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湖

云雾湖里,一半是水,一半是雾。有人要来游泳,从不同的地方跳进湖里,运气好的,跳进水里,另一些掉到泥里崴了脚。

水和雾的位置也不是固定的,所以有人游着游着,突然发现自己趴在淤泥里干游,只好站起来走几步,扎个猛子再钻到边上的水体里。这种现象说明,云雾湖的水和雾并不是按照密度平均分配的——甚至不是上下分层的,而是胡乱分布,一会儿水变成雾,一会儿雾又变成水,混乱无比。

因为这异象,越靠近云雾湖,生灵的痕迹越少。首先没有鱼,因为最早一批鱼在湖里游着游着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干死了。没鱼,也就没有水鸟,没有生机。湖面常年浮着稀薄的蓝色水雾,即便到了冬天也不曾结冰。

云雾湖本不是死水,每年有一次涨落,起伏正好七尺。有人说这是因为湖底深处与大海相连,水面也随着遥远的海水吐息。每次云雾湖涨潮时,湖上雾气变得浓重,哪怕把手掌贴到自己的鼻尖,眼中所见到的仍是一片空白。这样的天气里,总有一两个妇女放下手里的活计,蓬乱着头发走进浓雾里。

宝塔街的女人们,假如没有镇长批准,谁也不能靠近云雾湖。

如此古怪的地方,当然有许多传说。有人说云雾湖中的妖怪头有水缸那么大,后面连着修长的头颈。这妖怪在被人注视时会发出哀伤的鸣叫,凡是听见的人,都被震慑得无法动弹。也有人说,这湖妖趣味十分低俗,平时除了爱诱拐妇女以外,还特别喜欢挠在湖中游泳之人的脚掌心。

云雾湖旁是宝塔街,我的童年就住在那里。宝塔街两旁住着城镇里所有的人家。虽说是所有的人家,也不过二十几户。我爷说,在最鼎盛的时候,这城镇里有上百户人家,后来云雾湖涝三年,又旱三年,人没有营生,陆续搬走了。

之所以叫宝塔街,因为在宋朝时有个高僧路过,说云雾湖里住着一只大妖怪,为了镇妖,就修了这么一幢塔。塔高六层,肃穆端庄。临走时高僧嘱咐,因为县政府给的钱不够,宝塔法力有限,只能庇佑塔影下的地面,当地百姓要想不受湖妖骚扰,就得沿着宝塔的影子修出一条街,居住在塔影里。

县府照着做了,发现这个高僧说话很不严密——他没考虑过宝塔的影子会随着日光移动位置。等发现这个问题时,高僧早已离开,无迹可寻了。于是太阳每天从东到西地挪动,地上的老百姓也得跟着搬家。当地主妇往往在淘米时夹着屋顶的稻草,做饭时一边抽稻草烧火,一边拿这些稻草往西北边的屋架顶上铺。久而久之,家家户户的屋子都长成一个半圆形的模样。后来当地的妇联联合上书,说这样做饭实在太累了,能不能想个办法解决问题。

好在宝塔街住着一位能工胡母班和一位巧匠公叔茅,为了解决当地妇女的做饭难题,这二人被官员拉着开了十几次县委会,最后决定沿着宝塔的投影修出一条轨道,把整座县城架在轨道上头。这样一来,随着太阳的变化,宝塔街也能改变位置,保证大家都能生活在宝塔的庇佑里。这项工程当然花了县政府很大一笔钱,不过后来县政以此为卖点,吸引了许多前来体验移动住宅的游客,反倒使旅游业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

我家住在街的尾端,那位胡母班就是我的祖先。而公叔茅的后代则住在宝塔街另一头。这样分配并不是因为两家有什么嫌隙,而是出于方便维修的考虑。

虽然二人一开始造出了轨道,让整个小镇随着日头变化而绕着宝塔旋转。但他们的设计还不成熟,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从夏天到冬天,太阳的高度角各不相同,所以需要执行的轨道弧度不同;再比如说,有些老百姓在轨道上产生了十分严重的晕轨现象,这就需要不断打磨轨道的表面,让旋转变得更加顺滑;后来有人听说这里旅游业很有前景,携家带口来这里定居,搬进来的人多了,小镇就需要扩建……这些工事填满了胡母班与公叔茅的生活。有一天胡母班在夜巡时突然不见了踪影,轨道上只剩一身破衣。人们推测他发了急病,一头栽在轨道上,身体被城镇碾成了泥土。后来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公叔茅身上。二人消失后,维护轨道的工作也一起落在了他们的子孙身上。

到了我这一代,除了偶尔清理一下轨道间的杂物,避免卡顿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工作。因为人员减少,从前扩建时的轨道拆了许多段下来作为替换零件,所以我到现在还没学会做木轨道的手艺。

我,胡留,今年十四,不学手艺,只想游泳。

每年夏天,我只能蹲在街的尽头,目送同伴们光着屁股跑向湖中,一边狠狠地抠着镇长家的墙皮。每当这时镇长就走出屋来,扶着屋边的铁杆(自从有了轨道后,每家每户的屋子边上都安了个扶杆)对我说,小胡啊,你还年轻,游泳也没多大意思,你看我就因为跳水崴了脚。别介意,我也是为了你好。

镇长今年四十二,前年老婆走进云雾湖里,再也没回来。宝塔街就这样慢慢萧条下来,如今全宝塔街只有五个女人。

镇长说,小胡,你是我们宝塔街的珍珠,珍珠要藏在匣子里,不能去游泳。

可镇长不懂我的想法。镇长觉得游泳不稀罕是因为他游过,还为此吃了亏,才觉得不好。可我既没有体验过游泳,又未曾为此吃过亏,这样一来,游泳对我而言就有莫大的吸引力。况且镇长这人缺乏常识,珍珠本就生在水里,藏于匣中只会随着日月更替失去光泽。

午夜时,宝塔街直指湖面,这也是我家离湖水最近的时刻。要是遇到涨潮,风向也好,有些雾会飘到我的屋中。听说在胡母班的时代,这种现象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二人设计精密,每逢涨潮,轨道会像个浮台一般随之上升。可后来这个浮台经年失修,导致涨潮时,街尾的人家都湿漉漉的长了青苔。我爷一直想把浮台修好,可潮气让他得了严重的风湿,于修理大有不便,只好作罢。

于是我被笼在蓝色的雾里,身上像落了水一样,湿漉漉很不干爽。雾气静静地凝在一处,越来越浓,仿佛只要打个响指,这雾气就会变成雨。

我把棉被收进橱里,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等待。

每年涨潮时,我都能见到那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他头发柔软,眼神清澈,好像湖水一样幽深美丽。就是每次出现都不穿衣服,光着屁股到处乱晃,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人本来就不该穿裤子,反倒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这次来,他也没有穿衣服,我拿出一条床单,想要包住他,不小心碰到他的身体,变成了一条鱼。

他惊慌地跳到一旁,细细地说,叫你别碰我了,看看。说着他伸出手,在我的鱼脑袋上点了点,我才又伸出了四肢,变回人形。

男孩就是云雾里的那位大妖怪,自称沐肿。

沐肿很不领情地用两指捏起床单,盖在自己的屁股上,说,真别扭。

我说,光着屁股影响不好。

你们人真奇怪,竟然还要穿这些破布。难道身体不好看吗?

我说这得分人,像你的身体又漂亮又修长,自然是好看的。可要是像镇长那样,也光着屁股到处跑,就不大雅观。

沐肿低着头想了想,说,也没错,他媳妇说过,镇长屁股被铁锹削掉了一大块肉,那肯定不好看。

李嫂在那边还适应吗?

一开始有点害怕,但见从前的乡亲都在,很快就适应了。

我妈在那边也好?

好,就是经常念叨你。还托我问你要不要过去。

现在还不用。告诉我妈,我和爷爷都挺好的。

真的不用?沐肿围着我跳起圈来,这鬼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沐肿说的倒也没错,宝塔街从严格意义上,就是一个鬼地方。见他的第一面,沐肿就详细跟我说了外面的情况。当年他在湖里居住时,除了偶尔喜欢挠挠人类的脚心以外,并没有做出什么害人的事情。可镇上来了一个招摇撞骗的僧人,为了赚钱,蒙骗当地县府水里有妖怪,就造了宝塔。造塔时,奠基的大石块里里混入了一只成精的大乌龟,被困在塔底幽怨不得出,就发了个困阵。全村人就在不知觉里都被困在塔影里,尽管他们看彼此还是从前的模样,然而其实无论是身体还是城镇都化成了雾气,所以在外人看来,塔影之下空无一物。偶尔有人不小心走进阴影,就被困在宝塔街,再也无法出去。沐肿发现时,为了避免再有人被困,就在宝塔街周围罩上了大雾。

不过在城镇末尾的轨道下方,有一个与外部世界的缝隙,刚好与胡、公叔二人建的维修通道相连。这缝隙很小,普通人的身形当然是钻不过去的,这就需要借助沐肿的帮助。

有人在浓雾里见到沐肿,就被他变成雾鱼,这种鱼同时长着肺和腮,可以在雾水交替的环境里游泳,如此这般,便顺着轨道下面的缝隙钻出了宝塔街。慢慢地,被接出来的人就在宝塔街周围建起了城镇。这座新的城镇底下也有滑轨,不过是为了确保没有一家住户被宝塔的阴影所笼罩。

这条滑轨,当然也是走出宝塔街的胡母班与公叔茅设计的。不同于宝塔街的那条,新城镇的滑轨采用了磁悬浮技术,二人不仅发现了巨大的磁石,而且还利用云雾湖附近的地形建造了一座水力发电厂。获得的专利数目连爱迪生都自叹弗如,连皇帝听说了都前来给发电厂的启动仪式剪彩。

这些都是我听沐肿讲的,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话,他还带来一只银手镯。这银手镯原本属于我妈,五年前她在雾气中走失了,音讯全无,后来我爸也在一次夜间维护中没了踪影。沐肿说如今他们在新的城镇又有了一个儿子,三人十分幸福。我至今没决定出去,也是为了赌气。什么爸妈把自己女儿丢下就跑出去,竟然还生了个儿子,真是岂有此理。

至于为什么沐肿救出的人大多是女性,据他推测,多半跟逆反心里有关。

你看啊,宝塔街的女人都不许去云雾湖游泳是吧?镇长一禁止,你是不是反倒更想游泳了?很多妇女也是这样,想趁着浓雾弥漫,无人注意时,偷偷跑到湖边泡个澡,洗洗脚。没想到碰上我,被变成鱼的时候老大不情愿,嚷嚷着自己还没游够呢。

沐肿顿了顿,说,不过新的城镇刚造好了恒温室内游泳池,还有桑拿房呢,这下她们可泡过瘾了。

很多男人因为平时就能去云雾湖里玩,觉得无甚稀罕,所以浓雾起时,都在家里酣睡。这些年来,只有胡母班和公叔茅两家的后代顺利逃出来了,倒也不是这两家的血脉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因为走维修通道时碰上大雾的天气罢了。

听来听去,总觉得问题出在镇长身上。

沐肿说,可不就是他的问题。假如大家都跑了,那他就没人可管了。偷偷告诉你,镇长就是那只大乌龟变的。进塔后,我见它被当作柱础,被压在柱子底下,骂骂咧咧的样子。出来后正赶上当时的镇长来视察,它就上了镇长的身。因为抽大乌龟的时候,上头的柱子落下来,磕坏了一小片龟壳,所以镇长家祖祖辈辈每个人屁股上都缺了一块肉。本来我想把它救出来就能解了宝塔街的迷阵。没想到它脾气倔得很,说什么都不肯解开。好在破掉的那块龟壳也让宝塔街底下有了与外界连接的缝隙,这样我才能悄悄往外运人。

胡留,你今天就跟我走吧,出去了就是第九百九十九个出去的了。

第九百九十九个有什么奖励吗?

运完了你,我功德圆满,就可以变成神仙了。

那我不走。

变成神仙,就能解开宝塔街的迷阵。

那你最后带我游一次泳吧。

好。

浓雾中,沐肿领着我走出房门,走出宝塔街。我们停在街尽头的巨石上,沐肿静静地闭上双眼,雾在我们身边凝聚,涌上我们的脚踝,大腿,肚脐眼。升到脖颈时,我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哀鸣,随着这鸣叫声,雾变成水,拥着我们向前。

每前进一些,前方的雾都就涌成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不会游泳,所以只是在水中行走而已,沐肿带着水汽,围着我打圈。

我把头埋在水里,一时感到一阵苦酸的味道充满了喉咙,终于承受不住,用手捂住双眼,哭了起来。

沐肿见了,连忙把白净的脸旁伸到我的面前。

是水太冷了吗?

没有。

是害怕见到家人吗?

有一些,但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呢?

看见沐肿的眼睛,很想触碰呀。

是因为触不到吗?

一伸手,自己就变成了迷雾里的青鱼,怎么能记得触碰的感受呢?

哪怕只有手臂也好,假如可以触到沐肿的身体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

沐肿轻轻地叹息着,取下身上的床单,展开后隔着床单将我抱在怀里。那一刻,我感到困倦极了,双臂逐渐与身体锈在一起,双腿也维持着并拢的姿态。

蓝雾笼罩着我们,宝塔的影子落在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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