦,怡婷去怜惜去回忆,伊纹去生活去破茧,这些都是她,美丽、坚强、勇敢的林奕含。
这是林妈妈在林奕含的婚礼上的发言,林妈妈这样形容她的女儿,美丽、坚强、勇敢。
后来这些形容词被放在书中角色伊纹的身上,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姐姐。
也有顾虑,十分挑剔的我这次不太敢挑剔,也不太敢做假设。就像是听朋友讲完她痛苦的经历后,不会同她分析说这里可能不是这样的、可能是你想错了、或许当时他是这样这样想的,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发言。
这是一个受害者的故事。
书写自一个冷静的受害者。冷静到看着她对于公寓、别墅、小旅馆的描写,对于各个人物极细致的心理描绘,会想到渡边淳一的无影灯,直江似用手术刀解剖他的世界,而她似用手术刀解剖她自己。
她的文字像是巨石嶙峋上裹一层云霞,看上去是美的、梦幻的、童话的,但实际上是硬的、冷的、尖利的。
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她说。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房思琪的初恋。房思琪是乐园。
房思琪知道得多么清楚,她明知道李国华不爱她,她明知道自己不爱李国华,她明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爱情,但在事情发生直至她住进疗养院的所有时间里,她都在自欺欺人,不断地催眠自己,她爱李国华,李国华也爱她。
李国华第一次哄骗房思琪时,她才13岁,还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没做好,还觉得爱上李国华是她可以做到的事情,还以为爱上了就不会这么痛苦,还在傻乎乎地将事情合理化,性教育的苍白空缺与社会对性犯罪中的受害者的卑鄙看法,共同幻化成一种名为罪恶感的东西,荒唐地压在受害者身上。
13岁的小女孩房思琪不懂,可长大的少女房思琪懂,长大了的她这样描述13岁女孩的日记,“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约成这第一幕: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被压制着不许长大的是她的未来,不是她。她仍在成长,仍在经历,但越成长,越痛苦。她的内心是撕裂的,是自相矛盾的,自我欺骗与理智在打架,伤痛不断不断地叠加,最终在李国华亲手撕毁了房思琪幻想的爱后,房思琪没有了。
这本书的情节其实很简单,而作者想要表达的、用各种修辞将每一个小小波动细细描绘的,是房思琪的心。从她的美貌与生活给她带来的自尊与苦恼,到由始至终对文学独特的迷恋,从在她幼小且贫瘠的世界里被李国华用文学伪装的高大吸引,到她看清李国华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她迷失在她最信仰的文学里,到迷失了她自己,从与怡婷一摸一样的人生的起始与对伊纹的向往,到只能无助地留在原地看着向前走的怡婷与依旧美好的伊纹,每一次她的内心或大或小的挣扎与妥协,都被冷静而细致地整个解剖出来。
但,对不起,我还是不懂。许多次都在心里向她呐喊,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不要怕。
而后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跟她说不要怕。她是受害者,而这个社会很多时候并不会宽恕受害者。就像在社会的缩影那栋他们居住的大楼里一样,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是家暴的受害者,钱一维是施暴者,可到了最后,伊纹搬出大楼,而钱一维、钱爸爸钱妈妈继续留在那里,大楼里的所有人继续同他们一团和气。没有一个人去指责钱一维,所有的指指点点,全部指点在伊纹身上。
房思琪若说出来,难道不会变成另一个伊纹吗?会有无数戴着有色眼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瞧不起的,同情怜悯的,好奇的,活生生把她黏成一个另类。当她成为一个特别的存在,许多人都会忘记,她其实是个受害者。她与犯罪者一样,要低着头走路。说出口的那一点勇敢会捅破她仅剩的一层保护壳。
歪斜的何止是房思琪的人生,这荒唐的世界何时正直过。伊纹的事情,房思琪的事情,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大海里,毫无踪影。钱一维活得好好的,李国华活得好好的,大家生活如常美满和乐,只有提到伊纹和思琪时,才讳莫如深。
她越长大,就越看清这个世界,她怎么可能不怕,又怎么可能会说呢?一次就逃,她是受害者,继续,她就是在“谈恋爱”,这是她的逻辑,她就是靠这样的欺瞒活着。
伊纹说得很对,从一开始,思琪就没有了。
我所经历过的肤浅的痛苦,从最平凡的幸福身上衍生出来的痛苦,根本就无法对这样的事情感同身受。
的确,“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我根本就不知道13岁就被插入有多痛,不知道骗自己爱上一个诱奸犯有多难,不知道被脱光了捆绑有多可怕。对不起,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又或者我该说感谢,我可以不知道。
作为一个观众,多么幸福,多么肤浅,多么无力。
你看,所谓之平凡的幸福,其实带着这么多的罪恶感。
她为等待天使的妹妹说了话,却还没来得及替精神病去污名化。但已经十分难为她了。她说,她在情绪的深渊里完成这本书。
言有所衷。文人千锤百炼的真心。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她都做到了。
美丽、坚强、勇敢的林奕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