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外头大风呼啸,卷着绒绒细雪从半开的窗子钻进屋,落在桌边一沿时又化成了点点水珠。
今早刚下的一场大雪,很快覆满了整个园子。红莲哈哈一口白气,关了窗户回身去看韩非,脸已被吹得通红。
“昨儿还惦记着什么时候下雪呢,”她捧了个小手炉,将冻僵了的小脚往暖好了的炕上拱。“今年想必又是个冻骨的天气。”
韩宫许久未有这样的大雪了,把砖瓦都砌成银白色。韩非一边拨弄开将息的炭火,一边注意着红莲的动静,有点无奈的笑笑。天微亮时她便风风火火地跑来拉他出来赏雪,只披了件斗篷。
夜里他领了她上灯会,才刚穿过巷子出来,隔老远就听见放炮竹的声音,一时间热闹非凡。红莲也不敢乱窜,只是紧紧跟着哥哥走。明明是寒冬天气,集市上人来人往的丝毫不减。
还未走多久前方又一阵敲锣打鼓,原先因为没玩够而悻悻的红莲这时又来了精神。“那是什么?”她提高了嗓子,奈何还是被淹没在喧闹中。韩非由她拉扯着往前走,恍惚转头间像是看见了紫女。
一大群人围着个杂耍场子,将他俩挡在外头。韩非再往适才的方向张望,正好与卫庄对上了目光。冲那边点头示意时,人家不领情地低头和紫女说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那边的两人一起看过来,这招呼才算真的传过去。
“庄兄怎有时间出来逛了?”正想着对面的人是希望自己过去还是打完招呼就走时,他们已先一步朝这边来。
人群渐渐散去,不似先前那样拥挤,待到两人隔近了些,韩非弯起眉眼向紫女打趣。“紫兰轩可架不住他这尊大佛。”这话末,她并不去顾及卫庄,只是转而向韩非身旁的红莲打量了几分,笑得温和。
与卫庄初见时,红莲还不曾想过这人同哥哥交好。
他垂眸看着那比他低了不止半个头的姑娘,半晌才移开眼,一贯的冷清。街边小店的门口上各个挂起红灯笼,喜庆的很,商贩似乎也比往日多出不少,摊子上陈列了许多新奇玩意。
韩非带着紫女在前头随处闲看,把玩着人家的东西也不买,从酒楼里吹来的饭菜香倒是及其吸引人。
“卫…庄?”
红莲试着去和身旁并肩的人说话,却到了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连他的称呼都未想好。比起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他俩之间气场要清淡得许多,眼见着哥哥越走越远,她心里莫名突突地慌了起来。
“再过一会儿江上就有花灯可以放了。”
她仰起脖子,盈盈浅笑。卫庄还回味着方才那声生疏的轻唤,微微挑眉,只是盯着面前人,可能在等她的后话。
以为是他不太愿意。“嗯…江边可能会冷。想必哥哥待会儿也会回来找我们,干脆…”
“随你喜欢。”
稍停顿后,他不再多说,径自走在前。几步开外,又回身等她。红莲楞楞的,很快反应过来。
事实上,红莲与卫庄并不多交集。得知他的名字,也是从韩非那里听到。去江边的路上灯火渐消,过桥后,便是和繁锦的东城街两隔了。耳边少了点熙熙攘攘的嘈杂,此时从河上吹来的风也显得柔和的多。
她将斗篷上的连帽放下,少许发丝被吹得散乱,一轮独月悬在天上,皎皎月华倾泻了一身,不甚静好。
途中卫庄不怎么开口讲话,全是红莲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日常,她问什么,就答什么。两人之间始终差一步的距离,男人在前不紧不慢的走,不多看身后的人,又或者说,像在克制些什么。
几月前他将她从天泽手里救出来,为此负了好些伤。比起外伤,彼时的红莲也不好过,全身发烫,肌肤上找不出伤口,都是内伤。
依卫庄的性子,自然是把她送到韩非手里后便不再停留。手上的血沾了些在红莲的衣服上,旁人只权当是她的。紫女也不是没有问过他自己的伤势,但看他那副态度,可能连鬼谷的师父来了卫庄也绝对只字不提。
大抵天生性格使然,所有疼痛全都咬紧了牙咽下肚里。
西街的人少,大部分是冲着佛庙里求姻缘的桃花签而来。江上有家学堂,步子越往那边去,朗朗书声越发清晰。
红莲四处张望,被另一边摊子上的猎马图吸引了去。眼睛直盯着画摊,脚下只想着快步跑去。卫庄在她后面慢慢走着,不作言语,皆任她的性子,随她喜欢。
“小姐可有什么看上的?”
卖画的人才刚挂上招牌,来不及摆放其它的物件。“原来是猜谜。”她低头看了看错综复杂的图画,又抬头看看招牌上的示语。
有些图画用木片刻好,又拆碎打乱,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杆子上绑着一个个谜语,猜中了,凭答案去拼画。“这有什么奖礼吗?”她问,伸手拿住一张红布条拴住的谜题。
“自然是送原画一张啦。”
老板约摸也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一派闲散书生的笑意,人畜无害。这生意怎么说也是个冷门的行当,画上的花草鸟虫并非什么出色生动的手法,猜也能猜到肯定是他自己的笔墨。
谜语倒是不简单,她看了半天也只是踌躇着去拼一副山水图,眉头微蹙,似是心里没底。开始卫庄还偏头过来瞧了一眼,之后又转身从图纸旁的珠宝盒子里挑出块玉佩把玩。
江上的花灯忽明忽暗,比起先前的一两盏,此刻已是许多。上游的女子们相互调笑,半遮了面不知在看对岸的哪位少爷。那样的热闹在他俩身后。“这里错了。”看她拿着木片因最后一个缺位而发愁的样子,他忽的开口,用手指指左上角的山雾。红莲应该是没反应过来,尾音提高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的审视一番自己的结果。
“山雀不该放在这头,”卫庄动手替她调整,“这是依据《诗经》而作的图。”她摆放出的三个错误,一一改正过来,耐烦地给她解释缘由。指间的触碰若即若离,微微侧头过去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似有似无。从红莲手里取出最后一块小木片放好,终于算完成了。
随后她欣喜地去望着摊主,像个孩子期待奖励一样。那书生有些无奈地看了卫庄一眼,从一开始觉得面前的姑娘大抵是要失败了的得意,变成了现下不得不忍痛割爱的伤心。
他如约将封好的原作赠与了红莲,还另加上一块上等红木。那是他在赵国求了好久的名画,突然就后悔没能收好给展示了出来。今晚才刚开张不到一个时辰就损失成这样。
面前的女客人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应该挺好说话。于是正欲开口向她讨个情面换换物件,转而又瞥到她身旁的男人。
…
没办法,缩着脖子硬是挤出一面笑容,客气地送走了二人。
有了心仪的画后红莲也抱着那块木头往回走,这次换了卫庄跟着她后面,缄默无言。后来在胭脂铺子里撞见了韩非他们时,红莲赶紧跑上前去邀功。
他收回目光,站在一边看他们玩闹,红莲说得起劲,说什么卫庄都不插嘴。女孩子家的心性到底是贪玩了些,也没见她再提及放花灯的事,想来可能早已在拼图时就忘得一干二净了。