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说晚安

1.

和美萍离婚后的三个多月,我没有太多时间去感怀。昼夜颠倒的工作,将我最后一点精气神儿也消磨殆尽,虽然我知道也许是这份工作让我葬送了自己的婚姻,但我还是没有能力甩手说“老子不干了!”至少现在不行!

父亲的病危通知书已经下来了,我无计可施。白天守在病房里,偶尔和他说说话,更多时候在睡觉。闹钟是20:00,我必须在21:00前回到电厂坐到工作台前。

周五是个特殊的日子,女儿过三岁生日。在她出生之前,我的生活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平安喜乐。可在她出生后不久,父亲被确诊为肺癌。虽然诊断出病因是父亲在石棉瓦厂上班,吸入过多粉尘的缘故,但是美萍一直觉得照父亲这样一直咳嗽,见到宝宝还要亲她一口的状况,不单是宝宝的健康堪忧,全家人都不能幸免。

从那以后,我们每天争吵,美萍开始频繁地回娘家,从一月两次到一月只回家两次,每次呆半天就走。当然这不能怪她,即使她在家里,也是和父亲四目相对,鲜有机会和我一起生活。

女儿长得真快啊,我尤记得她刚出生时头发湿嗒嗒地粘在头皮上,一双小眼睛水汪汪、明晃晃地到处看,饿了就抽动着小嘴到处寻妈妈的乳头……三年转瞬即逝,我已经记不起她什么时候开口说第一句话,而如今,每次从姥姥家回来,还隔着大门,就听到她大声喊:“爸爸,爸爸,我回来了!”

礼物是一盒洋娃娃,我原本想托在隔壁厂子里上工的姐夫帮忙带去,但是看父亲睡得如此安稳,我提前和护士交代了一下决定亲自送给女儿。

2.

岳父家住在北郊,为了省钱,我决定乘地铁。买票时一个年轻的女人和我借钱,说自己没带钱出门。我随手递了三枚硬币给她,买好自己的票准备去赶车,她看我要走,紧追两步凑上来,“还可以再借我两块吗?”我摸摸裤兜,已经没有硬币了,而钱包里只有整钱,“你手机转我,拿纸币到服务台换硬币?”“我,没带手机。”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收起钱让她找别人借算了,但是听着她越说越小的声音,我猜想她是那种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找旁人开口的人,所以又不忍心拒绝。自己小跑到服务台排队、换硬币,再小跑回自动售卖机,给她两元硬币。

在地铁上我想,如果今天她遇到的不是我,别人是否也会一样待她?应该会吧,虽然人情淡薄,但是举手之劳,大家都不会吝啬。

我也不记得这个城市从什么时候开始,涌入了一大批外地务工者,然后这个城市变得拥挤不堪,但经济却蒸蒸日上。

3.

开门的是妻子,不,是前妻,女儿从她身侧看到我,如同洞里的小兔子看到递来的菜叶一样,快速地跑过来抱着我的腿。我顺势把她抱起来,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手指滑进她发间的时候,犹如抚摸到了小鸡的绒毛,轻柔地摩挲了几次,亲吻了她胖嘟嘟的脸蛋,女儿双腿一并又滑下来,兴奋地拉着我去看生日蛋糕。

前妻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她也许并不希望孩子对我如此亲热,可血缘的强大引力,总是无法将这种维系切断。

我来得正是时候,桌上摆了几盘小菜,她们刚准备吃饭吧?

一个男人端着菜正从厨房出来,菜盛得有些满,他眼睛盯着盘子,唯恐泼了,步子很轻慢地走路,嘴上叫“老婆,快来尝尝!”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岳父岳母少有的都不在家,屋子里就我们几个,无疑这是美萍的新对象了。当然,今天应该开心!我也佯装没有关系的样子,坐下来和他们吃饭。

犹如我讨厌自己枯燥的工作一样,我讨厌这种压抑的感觉,可我不能任性地说:“靠,爷不伺候了!”然后摔门就走,今天我是为了女儿来的。

我看着活泼乖巧的女儿,和她轻声交流,尽量表现得从容、满足。我要让美萍觉得我无所谓,但是走出家门后她接踵而至的电话还是让我无法镇静:“孩子的生活费,你记得是每月十号。”

她不是不知道我为了父亲的病已经负债,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我们协商今年暂时欠一年的抚养费,在我有经济能力之后一定补上,可是现在她连最后的宽容也不愿给我。

4.

之后不久,父亲就走了,很安详,没有医生假设的诸如咳血而死的惨状,这一点让我很安慰。

我左手抱着父亲的骨灰,右手握着手机,挨个打电话通知亲戚。都是远亲,大家不会特意赶过来,但是我有义务告知他们这个消息。

口水干了,眼泪也止不住了,我自己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却不得不一遍遍重复着,让别人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翻着借条,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全世界。

美萍要结婚了,她亲自来找我,做了郑重通知。她不再似多年前豁然洒脱,而是纠结着嫁妆问题,一副踌躇不安的样子。自从她生下女儿以后就没上过一天班,也怪我不争气,没能让她存些积蓄。想到她嫁我时候那么风风光光,如今什么都没能落下。

反正我都这样了,不在乎再失去些什么。我心一横卖了我曾经为娶她而准备的新房,拿出些钱给她置办。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是我想让她后半生也能活得有尊严。分开的两个人更容易坦诚相待吧,我们在院子里谈了很久。她已经计划好以后的生活,而在她的计划里,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现在的男人生个儿子。

我知道一个离异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改嫁不容易,也不希望她因此落下口实,被对方家人挤兑,更不希望女儿看别人眼色。我理解她,也真心希望她能过得好。

毋庸置疑,我接回了女儿。说实话,在我牵着女儿回到父亲的老房子时,我还不知道如何开始继续生活,因为我甚至不知道女儿的晚餐如何解决。可是当女儿困倦地在我怀里睡去,我又觉得她并不是负担,而是我的命根,能被她需要,给她一个依靠,是我最后的使命了吧!

5.

我还得工作,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找托儿所,把女儿安顿下来。

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在托儿所里,我居然遇见不久前地铁站里和我借钱的女人。不过说老实话,要不是她先认出我,和我聊起来,我恐怕再多见几次面也不知道她曾在地铁站和我有过一面之缘。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涂了粉色的口红,一件印着哆啦A梦的长卫衣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可爱。她说自己的专业是幼儿教育,刚刚来这边工作不久。说话间感觉和我没有太多生疏,就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这里的孩子小的不过1岁多,女儿算是这里偏大的孩子,很多家长在孩子三岁已经送去幼儿园了,可是我工作原因,一年内无法按时接送孩子上下学,只好找一个全天候的托儿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操作间里看着闪烁的数据发呆,想来我这日子是越过越回去了,想当年娶美萍的时候,和她规划了那么多蓝图,终是纸上谈兵,还没等我迈出那一步,她已经离我而去。而我依然只能听从别人的安排,做着不分昼夜的工作。

6.

每次送女儿到托儿所,她都礼貌地和孩子说:“檬檬早安!”女儿也奶声奶气地说:“小杨老师早安!”而知道我接下来几个小时需要休息的她也会在我离开时候道一声“晚安!”

那天难得休息,我邀请已经下班的她到托儿所附近的日式料理店吃饭,感谢她对女儿的格外照顾,饭后,她说想去走走,我们打车到了紫荆山脚下,慢悠悠踱步闲聊。

还没到山顶,檬檬已经靠着我的肩头睡着了,为了不吵到她,我们尽量小声说话。山顶瞭望塔上亮着灯,但是并没有人看管。我们顺着梯子上到最高处,看那满城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地亮着。那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家庭,无论完美的、残缺的,大家的日子就在这光里进行着,流逝着。

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才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我也在心里默默问自己,我是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灯丢了?而又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重新找到属于我的那盏?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我们开始下山往回走,她含蓄地告诉我喜欢负责任、顾家的男人,我不是少不更事的青年,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我已经无力再去承诺。

7.

次日早晨,我才起床,听到有人敲门,透过卧室的窗户,我看到她拎着新鲜的蔬菜水果站在门口。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我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孩子,被照顾、有人牵挂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她娴熟地做了早餐,也给女儿做了精致的儿童餐,久违的一家人吃饭的感觉,让我眼眶湿润,我不知道女儿能不能听懂我们说话,还是不避讳地告诉她:

“我现在一无所有,给不了你什么。”

她好像做足了准备,摇摇头说:“没关系,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我愿意等你。”

女儿吃得很开心,不知道和我们说话有无关系,自顾自笑着,还不时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

她俩是上天赐予我的天使吧?我开始这么认为。在未来的时间里,她不辞辛苦地帮我打点家里,我也能安心上马以前一直想做的事情。

我辞去了工作,自己做物流,从最开始三人三部摩托车到两年后的十五个收发站,六十多个工作人员,我们终于能忙得更有价值,虽然累,但是所有汗水里都充满了希望。

熬夜班的时候,她从未忘记过在天亮时候,提醒我休息,道一声晚安,这是我一天最好的慰劳了。

8.

檬檬八岁的时候,我带着她们娘俩又一次登上了那个瞭望塔,这次,我问她:“如果那里有盏灯是你的,你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就是太贵了。”

那天,我用送货的微型车载着她们穿过大街小巷,一路不停歇地开到紫荆苑,打开801的房门,告诉她们,这是我们的家了。

房间里便一下子热闹起来,她不停地问:“真的啊?是真的吗?”女儿着急四处找自己的房间和我答应过她的书房。

十年前,我和美萍结婚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就是她了,没想到最后陪在身边的是另一个女人。

经历了这么些风雨,我也才明白,相遇不问早晚,感情不在于有多轰轰烈烈,生活也不需要太多浓墨重彩,一屋三人 ,三餐四季就够了,哪怕无法朝朝暮暮,只有天亮后的一声晚安,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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