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总说“送别”,“送别”。我倒觉得“送别”只是“送”和“别”两个字并排,站在了一起而已。
送,是因为将别。对待将行的远亲远客,“送”是必要的礼节;对于至亲挚友,更是要送。除了表示珍重,人又怎么能舍弃离别前最后一次重聚的机会?哪怕多说几句是几句,好像那几句话就能尽诉平生衷肠;哪怕多看一眼是一眼,仿佛全凭那一眼来将对方身影隽永地刻入脑海。
心知:留不住的。才依依相送。倘若实在不愿对方离去,执着的人便会执意劝,内敛的便不会来,以免徒增伤悲,而脾气火爆的,大概早造了反了。我来送,即是承认你必定要走的事,我不反对,只求你日后一路安生,即便在原地的我面向你时扬起嘴角揉着衣角,转过身去就皱了眉噙了泪。
送,多以实际行动送。古人临行前有“祭路神”的虔诚程式,现今出门远行之前,我的家人还是未免要向神龛神像闭目轻轻祷告一声,“一路平安!” 国人“以食为天”,“饯行宴”是古今相通的,虽方式变更,却内涵恒定:再聚首,示情谊,表祝福。饮酒是饯行宴的一大重头戏,人们将凝重的离愁在酒精中化开,“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式的碰杯饮胜,平添豪迈之气;“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般的执手呢喃,寄寓款款深情。长亭浊酒,古道别诗,南浦骊歌,灞桥折柳,此中相思意?随君直到夜郎西。还有今人“父亲买的橘子”、“母亲烙的饼”,哪样不是远行人甜蜜的负荷?
如果说“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到“瞻望弗及”的历程“实劳我心”,那么也可在心里相送,省得“山回路转不见君”时,光对着“雪上空留马行处”痴痴地望了。只消知道远行人航班或车票几时几刻,历时几许,然后在相应的时间节点提醒自己,彼人何时尚未出发,何时已然抵达。当你知道,哦,此时他已经身在远方了,心里自然会出现一种被掏去一大块、但片块之间仍有细絮相连的感觉。此时尚且是幸运的,人能够抚慰自己说,你看,你跟对方还是处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呀。古人睿智的一句“天涯若比邻”,确实是治离愁最佳的救药了。
至于“别”呢,倒是未必要“送”的。有人宁愿挥挥衣袖而后悄悄溜走,并不愿带走挂怀自己的人心上的一片云彩;有人宁愿悄无声息地告别人间,做一只“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的鸟。梁实秋的一位朋友曾道:“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获梁先生评之:“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有时可能欲送而不得,甚至还没来得及送,双方就被命运生生地扯开。譬如死别,那是没有防备地彻底地失去一个人了,不曾相送一程,更是增添无尽的遗憾。
所以说,“送”可为“别”时减却几分不安。不说多添几分心安,只求憾恨少些。
若将行者是自己对头,或非同道中人,那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客官好走不送。用梁实秋《送别》中的话来说,便是“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南朝文学家江淹《别赋》开篇便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苏轼自然晓得,但又能如何呢?只好举杯抒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果有人要问我,“下次别离,你还送不送?”
定当是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