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李凡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遮天蔽日的浓雾。这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当他陷入低沉的情绪时，他总会做这样的梦，场景偶尔会有轻微的改变，或是在茂密的森林里，或是在无边无际的山谷里，或是在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上，抑或是像今天这样待在一个家徒四壁的小房间里，不变的是漫天的大雾，无边无际，淹没了除他以外的任何存在。

他很好奇小猫去哪里了。她迷路了吗？还是她终于像其他人那样厌倦了他的沉默和无趣，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了？其实这样没关系，反正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李凡把头埋进抱在胸前的双臂里，努力忽略眼睛和鼻子酸酸涨涨的感觉。

“我去，这雾也太大了。”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小猫怒气冲冲的声音率先钻进李凡的耳朵里，“你这个臭番茄怎么搞的，我在大雾里走了半天，为了找你脚都走断了！”

“你一直在找我？”李凡抬起头来，小猫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浅粉色透明雨衣，刘海被雾气打湿了，服服帖帖地贴在额角和两腮边，脸也红红的，好像舞台上唱戏的花旦。对上李凡闪烁着惊喜的眼神，她哼了一声，重重从他旁边坐下来。

“不然呢，在整个梦世界里，你是唯一可以和我正常交流的人。”

“也是。”李凡说。

“哎呀，这间房子这么空，不会是监狱吧？”小猫看看四周白晃晃的墙壁和灰突突的水泥地板，又瞪大眼睛瞅着李凡身上的蓝白条纹睡衣，“你白天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没有。”

“那么这就是一间病房，哎呀，你明天一定得去查查，说不定这就是你得绝症的征兆。”小猫怜悯又不舍地看着李凡，脸上的表情夸张得像演技拙劣的喜剧演员，“番茄，难不成我们刚刚认识就要分别了吗？我好舍不得哇！”

李凡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昨天刚把体检报告拿回来，一切正常。”

“哦。”小猫瞬间恢复了平静，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那会不会————”

“我就是心情不好，”李凡赶紧说道，及时掐断她那些离谱的猜想，“仅此而已。”

“啊。”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大雾还在继续聚集，大团大团的灰白色几乎都要把太阳的光给遮住了，天渐渐阴了下来。

“我说，咱们就这么待着？”过了一会儿，小猫问。

“不然呢。”李凡有气无力地回答，“你都看见了，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外面除了雾什么也看不见。”

“你心情不好时做的梦还真糟糕。”小猫伸了伸腿，将身子倚在墙上，望着窗外的雾气，突然说道，“这个场景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迷雾》，看过么？”

李凡摇摇头。

“电影里面的小镇被一团怪雾包围了，主角被困在一家超市里，时不时会有一些怪物从迷雾里冲出来袭击他们。”小猫说，“你觉得外面现在会不会也藏着怪兽？”

“不知道。”李凡把头枕在胳膊上，懒洋洋地说，“一般我就这么待着，等梦结束。”

“就这么一直待着？”

“就这么一直待着。”

“什么都不干？”

“什么都不干，梦总会结束的，雾也就跟着梦一起消失了。”李凡看了看小猫失望的表情，“如果你实在觉得闷的话，那就数数吧。”

小猫说她坚决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1、2、3、4、5、6、7、8、9、10……101……201……1001——我投降了。”小猫跳下窗台，打开门走开了，雨靴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李凡没有转头看她。这场大雾总会过去的，他想，到时候他又会像往常一样了。

过了一会儿，小猫又啪嗒啪嗒地走了回来。“走，我们去吃火锅吧。”

“什么？”李凡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这扇门通往另一个房间，那里可是什么都有。”小猫指着身后的一扇门，奇怪，李凡对这扇门毫无印象，就好像是它从墙上凭空变出来似的。

“别傻盯着了，快下来。”小猫不耐烦地催促他，“这里冷死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李凡像做梦似的——不对，他本来就在做梦——走到那扇门前，伸出手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然后慢慢将门推开。

就像小猫说的，那里面什么都有。贴着米色墙纸的墙壁，散发着黄色暖光的小吊灯，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沙发，摆满了杂志和零食的茶几，墙角是一张圆餐桌和两把椅子，餐桌上摆着一个烧木炭的火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热汤，香气随着热气溢满了整个房间。小猫拉着李凡来到桌前坐下，指挥着他往火锅里下菜，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香喷喷的羊肉片、QQ弹的牛肉丸、嚼劲十足的毛肚、煮得软烂的大白菜和豆腐皮一一下肚，热气顺着嗓子一溜烟钻进肚子里，再向躯干四肢蔓延开来，直到头发尖儿都冒着热气，额头都浸了汗，再灌上一杯凉凉的可乐，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嗝儿：好舒服啊！

小猫咯咯地笑了。李凡也嘿嘿地笑了。

“你不是说你不能改变梦境的内容吗？”李凡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变出这些来的？”

小猫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我变出来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啊？”李凡有些懵，还想再问，小猫突然指着窗外，惊喜地说：“看，雾散了，太阳出来了！”

李凡睁开眼睛，果然，满房间明亮的太阳光，照得他身子暖洋洋的。

上班路上，李凡突然想到一件事：小猫说她只记得梦里的事情，那她是怎么知道《迷雾》那部电影的呢？

第六个梦

李凡变小了。

梦里的他变成了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躺在儿童医院套着浅粉色被套的病床上。病房的墙壁漆成了蓝绿白相间的颜色，装饰着卡通墙贴，中间挂着一台大电视，从早到晚轮流播放着迪士尼动画片，乍一看上去和儿童乐园没什么差别，但是世界上没有哪个儿童乐园会有这样静寂沉闷的气氛，更不会有无处不在的、辛辣而苦涩的消毒水味道。

门开了，一个穿着粉色工作服的护士走了进来。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蹙起一双柳叶般弯弯的细眉毛，隔着口罩对李凡说：“怎么，你爸爸妈妈还没来吗？”

李凡摇摇头，不说话。

护士走过来摸摸李凡的小脑袋，柔声细语地安慰他：“没关系，可能爸爸妈妈太忙了，说不定明天他们就来了。”

李凡把头垂得更低，不让她看到自己泛红的眼圈。护士叹了口气，检查了一下他手上的留置针，拿起床头柜上早已空了的水杯走了出去，李凡听见她和同事在门口轻声说话。

“那家的大人还没来吗？”

“没有。”

“怎么回事，他家已经十来天没来人了，不会是遗——”

“嘘，小声点！不至于吧，这孩子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只要坚持治疗，彻底痊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可他们已经欠医院很大一笔医药费了，再不来人的话，后续的医疗费还不是得我们先垫着？”

“再等等吧，可能这会儿他们正在到处借钱呢，借到钱就会来的。”

李凡想告诉她，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闭上眼睛，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没关系，这只是梦而已，梦会醒来，一切都会过去。只要他再坚强一点，睡着的时候再努力保持一点点清醒和警觉，他就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门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轻柔的脚步声一直蔓延到他的病床前，一侧的床垫微微往下陷了陷，然后是一只柔软的手，穿过被子的缝隙搭在他微烫的额头上，带来丝丝舒适的凉意。一个声音，隔着被子听不真切，柔柔地问他：“还难受吗？”

“嗯。”李凡哽咽着点点头。

那只手从他的额头移开了，轻柔地抚摸着他因为多次化疗而变得愈发稀疏的头发。“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李凡掀开被子钻进那人怀里，喊道：“妈妈，带我回家！”

他哭着抬起了头。

是小猫红着眼睛的脸。

哦，对了，他早就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