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时候我生了病,住到乡下一间别墅疗养。

别墅是比较简陋的,有一座小小的园子,两边用瓷砖砌起来的花坛里栽满了栀子,三角梅爬到了红漆铁门的头顶。

我住在二楼,房间有一小小的阳台,可以顺着芭蕉叶流畅的曲线望见四四方方的鱼塘与菜田。

与我同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孩,叫作芒。他是一个皮肤黝黑小伙子,生的很高,头发却剪得很短,总是默默地望着天空。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我现在已回忆不起自己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只是想起那段时光,心里就会空荡荡的,嘴里像是含着初春榕树发出的嫩芽,酸涩无比。

我总想要寻找什么。

屋子前有一条向下的小路,主人家早已嘱咐过我不可前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还是鼓起勇气,向那下方寻去。

下完那长长的坡,远远地还可以望见别墅的一角房檐,我知道再往前走,便没有回头路了。

坡下有一条水沟,衬着一排粗壮的竹林。我突然记起这并非我第一次来此,依依稀稀地好似曾在这竹林中玩耍过,青灰相间的竹叶丛中散着田螺。我的脚被什么刺破了,留了很多血,坐在塘边哭。

我沿着蜿蜒的田埂,继续向深处寻找。田埂上长满了“豌豆颠”,不知在其他地方它是否亦是这种称呼。那应当是豌豆的芽苗,趁其还在娇嫩的时候,择下来拌在面里,是十分可口的配菜。

我的眼中隐隐有泪,思念着这种鲜甜带辣的滋味。或许,我是在思念一个人。若不是思念一个人,仅仅是一种味道,又怎生落泪?

阳光溢下,菜田旁的粪坑闪着黑褐色的光,泛着无比熏人的味道。我又恍惚记起,曾经差点落入那粪坑之中。我隐约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在拐角撞上了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被猛地击飞,落在了粪坑的边缘。我吓呆了,骑车带我的那个人也吓呆了,足足一刻钟没有动弹,大气不敢喘地望着粪坑中蹦跳的青蛙。

我不敢再往下走了,这地方着实让我有些心悸。有如幻境般的回忆将我的心打碎,一片片地摘出。

我回到了别墅中,芒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含着一根狗尾巴草,见我回来,突然向我问话,“你去过了吗?想起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向屋里走去。

他叹了口气,目光也不看我,低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像是中了邪毒,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芒一天来看我三次,替我送来饭菜。

我十分痛苦,但又觉得这些痛苦合情合理,是不可抵挡的必然,只能在心头熬着,待到变得麻木,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天下了场小雨,门前向下倾斜的陡坡上积了不少水。远远地望去,那片竹林深处涌着不少白雾,此起彼伏地响起爆竹的声音。

我的心又往那儿去了。

我就穿着睡衣,踱着蹒跚的步子,向坡下行去。

芒在身后跟着我,他以为我不知道。

我行到了那片神秘的竹林,突然想起一个神秘的传说,让我倍感亲切。

“这竹林里有个隐形的蛇窝,里头有大蛇。”我记得妈妈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她的嘴中吐出的是浓厚的乡音。

我鼓起勇气,慢慢穿过了这片竹林,看到了一片连绵的河堤。

脚下是绵软的河沙,飞飞扬扬地像是下了场从地面落向天空的雪。

绿色的野草爬满了河堤,我隐约记得那里有一条野狗的尸体,想要随着腐味寻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灰飞烟灭了。”

芒突然说到。

“原本这里还长满了苍耳,粘在给你的毛衣上。”

“芒,这里原来是不是还有一片枇杷树。”

他点了点头,看着树梢上挂满的白色塑料袋。

“后来发了一场大水,填满了这里,直直逼到了家里的阳台下。”

我们一同走在河堤上,脚下便是涛涛的江水。

“记得吗?我们一同搬过螃蟹的。”他向我问到。

“我在那里吹过凉风,江水浸过手指让我十分清醒。但陪着我的那个人应该不是你。”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闻不到江水的清新了。”

到了夏季将要发洪水的时候,我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临走前,决意再去河堤上望望那江水 。

我没有叫上芒,独自穿过竹林,来到河堤。

我的心头涌上无尽的孤独,江水如同时间一般,把期盼带来,使之成为厌恶;把厌恶带走,使之成为回忆。

生活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我被卷入其中,混杂着回忆的心酸与当下的无奈。

我眼前一花,脚下一滑,从河堤上坠下,落入了江水之中。

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像背负着不可卸下的重物,不断下沉。我想,等待我的只有死亡罢了。

忽然,那竹林中卷起了漫天的竹叶,一条黑色巨蟒的身躯颤动着大地,它在河沙上纵跃了数次,尾巴无意间击垮了河堤的一角。

它坠入江中,霎时间浊浪排空。我搂着它肥硕的身躯,它带着我在江水与泥泞中遨游,最后累的躺在石滩之上,缓缓化为了芒的样子。他的面孔逐渐变得幼小,最后化为了我哥哥的模样。

我全都记起来了。

那些记忆,是关于我和哥哥在家乡的生活。

后来我就回了城,但我一直无法摆脱哥哥化为的那条巨蟒。

在城市中,我们会异变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情感又如何才能坚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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