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花
“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虽然是叫断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
碧玉台,琉璃瓦,飞檐如钩,宫灯似锦。
水袖飞扬,媚眼如丝,素衣红脂,浅笑微嗔。
他是阡希,京城名伶,希公子。
水袖翻飞间,这一曲《白蛇传》刚将《游湖》开唱,却已教台下的王孙贵胄听痴了去。
万历十六年,西域番邦进攻了一株紫色曼陀罗,其艳丽娇媚深得李太后喜爱。太后一时兴起,便宣召宫外金蝉戏班进宫演出。希公子以一曲《白蛇传》惊艳全座,深得太后赞赏,自此原本默默无闻的他名满京城,无数达官贵人掷千金只为求他一曲。
“公子,青玉姑娘说她一会儿就过来了,请您稍等她一下。”
这是金班主特地为他新派来的使唤丫头,名唤“香荷”。小丫头不过十七岁,长相还略显稚嫩些,但她的眼神却并不像是长相得那么稚嫩。她手脚利落,说话老道从不妄加言语,让阡希用得很是舒心。、
只是他偶尔还是会在那水袖的翻转中突然出现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唱得《白蛇传》惊为天人,却不知他最喜欢的还是那出《霸王别姬》。
是多久都没有唱过《霸王别姬》了呢?阡希撑着下巴任着香荷给他卸去了头上繁杂的钗环,那时候他还不是京城名伶希公子,他只是金蝉戏班人人唾弃的小杂工。那时,她还在……
“不由素贞泪不干,悔当初不听青儿语,端阳佳节把杯贪……”
轻哼起素贞盗仙草的那一段,阡希修长洁白的手指结了一个兰花指,铜镜中还未卸去油彩的人儿眼波横转,却满满装载的都是怅然失落。
烛光明明灭灭地映在他褐色的瞳孔中,他看到了镜中轻轻一笑便可倾城倾国的名伶希公子,却在瞳间那或明或暗的火光中看到了曾经的他和她。那时他还不是希公子,她唤他“阡希”。尽管他已经拥有了全京城最值钱的声音,他却依旧觉得她的声音是最好听的,他是那么喜欢听她叫着自己“阡希”,糯糯软软的语调,让他想起午后那最温和的阳光。
自从为太后献了一曲出名之后,这金蝉戏班人人将他奉若至宝,那些曾经辱骂使唤他的人更是个个对他恭敬得见了他都把腰弯得恨不能将那头埋到土地里面去。然而就是这样的荣华盛宠,却让他仿佛日复一日地就将要霉在了那看似华丽的锦缎白玉戏台上。他出名的那一日,就连她也离开他了。水袖飞扬间,他便渐渐地失去了激情。唱得是别人的戏,他再也演不出自己的生活。
“希公子的曲子可不如太后赏宴的那一日了啊!”
青玉“嗤嗤”地笑着莲步就轻悄悄地踏进了阡希的门槛,她用一方绣着牡丹的锦帕掩住了嘴,只露出那笑起来如月牙儿弯弯的眼。
“再这么下去啊,就算是青玉再为希公子在太后跟前儿说好话,怕就是太后听了公子的曲子,公子也没办法再讨太后的欢心啦!”
放下锦帕,这青玉姑娘的双颊微微地泛着红晕。明眼的人儿一看便能知晓她对阡希那赤裸裸的爱意,阡希当然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两个谁都未曾点破过。
“还劳烦青玉姑娘了。姑娘十二岁在太后身边了,如今已经有了八年了,只要姑娘能为阡希讨得那荣华富贵,阡希自然不会负了姑娘的心意。”
挥了挥衣袖示意香荷退下,洁白的水袖就在暗黄的烛光下挥出了一道明丽的痕迹。亲自用桃木的梳子将头发疏开,他阡希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是的,他不要只做一个为别人唱戏的戏子,他要荣华,也要富贵。只是从前要荣华富贵只是为了让那人生活得更好,而如今,却是为了什么?
前尘琅
“咳咳咳……”
紫衫的女子坐在窗前,窗外的芭蕉叶上还嘀嘀嗒嗒地滴落着雨珠。刚下过雨的天空净得仿佛被澄洗过一样,竟一丝云彩也没有,只一道绚丽的彩虹从天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一端。
“夫人,天凉着呢,您又在咳嗽着,快些关了窗子吧!”
她是印琅,潞王爷的侧妃,并不受宠的侧妃。
没有理会丫鬟不耐烦的提醒,她知道在这潞王府中没有人把她当做侧妃看待。从太后赏宴那一日进门到现在,潞王也不过才来过两次,每次都不会在这里过夜。自然,一个不受宠的侧妃又怎么会让别人正眼相待呢?
翻了翻手中泛黄的宣纸,上面黑色的墨记着《霸王别姬》的唱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那时的他还不是京城名伶希公子,他只是她的阡希,为她唱着一曲《霸王别姬》,用不抹油彩不添脂粉的素颜。那时的金蝉戏班没有人赏识他天赐的才华,老一辈的戏伶们怕他将来压过了他们的风头,自是处处打压,而班中那些打杂了自然也会见风使舵,脏活累活什么都交给他干。
他那双修长秀丽的手天生就是戏子的手,她怎么能忍心看着那双手毁在了这些俗世的肮脏之中呢?
于是她扛起了他所有的活计,不许他糟践自己的手和嗓子。而他总是在她干活的时候一刻不离地待在她的身旁,心疼地为她擦去每一滴汗水,一人饰两角为她唱她最爱听的《霸王别姬》。只是他从不曾长那最后一段,他说他怕他们也像那霸王和虞姬一样,生死两隔。
她从来都知道他对于荣华富贵的追求,就像他从不掩饰他对戏曲的热爱一样。可是区区一个金蝉戏班的打杂的,又怎么有机会出人头地呢?
还好,他做到了。就像当初答应她的那样,那一出戏,他唱得那么美,美到一旁角落里扮作宫女的她的泪都止不住流了出来。
阡希,你的愿望实现了。名满京城,金玉满堂。
阡希,听说就连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青玉都为你而倾倒,现在的你高兴吗?
“咳咳……”
泛黄的纸张散落在冰冷的地上,鲜红的血液滴落在淡紫的衣衫上,映出一滩惊心的色调。嫩桃色的胭脂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紧紧蹙着的眉间是散不开的忧愁。
阡希,你拥有了全世界。
虽然,你失去了我。
往事伶
那时的她还不是潞王的侧妃,她只是金蝉戏班为缝制戏服的师傅打下手的杂工。
那时的她还有阡希陪在身边,日日听着阡希的戏。
她知道他有天赐的才华,她亦知道,他想要的不仅仅是登上戏台的机会,还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曾对她说,若有一天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便一定不会亏待她。他要她成为世上最幸福最富贵的女子。殊不知,她要的不是钱也不是富贵的生活,她只想他的戏为她一人而唱。
然而,她明白他的梦想,也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所以那一日潞王出现在她的眼前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扔下那还未洗完的半盆戏服就随他离开了。
“丫头,你愿意跟我走把你的性命交给我吗?我能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那衣着华丽男子就站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双手,嘴角扯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我要阡希名满京城,荣华富贵。”
她抬起头丝毫不畏惧他有些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会相信他,她直觉这个浑身散发的霸气的男人能做到。
于是,万历十六年,西域进贡了一株紫色曼陀罗深得太后喜爱。太后赏宴,宣召京城金蝉戏班进宫演出。潞王安排他,一个不起眼的杂工上了那碧玉台,从此,他名动京城,荣华富贵。
仍是万历十六年,太后赏宴,她哀求潞王让她看他最后一次表演。
“秃驴不必笑呵呵,你是带着屠刀念弥陀。任你罩下黄金钵, 我夫妻的情爱永不磨!”
能想象到他最够那水袖轻甩的妩媚,却没有勇气看到最后的西湖水干雷峰塔倒,她怕自己会后悔。
一身简单的喜服踏入了潞王府的后门。大红的嫁衣刺痛了她的双眼,自那以后每天潞王都会派人来送给她一瓶盛着淡紫色液体的小瓷瓶让她服下,而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她纵是再痴傻也渐渐地明白了自己这是在试药,试毒药。怨不得当初潞王说把她的性命交予他,原是如此。
只是她从不曾后悔过,听说他现在名满京城,多少达官贵人千金都求不到他一曲,而太后也时常召他进宫唱戏。她知道,他的愿望实现了。
阡希,那一日太后赏宴上的那株紫色曼陀罗,可美?
阡希,若有一日我成了那花中之魂,你可会感受到我?
阡希,我可还能听到你为我唱那一曲《霸王别姬》?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依依呀呀地唱着那段她熟悉的唱词,韵白节奏都不如阡希掌握得那样美,听上却有一份别样的凄凉。
你若不愿唱那最后一段,就由我来代劳可好?就如当初替你洗那些肮脏的衣衫一样,一切不尽美好的事都让我来抗。阡希,你是最美好的阳光,我不允许任何东西把你毁坏。
终章 雪
“下雪啦下雪啦!”
京城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鹅毛似的洒落在这看似繁华的青石路上。
囚车沉重的轮子轧过洁白的雪地,留下两行暗黑的痕迹。歪歪扭扭的痕迹,一如两段错位了的人生。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
“哎呀!”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冻得通红的双手,指尖轻颤,他熟稔地结出一个兰花指。嗓子早在大牢中就被冻伤了,嘶哑的音调再不复往日希公子的唱腔那样明媚圆润。却让人从中听出了无限的凄凉和虞姬的无奈。
印琅,这最后一曲《霸王别姬》为你而唱。我曾说过的,我要你幸福要你富贵,可当我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却去了哪里?我亦曾说过,我不唱那最后一段,因为我不想我们生死两隔。可是如今,我却要失言了,失言这两次,你会怪罪我吗?
“君王意气尽。”
“这个!”
“贱妾何聊生?”
万历十六年冬,京城名伶希公子勾结宫女青玉企图以曼陀罗之毒陷害太后。太后勃然大怒,大斥希公子“戏子无情无义”。宣阡希、青玉择日凌迟处死,菜市口行刑示众,抄金蝉戏班,男丁发配边疆,女流永世为奴。
她坐在街口的锦轿里,单薄的紫衫掩不住她的瑟瑟发抖。微微地咳嗽间鲜血就染红了手中绣着梅花的锦帕,点点梅花痕和血的颜色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手中白瓷的瓶中淡紫色的药液反射出妖娆的光影,一如阳光曾穿透他飞扬的发丝射到她眼中的光芒。
苍白的唇轻轻开启,一口气饮下那淡紫色的液体,空荡荡的胃中火烧般的疼痛让她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泪。
戏子无情,何来无情?我听见了你用喑哑的声音唱着那首《霸王别姬》,阡希,为何这样大的雪中你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囚衣呢,你那美好的声音去了哪里呢?我的阡希,那样美好的阡希,为何你要在这漫天的冰冷中受到人们无情的指指点点呢?可纵是这样,我仍旧欢喜,我终于又听到了,你为我唱的《霸王别姬》。
阡希,我知道,你我都是戏子,为了别人的戏,演出自己的心。
阡希,青玉来找过我了,她说你所求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包括百般讨好她,只为了找到我,让我过上你承诺过的那种日子。她说只要我交出一瓶毒药便能保你一生平安富贵,可是还没等我把药给她,为何你却要承受那凌迟之苦呢?
阡希,原谅我,这一次我不能代替你承受那刀刮之痛了。
但是阡希,我不会让你孤单。
黄泉路上,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