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满顺一直等到天大亮的时候才起床,日头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子来,光线照得人眼睛生疼,他胡乱地披上件儿衣服走出屋子去。满顺娘正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样态安详。两手交叉着放在腹前,头向一边侧歪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但还是有褶印子,跟刀子割的似的。嘴唇淡而且薄,眼睛是微微闭着的,满顺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这位老娘。
“娘······”满顺蹲下身去,握着老娘的手轻和地说道。
老太太慢睁开眼,摆正了头,咧开嘴笑道:“你看这日头多好,晒着暖烘烘的。”
“娘,那您歇会儿,我洗涮洗涮做饭去。”满顺说着便站起身离开了。老太太依旧坐在马扎上,身体不曾动过,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晒。
正在吃饭的当儿,满顺就远远地听到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动起来。他知道今天是上新坟的日子,明天就要给故去的爹上坟了。满顺抬起眼瞟了他娘一眼,就又扒起饭来。
区分新坟和旧坟是按照年数来说的。在石碧溪,把故去三年之内的视为新坟,从离世当年算起,到第四个年头及其以后,便是旧坟了。这种区分,从过年时主家的表现也可辨得出来。如若谁家有白事发生,那么本家连续三年在年时是不贴对联的,并且在大年初一拜年时,也是不开门迎客的。各个拜年的人看到此况,便明事于心,自动回避了。上新坟的是在清明前一天,旧坟便是清明当天了。
“顺娃子,明天我也想给你爹上坟去,你看好不好?”满顺娘放下碗筷,抹了一下嘴巴,慢悠悠地说道。
“娘,哪里有这样的事儿,我自己去就行了,您腿脚也不活便,还是在家里好好歇着吧。”
“可我还是想去看看,怪想你爹的。”老太太坚持道。
“好吧,真要去的话,明天我搀着您。”满顺揣摩了一会儿,对娘说道。
饭罢,满顺就上大队广播站去了,宣读了“清明祭祀注意事项”的相关内容。回来后便一直看书、写作,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尽情地发挥他丰富的情感。
晚晌,满顺娘嫌闷得慌,就自顾地搬个马扎坐在街门口吹夜风。清洗打理罢,满顺也搬来板凳坐在娘身后一点的位置,仰起头来看着灿灿群星。
“如果说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那么,属于我爹的那颗又是哪一个呢?”满顺在心里自想着,时时地又看一下他的老娘。
这天,晌午饭吃罢,满顺就起身上坟去了。在走之前,满顺又劝了他娘一次,可老太太依旧坚持,非跟着去不可。等满顺娘走出街门,他就关了栅栏跟在娘的后面走着。满顺一手端着茶缸,里面装有半大缸的面汤,还有数得清的几根面条在里面游荡着。肩上扛着铁锹,上坟时要用的一些纸钱、黑蓝纸等都装在帆布袋子里,在上面挂着,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满顺娘走的很慢,又驼着背,两只手在身后背着,每走一步都显出很吃力的样子。满顺在后面看着,他很想上前搀着或者背着娘,但已经空不出手来。
一路上尽是鞭炮声“咚咚”的响着,间或地会传来几声哭声。这一天,石碧溪的气氛显得格外的凝重,又或者是那炮仗声吓走了本来早上就出来的日头,天阴沉沉的,更加重了这森森的气氛。
一个个坟头就像一个个的土包子,在地的中央堆立着,有的大些,有的则小些。满顺已经走到了坟地,隔壁一家上完坟的万富跟满顺和他娘打了一个照面,便离开了。满顺放下铁锹,便开始在各个坟头上安置供品了,算不得上丰盛,就是日常的馒头、麻烫以及一些鸡蛋糕之类的果品。坟圈子里,排在最前面的是满顺他爹那一辈儿的坟,依次往后则是他爷爷、太老爷爷等一辈的。若人死后能够在地下重聚,那么就这块坟圈子,怎样也能组织起一个六世同堂的大家庭来。
摆完供品后,满顺就由最后一排一个一个的坟头开始烧纸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太爷爷,爷爷来拿钱、拿衣裳”之类的话。祭完后,就倒上一些面汤,一来浇灭火头,二来也有给先人汤水之意。这样,一直到满顺爹的坟头时,满顺娘才凑上前去。只见她两腿一软,屁股便往下沉,一骨碌的坐在地上。满顺被娘突然的举动吓住了,怔了好一会儿。他没想到娘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便丢下正在烧着的纸钱,向前打算拖起老娘。
“老卿头儿啊,狠心的你······两手一撒就走了呀,留下我们······这孤儿寡母的,要在世上怎么活啊!老卿头儿诶,你······”满顺娘两手拍着地,哭得稀里哗啦的,眼泪由眼眶往外涌出,鼻涕也挂成一长条,一直垂到地上。
满顺从来没见娘这样伤心过,即使当初在爹的葬礼上,也没有今天这样的难过。他一边往上拽起老娘,一边给娘擦着鼻涕和眼泪。满顺娘现在显得格外的有劲儿,拉了好一会儿才架起她送到柿子树下歇着。过一会儿,老太太的情绪总算平定了许多,满顺便又回去把剩下没烧完的纸钱点着。之后,满顺娘又在树下抽抽搭搭起来,但已不像先前那样厉害。
待纸钱全部烧完,满顺照例地撒上些汤水,浇灭了火头。鞭炮放罢,便又拿起铁锹来依次地往各个坟堆上添上几锹黄土,用袋子把供品装了起来。随后,就背起娘慢慢地返回家去,徒留下一片碎碎的红色炮皮和一堆堆黑色的烧纸的灰迹。
当天的晚饭比往常吃得要早些,这是老太太特意嘱托的。饭罢,满顺娘就躺在床上自顾地睡去了。满顺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觉的昏昏沉沉,便躺倒在床上,不久,眼前就变得黑黢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