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住在清源路的时候,隔壁有一对夫妇,男的在一家工厂开车,女的没有工作,在家里用一台缝纫机给人绣花。
那女人生得很飘,也很骚情,脸上总有一点媚意,说话又快声音又尖,有一点河南口音。我常常听见她在楼下和房东一家打牌或闲聊时的声音,有时她也摆了腰到我这里来。总是拿了些零食,多半是瓜子,边嗑边说话,话题除了张家长李家短之外,就是她的男人,和她肚子里刚刚三个月的小孩。谈他的男人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笑笑的眯起来,夸男人如何的体贴,如何的能干,有时也说些男人的不是,也总是娇媚地拉长了声音,让人觉得那男人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其实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矮矮的,很粗笨的人,生得倒眉毛小眼睛塌鼻梁,只是很老实的样子。再看女人的白皮肤窄腰身,一双出了水一样的眼睛,想不出这上天是怎么搭配的。女人虽有了三个月的身子,但并不显得出,她常常的就幻想这孩子是如何的漂亮聪明,给了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人儿(她总认定是个儿子)许许多多美妙的未来,其中一个是要把孩子送去学画,以后当一个大画家。但是听我说了学画的诸般苦处后,又犹豫地想了想,便又改了主意,什么主意我已记不清了,也实在是因为女人的主意太多,也变得太快的缘故。但这种时候,看她脸上是很欢喜很飞扬的,连有损她容貌的蝴蝶斑都似要飞起来了一样。 时间久了我和她也算熟了,有时没事,便到她那里坐着看她绣花。女人绣的多半是很俗气的东西,大红大绿的,但看一只小花绷子在飞快的机针下灵活地转来转去,有些花样很精细,那针上却似附了精灵一样决不走错线,一个颜色绣完后,女人拿一把头有些弯的小剪刀把线铰断,迅速地从另一个轱辘上抽出一根线,把头微微的一歪,两个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动,那线就顺顺当当的自针眼里出来了,真是有些优美的意思了。
来这家做活的,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妇。也有男人,拿一些手绢枕套之类的小玩艺儿来叫绣,一来了总要耽搁上半天,没话找话搭腔,女人总是娇媚地应付着,有时听见些无聊的话也不生气,反而大声地笑起来,听得很有趣一样,不时地拿些同样的粗话来反击。我一天在旁看女人绣花,听她和一个男人说笑,也许是说得高兴了,那男人把他的手就搭在了女人正在忙碌的白手上,女人还是笑,说“咋有个狗爪乱挠哩”。顺手抽了根针扎了下去,顿时见了血珠,那个男人捂了手,尴尬地笑着,说了几句闲话,就赶紧走了。女人看他出去,把涂红了的嘴唇一撇,从喉咙里发出点笑声来。
我是不大看得惯这类女人,只知道男人孩子和锅台。但也觉得那家的男人好福气,天天回来,就见了热饭,每天的花样不同,女人是不让她男人喝酒的,但有朋友来,却从不挡他们喝,还加上菜,在旁劝。等男人喝醉了,人都散了,她把屋子收拾了,如果看我的灯没有关,就硬拉着迷迷糊糊的男人一起来我这里坐坐,数落男人跟死猪一样,只知道睡,也不会说些好听的话儿。只有这时,我才在昏昏的灯光里,模模糊糊地看到女人眼里有一点黯淡。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天热了起来,女人的腰日见胖了,行动也不方便,腰摆不起来,少了许多风姿。有时坐在门庭前撸起裤脚看到她的腿,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眼睛也肿。她男人不让她再绣花了,说是怕伤了胎气。每天早早回来,提了鱼肉回来在炉灶上煮,女人吃他做的饭菜总是摇头,嫌不好吃,叫我尝了几回,果然不是淡了就是咸了。后来就常常看见这家的男人看菜谱,在锅边,口里念念有词地数说盐几分,糖几分的,比楼下的小学生复习功课还认真。慢慢的女人便不太取笑她男人了,安心地吃现成饭。天热,他俩就在门口摆个方凳,边吃边聊,有时女人尖叫一声,吓得我从屋里出来看她有没有事,正好听见她娇媚的声音向男人解释:“你儿子踢我。”男人也就笑了起来,伸手去摸小孩的房子。女人看见我,就打男人一巴掌,这时我就急忙转身,回到屋子去。
我对他们的生活虽不以为然,但也觉得也算是一种幸福。
有一天我下了班,骑车往回走,快到时,在僻静一点的巷子口,看见一个身材五短的男人,手里提了一包蔬菜鱼肉,正和一个女人拉拉扯扯,仿佛是隔壁的那个男人,近前去,看清倒眉毛小眼睛塌鼻梁,果然是。我不知该不该过去,我一向不愿管这些闲事,男人看见我,惊慌地硬把那个女人推走了。然后走到我面前尴尬地打招呼,又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半天,好像是同事们出去玩叫的小姐之类的,总之是不要告诉他老婆。我看看他心里很烦他,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答应了他。男人很感谢,脸上堆着虚心的笑,我终于忍不住说:“要不让你老婆知道,你自己不做亏心事不就是了?”再也懒得理他。以后几天里男人见我总是尴尬地打招呼,常常刚见我吃过饭,过一会儿还问“吃了没”?后来见女人果然是没有什么,才把这样的礼节稀疏了。
但我疑心女人是知道的,因为那天我在和男人说话时看见一个笨重的身影一闪,晚饭时见她也没有娇媚地叫起来,还打了两个碗。那天晚上很安静,我坐在阳台上乘凉,听见隔壁的门响了一下,看见女人移了笨笨的身子出来,看见我,笑了一笑,说:“月亮挺好啊。”我看天上,月亮是个牙儿,跟修过的眉毛有些相似,也确实很秀气,就附和她:“是啊。”半天又没了话。后来她问我:“你说天下有没有好男人?”我心里一跳,不知怎样答她,想了一想,就开玩笑说:“你男人不就是个好男人!?”女人笑了一笑,我发现她的眉毛和月牙儿有点像,只是眉心轻轻地蹙了起来,听见我这样说,就像一朵云飘过一样地把眉心展开了。那天她的话很少,大约也就这几句了,平时嫌她话多,那会儿,却感到寂寞了。抬头看月牙儿,它在一缕缕的云里进来又出去。
后来也就再也没有听见有关这件事的后话了。
我辞掉了当时的工作,为了寻求一份新的工作,历时一个多月,成天跑得昏头转向的,也就把那对夫妇忘记了。回来时,人行道旁的梧桐已经落光了叶子。
我回到家,瞥见隔壁的房门紧锁着。太累了,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快中午时才起来。收拾完以后,到房东那里去交租。房东老太太大惊小怪地对我说:“你回来啦,你隔壁那家男的死了!”
我吓一跳,问怎么回事,老太太眉飞色舞地说:“唉!可怜,那男的给他单位出差,连着几天没好好睡,结果跟一个卡车给撞一块儿了!当时就死了,可怜女的,还有娃了。”我心里也有些为这女人感到凄凄然,问女人现在哪里去了,老太太说是到男人单位去了,要五万块的抚恤金,单位只肯给两万,在那儿闹了几天了。老太太也跟着去热闹了一回,说那女人可真厉害,躺在领导的办公室地板上又哭又闹的不起来,引来门外大堆的看热闹的人,晚上就跟到领导家里,人家开饭她吃饭,人家睡觉她就往沙发里睡,一个大肚婆娘,谁也拿她没办法,何况她还找了些老乡来帮忙。下午听说那边已经答应给三万五了。
等老太太絮叨得差不多了,接近晌午时分。我心里也不再对女人有太多的同情了,男人死了,倒像发财的机会到了。
过了几天,女人回来了,说是拿了三万八的抚恤金,在附近的酒楼摆了一桌酒,请这些帮忙的人,很有凯旋的意思。她见我回来,叫我也去,我心里恶心,找了个理由推辞了。
晚上,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隔壁的女人,脸瘦了许多,腰已如水桶一样了,穿了身黑,脚上包了块白布。手里拿了个油纸包,问我是不是可以和我说几句话,我淡淡的让她进来,她笨拙地坐在椅子上,把油纸包打开,说是专为我炒的菜。她低了眉顺了眼,低声下气的仿佛求我吃一样。
我心里不忍了,说:“你这何必呢?”
女人说:“你是有文化的人,看不惯我,也不来吃我的席。我专给你另炒了,你看赏个面子吧。”
我忙说:“我那里有看不起你了,我吃就是了。”为打消她的疑虑,我找了两双筷子出来。
我们就这样干吃着菜,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许久,女人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泪光闪闪的,说:“我知你是瞧不起我的,你是嫌我死了男人还这么高兴是不?”
她的眼睛很直率,叫我没法回避,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人死了不能复生嘛,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我自己听着都虚伪。
她又重复说:“你看不起我,是吗?”不过没有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男人死了,就你说的,再也活不过来了。可我咋办呢?死鬼就这么撒手不管了,我可咋办呢?”说着哭了起来。
我劝她,说一些我都不相信的安慰话,她终于慢慢地平息下来了,夹了些菜吃了,哽了半天咽下去,像把哭声都塞回了嗓子眼里。然后她从怀里拿了个存折出来,对我说:“我拿了三万八的抚恤金,加上原来的,有五万块,够我儿子念到大学了。那样他就可以成个有学问的人了。要是死鬼还在,能挣钱供儿子上学,他死了,也能挣钱供儿子上学,你说我男人是不是很有本事?”说着笑了起来,笑得惨惨的,看得我心里不舒服。
我帮她把存折收起来,叫她以后不要随意给人看,免得丢了。又劝了她半天,她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来来回回这几句话,直闹到半夜,才回去。
第二天,我在走廊上见她,眼睛还红,衣服穿得整齐,头发也梳得光光的。见了我热情地打招呼,直说麻烦了,眼底眉梢,又有了些风情的意思。以后我再没见她哭过,也没有特别悲伤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抱来一只猫,有太阳的时候,就在太阳光里逗猫。我不禁疑心那天夜里是我在做梦。
到年根儿的时候,女人家里来了几个人把她接去,说是送回老家去生孩子。临走给我留了个地址,在河南的一个县城。我也留了地址给她。
女人就此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在一个深冬的日子,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河南来的,拆开看是那女人的哥哥来的。信上说那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死了,死前交代给我写封信,看能不能叫她儿子以后跟我学写字。我回了信说可以。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在巷子里看见一只猫,在墙角里发抖。样子很像隔壁女人的那只。但我记得她是带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